“一家子何谈谢?老爷知道妾身的苦衷就好。”
台阶下的几个嬷嬷也点头行礼,“老夫人唯一的愿望,就是一家子平平安安的。姑爷这话,生份了。”
有娘家人在,郭金芙的理不直,气也壮。
她甚至想,自己一腔心意,还不是为了陆家吗?低头看,襁褓里的六哥儿不知怎么,嗯哦叫了两声,她连忙哄着婴孩,唱着象郡的民俗小调。
果见得六哥儿抿抿嘴,眼睛都懒得睁开,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吐了几个泡泡,继续歪头睡觉。欢喜的郭金芙低头亲了亲,声音带着浓浓的满足感。
母子之间的天伦,最能感动人。其中一个嬷嬷大着胆子道,
“姑爷,也看看小少爷吧。这才是陆家的根苗。”
言下之意,陆星霜只是不要紧的枝叶,丢弃了也不可惜?树叶之间的光斑跳跃,一个闪烁,刺痛了陆之焕的眼眸。他转了头,
“你们说的也有道理。星霜的确不适宜住在宅子里了。”
“姑爷说的是!奴婢马上派人准备马车,送四姑娘去庄子上。放心,那边的人手都是妥妥的,不会让四姑娘收委屈。”
“不用。这些年麻烦岳母的太多了。星霜若真的时日不多,我这个当父亲的,别的做不来,只能多陪陪她。”
“啊。老爷,不能……”郭金芙听说,大惊的抱着儿子追出来,可陆之焕已经头也不回,大踏步离开了敬安堂。
嬷嬷们阻拦,“二小姐,老爷才抱过四姑娘,万一……还是小心为妙。”
“呜呜,老爷回家,怎么看也不看我就走了!”
“这个……老夫人说了,当务之急是看好六哥儿,万万不能有差池。只要六哥儿无事,二小姐在陆家的地位就不可动摇。老爷的心,日后水磨工夫,慢慢会回转的。”
郭金芙抱着儿子,委屈的盯着陆之焕消失的地方,过了一会儿,把脸埋在六哥儿的襁褓里,小声的呜呜哭泣。
“我的儿子,你爹不看我就罢了,怎么也不看你一眼。你可是他嫡亲嫡亲的儿子……”
……
春源药房里,川月非常耐心细致的给陆星霜擦了身体。和嬷嬷在旁看着,点点头,这孩子的手法轻柔,是照顾过人的。
她原本对川月的来历起了几分疑心。毕竟,一个乡野长大的女孩,哪有什么见识?怎么说得出“风吹草动”这种词汇,清清楚楚记得疫病是发生在“圣元十八年”呢?
可陆星霜现在的情况真不好。脸上的红疹已经扩散,除了鼻子额头稍微好些,其余大片大片的,看着很是吓人。
身上的更多,小腹、背部,都是。一解开衣裳,触目惊心。心里猜测着不是疫病,亲眼看到了,还是会动摇吧?
和嬷嬷都抱着陪葬的想法了,可看着川月仍认真努力照顾,这个时刻还一丝不苟的,怎么生的出恶感?
“川月啊,你歇歇吧。四姑娘喝了药,一时半会儿的醒不来。”
“嬷嬷!川月有一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呵呵,这里没外人,你想说什么,就直说吧。”
“是。嬷嬷,川月看药房的坐镇大夫,医术实在不怎么高明,动不动翻医书,病情都是千变万化的,不同的人得了病症,年龄体质也不同,怎能全都照搬医书呢?川月知道有一个大夫,医术很高……就是名声不好。”
和嬷嬷笑了,笑得意味深长。
这一瞬间,她甚至觉得,管川月是什么来历、什么出身呢?治好了四姑娘星霜,就是大功一件。
为此,她丝毫不介意小丫头川月耍的心机。
第四章 丝丝缠绕
“嬷嬷,那位‘冷大夫’真能治好星霜?”
陆之焕心下十分犹豫——没办法,乳娘告诉他有位医术非常高明的神医之后,他如抓到了救命稻草,可派人去打探这位“冷大夫”底细,心凉了半截。
不是冷大夫医术不佳,而是他的来历举止太诡异了!
