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两个幸存者,一对狼狈不堪的倒霉蛋,他们如今成了难兄难弟,在一起咬牙坚持。他们被这些可怕的震荡,颠簸得东倒西歪,晕头转向。双双趴在地上,伸展四肢,紧贴倾斜的地面,他们的手脚死死撑住两边的墙壁,竭尽全力保持平衡。两张面如土色的脸孔,冷汗淋漓,白晃晃发亮。他们料到,若是不小心翻滚出去,没准儿会伤筋骨,落得缺胳膊断腿的悲惨下场。
尤其怀抱婴儿的林先生,境遇更加困难。束手无策,他瞪大惊恐的黑眼睛,眼睁睁看着“金龙”随车滑行,它慢慢腾腾向着船尾的方向移动,他却是无能为力。他的儿子在尖声哭叫,仿佛为他拉响警报,尽管心急如焚,而他唯有默默祈祷。正在紧要关头,电动车的车轮,刚巧被海盗先生的遗体顶住,它没能走出多远,就自动停下来,这让他长长地舒了口气。他琢磨,虽然危机四伏,运气还不算太坏。人与兽,还有得一拼,胜负难测。他咬紧牙关,默默忍受命运的捉弄,他坚信自己能挺住。
彼得先生可是再也挺不住啦。他的肠胃翻江倒海一般折腾,情同当场催命。他张开嘴巴大口、大口地呕吐起来,他心里真害怕,会落得“阿尔伯特第二”的可悲下场。的确是有片刻,海盗阿尔伯特先生临死以前,那张青筋暴起的狰狞嘴脸,恍惚间频频在他眼前闪烁,白晃晃的影子“飕飕”飞舞,触目惊心。不祥的预感,黑压压地笼罩他,他几乎被恐惧压垮了。
林先生拼命护住怀里的宝贝儿子,一边大声安慰身旁的“美国佬”,说:“没事,没事,你不会有事的。吐吧,索性统统吐出来,马上就好啦。你准是晕船,我亲爱的彼得先生?”
晕船?这还用你说!彼得脸色铁青,涕泪横流,他仰脸看看林先生,心里气得不得了。他动动嘴巴,却说不出话来,他竟好似失语一般。
远处的枪声,时断时续。船,还在晃动,强度正在逐渐减弱。利用这个间隔,林先生终于“竖”起来。“好家伙。”他一声长叹,连忙搀扶彼得先生,他好不容易才让他坐起来。“听啊、听啊,那些枪声!确实是枪声,心惊胆寒,好像是在货舱。我猜,那只爱吃肉的异兽大天使,恐怕是在船底下,它正气得发抖呢。天晓得,谁惹恼了它,也许它想把船从底下掏空。彼得,你说呢?”
彼得瞪大蓝蓝的眼睛,望着他,就是不吱声儿。他背靠墙壁,瑟瑟颤抖,渐渐瘫软。可怜的家伙面如死灰,大口喘气,汗如雨下,他浑身冰凉,他的情况越来越不妙。他试图向林先生微笑,表情僵硬,脸色难看,他的笑容情同恐吓,他像是随时随刻都会猝死似的。美国人仿佛垂死的病人,生死悬于一线,看着真让林先生担心害怕,也越来越焦急。
“‘美国佬’,怎么样啦?”他关切地盯住他的蓝眼睛,无论如何不肯放弃他。他用力摇晃他,大声呼喊他的名字,“彼得,彼得,你听见吗?亲爱的彼得先生,你可千万不能死,为了我!我和我儿子,我们需要你。我儿子,他可是‘九房隔一子的一脉单传’,我们林家的‘独苗’,本先生的神圣信仰。救命哪,彼得?喂,睁开眼睛,看着我,你!好好听我说话。活见鬼,你可不能见死不救,你还是美国人呢。”林先生积极努力,盼望彼得能够尽快复活,他可不想成为蜃城上最后的一个人。他激情{炫高{书涨{网地唠叨,大声呼唤,全当是在为美国人“叫魂儿”。
彼得先生眯缝眼睛,目光呆滞,他死死盯住前方。灰蒙蒙的雾气,悬浮在半空,在月光照射下洁白透亮,它们缥缈舞动,深深地诱惑他。他那专注的神态,倒像是在努力理解“一脉单传”的含意。他听着“中国佬”的唠叨,每个字都恍若在他耳畔,荡漾无比壮观的“嗡嗡”回音,他的心随之起伏。他冲着林先生微微点头,眨眼睛,深呼吸,握紧拳头,尝试做一些简单的动作,好使自己尽快恢复。
“听我说,彼得。你一定能够挺过来,坚持啊。只要你能在蜃城活下去,每分钟我给你一块钱,是一块钱的人民币!如果你活二十四个小时,四十八个小时,活得更多、更多,这样兑换成美元,你算算看是多少?”林老板热情洋溢和他讲价钱,尽量吸引他的注意力,他一心想要帮助彼得唤醒自己。彼得竖起耳朵,仔细听他谈生意,他开始在心里一五一十地算账了。
“猜我怎么想的,彼得先生?”他大声追问他,一边拼命搜索枯肠想词儿。“我们一路上‘拼拼杀杀’的,不见得比货舱更安全,难道不是吗?不晓得吉祥孩子怎么样了。没准儿,他还自己爬出来了呢。请您选择,我们继续前进,还是退回货舱?去和吉祥,还有那个水手,嗯,他叫‘小顺子’,大家伙儿守在一起。天哪,不该抛弃吉祥,我们还有选择吗?我们究竟应该怎么办!我好‘怕怕’呀。嗨,你说了算,彼得?”