听说早年也曾师从杏林名家,在象郡的医署担任过官职,不过犯了事被驱逐了。原因是这位冷大夫,居然深更半夜挖掘坟墓!
专门挖那些死去不久的尸体!
被发现后,不以为然的说他是为了治病救人!
和嬷嬷听说冷大夫的“惊人事迹”后,也是骇了一跳。对上了年纪的人来说,入土为安可算是人生的终点,也是最最重要的事情。
死后还要被人亵渎尸体,可是大大的不尊重!想想都可怕。
不过看着四姑娘病势不轻,委实耽误不得。和嬷嬷咬咬牙,按下排斥和厌恶的感觉,
“焕哥儿,医署的大夫,先是医官,后是大夫,能有多少时间钻研医术?未必比浸淫医书四五十年的覃大夫高明。再者郭家对星霜薄情了些,可势力不弱,但凡有一线希望,也能从医署请人来治。
可见这方圆百里真的无人了。既然如此,何不试一试!川月的话有道理。冷大夫名声不好,可医术实打实。咱不管冷大夫为人如何,长相是扁是圆,只要能治好四姑娘!”
陆之焕沉默了良久,终是点头应允了。
第二日一早就准备出发。郭家听说要送陆星霜去寻有名的“怪医”冷岩,派人来劝解了几句——无非是冷大夫行事诡异,治不好白去一趟,治好了被缠上,也是后患无穷。
陆之焕通通不理会。
听人说郭老太太知道后感叹了几句,命人送来马车。马车外表平淡无奇,内里却宽敞舒适,铺着五六层厚厚的羊毛毯子,正好让陆星霜在路上舒适躺着。
陆之焕本想拒绝,但转念一想,若星霜熬不过去……能舒适一点,对她来说也是好的。
怪异冷岩在桂林郡的临尘县,约莫有两百多公里路程。风餐露宿不打紧,关键是路途中经过许多高山密林,若是有什么野兽蛇虫,就不妙了。
时疫局的黄所嘻嘻的跟着,口中说,“小人闲人一个,平时没差使的时候经常跟弟兄几个上山打猎,有点拳脚。陆先生不嫌弃,咱兄弟几个跟在后头?毕竟,也是县太爷发话了嘛!”
“县前街的禁令解了?”
“没呢!先禁个三天,没啥大事才解。”
“那谁来负责时疫局呢?”
“呵呵,医署人才济济,少了小人,自然还有其他人顶上。”
陆之焕对黄所没什么意见,点点头,算是答应几个人一路护送——或者说监视?
他已经无所谓了,现在心心念念都是女儿的安危。女儿过了这一关,他感谢漫天神佛,什么都不想计较;若女儿出了意外,他……也不知道怎么办,估计也没心情计较了。
蔚蓝晴空,云霞如絮,马车在坡度柔和的山路里穿行。拉车的马是象郡出产的矮马,耐力出名好,善于走山路。得嗒得嗒的马听声,听着还挺悦耳的。
不过路途不平陡峭的程度,注定这不是一场舒适的旅行。
兰宛茹躺在厚厚的垫子里,身上也盖着斗篷,颠簸的恶心想吐。
太遭罪了!
比头戴沉重的凤冠,坐在凤椅上接受外命妇的朝拜长达六个时辰,更厉害。
哪怕她一直为自己的定力引以为傲,这会儿也快受不了了。眼神空洞的盯着车顶上的蝙蝠花纹,暗暗思考自己该怎么办?
比死更可怕的,是重生成情敌。比重生成情敌更可怕的,是重生成被毁容的情敌!
兰宛茹都不知道用什么词语,来形容自己看到“幼年陆星霜”面孔时的心情了。恶心?憎恨?快慰?喜悦?恐惧?
她想死,真的想死!
变成陆星霜有三天了。第一天,她是想死死不成,身上没力气。第二天,她意识到陆星霜名义是陆家的嫡女,身边基本没人,除了亲爹之外人人都想她死,包括亲妈。她忽然觉得,就这么死了多遗憾。至少得弄清楚世界上她最厌恶的人——陆星霜,到底经历过多少痛苦吧?
没错。情敌的痛苦,就是她的快乐。
到了第三天,坐着颠簸的马车,她才恍然大悟。不管曾经的陆星霜经历过多少,估计这辈子她都得一一品味。
等于重复陆星霜走过的道路,承受她的苦痛!
老天爷是不是觉得,她兰宛茹上辈子过得太幸福了,所以让她承受双倍?
她这边生死两难、纠结无比,伺候她的和嬷嬷也没闲着。
老人年纪大了,本来不适合出远门,不过为了她亲手奶大的焕哥儿,和嬷嬷强撑着,趁自己还有精神,敲打新丫鬟川月。
“怪医的名头很大,不过他十年前就离开了象郡了。川月啊,你今年九岁吧?怎么知晓的?”
“嬷嬷,川月是听姥姥说起的。我姥姥活了六十岁,什么稀奇古怪的事、稀奇古怪的人都见识过。”
“哦。你姥姥不是一般人啊,跟嬷嬷说说,你姥姥的事情吧。”
“嗯。”
在一辆马车上,兰宛茹想不听都不行。于是知道了丫头川月的姥姥是个秀才的女儿,读过书认识字,年轻守寡带大女儿,招了个上门女婿,也就是川月的爹。
和嬷嬷点头,“你姥姥不容易啊。川月,你的名字里有个‘月’,冲了四姑娘,不合适。老爷不大理会这些小事,本来呢,丫鬟的名字一般都是主子起。可四姑娘还小,嬷嬷就为四姑娘做这个主。
对了,你说你爹是入赘的?就是说,你本来不姓川?你姥姥姓什么?岳?川月是这么得来?有了,岳钏!看你眉眼之间挺有灵气,加个灵,就叫岳灵钏吧。”
川月听了,垂着头,柔顺听话的说,“是,嬷嬷,以后川月就是岳灵钏了。”
和嬷嬷慈爱的笑,摸着岳灵钏的额头,“你来历特殊,陆家不是叫人忘本的人家,保留你的姓,记住自己的本分,日后有你的好处。”
岳灵钏点点头,表示自己懂得。
旁边的九儿不知道玄机,单纯的以为和嬷嬷就是在指点灵钏,笑得露出兔牙。
而兰宛茹听了,心底掀起阵阵波涛。
之前她一直当“川月”就是那等靠着小心机攀附上来的丫头,这种人在宫里太多了,根本懒得放在心上。一听岳灵钏的名字,她方冷不丁一颤!
原因,岳灵钏太有名了!
她做过陆星霜十二年的贴身侍婢。二十一岁嫁人的当晚,毒杀了新郎一家,连生父和两个弟弟也没放过,全被她弄死了。
她做得隐秘,外人不知晓,只以为是仇家寻仇。虽然没有同房,可岳灵钏是明媒正娶的,守孝之后,从族人过继了孩子,以未亡人的身份打理家业,立志守贞,颇受敬重。况且她十分善于经营,短短五年就将家业翻了几倍,得了钱财并不吝啬,大半用来照顾族人,成了远近闻名的贤良妇。
后来的事情不意外。她兰宛茹视陆星霜为眼中钉,让自己父兄想办法对付情敌。父兄很快挖掘到岳灵钏的问题,让活下来的两个弟弟到处告状。
谋害亲夫全家,连生父也害死,如此大逆不道、丧心病狂的大案,举国皆惊。
萧无碍那个昏君,竟然说什么“小小婢女,无仇无怨,怎么会下此毒手,必有隐情”,还想看在陆星霜的面子上网开一面。
不过陆星霜在大是大非上比较清醒,脱下簪环请罪,让萧无碍秉公办理,不能为了她的名誉而放纵一个罪人逍遥法外。
最后,岳灵钏凌迟处死了。
此一时彼一时。当初的兰宛茹知道这个结果,可是开心了很久,并且得意洋洋,借故很是奚落了一番陆星霜。
可现在……年幼的“陆星霜”躺在摇晃的马车上,暗暗的想,怪医是岳灵钏介绍的。间接来说,岳灵钏也算是半个救命恩人了。
这样的丫鬟,再加上相伴十二年的情分,陆星霜怎么舍得她远嫁?便是嫁,也要左右思量了,挑选一良善的好人家。看岳灵钏的模样,说话的条理,也不是那等丧心病狂之人,怎么会毒害新郎全家,连亲爹弟弟也不放过?