彼得用力攥紧拳头,蓝眼睛热切地注视黑眼睛,此刻“长舌头”先生所说的每一个字,都能够激起他强烈的求生欲望,甚至他那假惺惺的嗓音,也变得悦耳动听。
“我们有两个选择。我听你的,彼得,你说了算嘛。选择之一,我们带着龙舟帆船,出海战斗。或者说,出海喂鱼,喂超级‘癞蛤蟆’,唉哟,不论喂什么,反正都够呛。选择二,我们退回货舱,从容赴死。好死,还是赖活?你倒是说句话呀,总归不能老呆在这儿,是吧?空气污染,环境太差,完蛋!老天,你还不活?那我要死啦,有没有搞错?”林先生说着、说着,气哼哼地嘟哝起来,渐渐露出他的南方口音,听上去口齿有些不清晰。
莫名的寒意悄然侵袭他,他下意识地缩紧身子,让宝贝儿子躺得舒服些。他低头望着可怜巴巴的小东西,月光下,新生命百合花朵一般鲜艳明媚,他忽然感觉快要被活生生逼疯啦,禁不住打寒战。恍惚间,他的眼前浮现无数百合花的影像,那是妻子喜爱的花朵,他心想:那些百合花,为什么那么美?阳光普照?水分充足?自由呼吸?那么,人的一生呢?倘若深陷邪恶信仰的蜃城,一天到晚尔虞我诈,你死我活地恶意竞争,追逐或者被追逐,心底纯洁的信仰一旦枯萎,人若是不曾疯癫才怪哩。
“小天使,”彼得先生挣扎着,他终于开口说话了,但是他所说的这三个字啊,着实把林先生当场吓倒。“哇啊,它在哪里?!”林先生的声音微微颤抖,他浑身上下打哆嗦。
“小天使呀,”彼得略微停顿,调整呼吸,他温和地问道:“嗯,我是说,你的小宝宝,他还好吗?”
“好呀。”看到彼得终于活了,他总算放宽心,忍不住惊喜地嚷嚷。彼得先生望着不远处的死难者,痛惜不已,他不禁心潮起伏。那些倒在这里的人们,人妖先生,餐厅服务生先生,小姑娘和海盗先生,以及那个自诩为“福教皇”的失足的年青先生,他们都是“海市蜃楼”的牺牲品。再看看两个大活人的黑影子吧,月华中竟然如此凄惨,他们如此脆弱,无所依傍,堪称孤苦伶仃。
蜃城,生死寻常,一如朝露,命运瞬息万变。累了,不想再拼了,彼得?他反倒羡慕那些死者,他们总算从万分辛苦的追逐当中解脱。想到马上就要开始的,那些接二连三的生死拼搏,他下意识地哀声叹气,喃喃说道:“我好累,林先生,真的什么也不想要了。我太太死在蜃城,你也是这样,我们是两个‘混球’,不是吗?我的生活全毁了,苦苦追逐的美好梦想,破灭了。信仰打碎了。我只想要一杯‘白兰地’,或者一盒‘登喜路’的香烟,再或者是一块‘箭’牌的口香糖。我宁愿拿你的命,交换这些好东西,如果有人肯要你这种混蛋,嘿嘿。只剩下我们两个人,还能怎样?难道变成‘人妖’吗?”
“不对。”林先生忽然振作,他激动地叫道:“我们是,三个人!亲爱的彼得先生?”
“什么?”彼得先生没听明白。
“‘海市蜃楼’还有三个人,不是两个。瞧,还有我儿子呢。”说到“我儿子”这三个字呀,林先生欢喜地扬了扬眉毛。沮丧的彼得先生面前,他要竭尽全力表现得斗志昂扬,他要替他鼓鼓劲儿。
“哦?这样啊,那不对,我们应该是四个人。”彼得先生突然惊喜地嚷起来,“还有那个少年。‘小桔子’他就在‘金龙’里躺着呢。我肯定,他还活着。上帝保佑。我们有四个人幸存,四个人还活着,这就是伟大胜利!”