这中间,藏了多少隐秘?
看来萧无碍没有说错……
怎么好端端又想起那个昏君了?兰宛茹一闭上眼,脑中就回忆起册封陆星霜的封后圣旨,胸口气得起伏不定。
罢了,老天不肯放过她,迫她必须以“陆星霜”的身份活下去,好,她接受!只是,她再也不要跟萧无碍发生联系。这辈子怎么活,她说的算!
兰宛茹,或者说现在的陆星霜,永远也想不到,命运之所以是命运,因为无形无迹,彷佛有一条看不到的丝线将注定纠缠的人联系到一起,躲也躲不开。
第五章 宿命相遇
蜀王府,红瓦宫墙,绿柳成荫。一道清溪里飘着点桃花花瓣,淙淙穿过弯弯木桥,蜿蜒的在王府里绕了几字形,流淌入碧波荡漾的溶金湖。
仲春好光阴,溶金湖里嫩绿荷叶堪堪露了个头,一朵一朵如圆盘,怯生生的飘在水面上,只等入夏一展容颜身姿了。
蜀王站在溶金湖畔的鉴碧亭里,一身玄青色织金锦袍,长身玉立,负手望着波光粼粼的湖水。身后坐着一中年男子,留着三寸胡须,兴致勃勃的在棋盘上摆弄棋子。
湖水对岸咿呀传来悠扬的曲调声,彷佛有女伎在临湖歌唱,翩翩起舞。清风送爽、白云悠悠,如此朦胧而明媚的好光景,真是令人陶醉其中。
不过蜀王出身高贵,乃是圣元帝亲子,天潢贵胄,就藩蜀地已有七年,美景天天见,自然不觉得什么了。
“穆先生,本王听说,象郡急报,道是有时疫发生。”
穆克奇捋了捋胡须,淡然一笑,
“怕是被三年前蜀中的瘟疫吓到了,穆某也有所听闻。不过穆某半个月前还得到友人传信,说是亲戚家女儿得了病症,浑身红疹,莫名高烧不退,请了不少大夫,总也不见好。嘿嘿,若不出所料,这就是疫病的‘源头’了。”
“嗯?竟然是士族家的千金么?”
“哈哈,小小象郡,哪里来的士族世家!我那友人,参加过圣元二十七年的大比,中了三榜同进士,不善钻营,吏部一纸谕令,外放到象郡当了个县令。才学虽然有限,然为人谨慎小心是有的,知晓穆某略通岐黄,特地书信一封来。穆某哪有功夫理会?只说派人好好照看,小病小患若是转好,就无妨了。没料到小姑娘没有转好,反而过了病症给乳娘丫鬟,病死了一两个。
嘿嘿,我那友人知道了,怕是方寸大乱。这次将小症当成时疫,估计就是他的首尾。横竖错了还有医署的人顶在前面,他一句不懂医术就撇得干净。”
这也是官场常态,时疫一事非同小可,宁愿事后被人讽刺“大惊小怪”,也好过评价“不作为”。毕竟,后者可能丢官掉脑袋。
“哦。”蜀王微微点头,凝神思量了片刻,“那么说,真的不要紧?”
穆克奇胸有成竹,“穆某听说时疫后,早就书信给友人,让他将患病女孩的脉案,以及家族人口、吃穿用度,并人情往来,无论巨细,告知与我。他倒也老实,搜罗个全面。穆某昨日看过,发现患病的是陆家女。”
“陆家?莫非是‘一门三进士、父子两翰林’的书香世家陆氏?”
“若非是陆家,穆某也不得关注了。若穆某没有记错,陆氏祖籍燕地,是北方人。于是,就更确信了。”
“怎么,跟陆家人的祖籍地有关?”
“王爷忘记‘水土不服’一说了?北方人到了南方,自然是不大适应的。穆某注意到,发配象郡的陆家三房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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