“伟大胜利?”林先生竖起耳朵听他讲话,这可是美国人的新发现,他管这叫做“伟大胜利”?“美国佬”的新发现,本身就很伟大嘛。
“伟大胜利。”彼得先生重复了一遍,语气不容置疑。这时候他已经彻底缓过来,他重新变回他自己。他热情洋溢地望着林先生,提高嗓门说道:“战斗吧,父亲。为了小宝宝,做一个光荣战斗的战士。”
“战斗?嗯。为生存而战斗,为我儿子战斗,值得。”说罢,他伸手扶住电动车,咬咬牙,他“呼”一下站起来。金色的龙舟帆船,在月光下闪闪发亮,那高高昂起的龙头,仿佛张大嘴巴冲着他微笑。他感到此生从未有过的坚强,无论结果怎样,他都要为了亲爱的儿子再尝试一次。
“来吧。”他向瘫坐在地的知识分子,友好地伸出手,他恳切地对他说:“请帮助我吧,彼得先生?为了我新生的儿子,为了我们的小命。”彼得闻言,紧紧握住这位父亲的手,摇摇晃晃他终于站起来。脚底下有些发软,依旧感觉头晕眼花,他慌忙伸手扶住墙壁。
“觉得怎么样,战士?”林先生扶住他,关怀他,恭维他,他使劲儿给他打气。此时此地,他们是患难与共、同舟共济的伙伴。彼得先生终于站稳了,他的蓝眼睛炯炯有神。
“亲爱的彼得先生,咱们俩,可只有一支枪,OK?”林先生十分和蔼地提出问题,他要好好同他商量。他是想,乘着美国人尚未站稳脚跟,好先占他的便宜。
“没有关系。父亲,你只管抱好小宝宝,当然应该我打枪。我是美国人嘛,OK。”彼得先生心领神会,他顽皮地冲他眨眼睛。林先生连连点头,表示感激。彼得态度真积极,手脚也利落,他立即动手脱掉白色的礼服外套,又一把拉掉领带,摆出上场拼命的架势。他顺手就把重型自动步枪的皮带,套在脖子上。他斜挎金灿灿的子弹链,然后在腰间挂上大量弹匣,“美国佬”如此这般埋头苦干,迅速地重新武装起来啦。
林先生伸伸脖子,瞅瞅他。“笔杆子”终究蜕变成了“枪杆子”,他派头十足,神气活现,彼得站在月光下,活脱是个“铁血战士”。海盗那支安装了枪榴弹的“大号枪杆子”,如今挂在知识分子胸前左右晃荡,情同钟摆。
哇赛,彼得先生真帅。他果然精英,果然高级人,果然现代派贵族,人才难得,能者多劳哟?林先生一边犯嘀咕,一边用力揉揉眼睛,黑眼睛顿时亮起来。他凝视样子好看的彼得,想了又想,迟疑着他舔舔干裂的嘴唇,他索性厚着脸皮又去问彼得。“亲爱的彼得先生,总得有人开电动车呀,你说是不是?”
“我来开。OK,这没有问题。”人家“老外”脾气好得不得了。彼得先生可真是一位绅士,他满口答应婴儿的父亲。
“那么,还有,”林先生还在思考哩。
“还有什么?”纯真诚恳的蓝眼睛,注视着这位才思敏捷的父亲,彼得先生今儿晚上预备豁出去了,有求必应。
“瞧,这些尸体。它们把路挡住了,不是吗?海盗还卡住了车轮。嗯,我是想要说啊,总得有人,得派个人,去把这些统统移开,对吧?我亲爱的彼得先生!”林先生腼腆地说,他十分地不好意思,但他还是把要说的话全都给说了,紧接着他又瞟了人家一眼。
“是的,是的,我看也是。”彼得先生认真瞧了瞧通道的情况,甚是赞同。他拍拍林老板的肩膀,态度诚恳地说:“这些活儿,我来干,统统包给我啦,谁让我是美国人呢?”林先生一听,总算舒心啦,神情也轻松许多。他冲着彼得连连微笑、点头,急忙转身爬上电动车,同时还大声催促人家说:“抓紧时间啊,亲爱的。”
“美国佬”双手叉腰,冷冷望着他,冲着他直点头。他心里就跟明镜似的,他晓得又让这个“中国佬”占足了便宜。他眼巴巴瞧着这位精明能干的香港商人,撅着屁股,抱着他那“一脉单传”的宝贝儿子,飞速爬进“金龙”里。
彼得先生卷卷袖子,开始清理道路。他先把车轮下的阿尔伯特先生拖出来,弄进近旁的门洞。他小跑着,赶到人妖身旁,为他祈祷,为他忙碌。接着他又替小姑娘合上美丽的眼睛。当他扶起餐厅服务生的时候,他感觉他的体温依旧,这让他有些迟疑。正在此时,林先生从龙舟帆船里把脑袋“浮”起来,他冲着彼得尖声嚷道:“加油,‘美国佬’!再不赶紧逃命,咱们俩可就要‘圆满’啦。”
彼得先生压根不理睬他,他仔细试探服务生的鼻息,又摸摸他是否还有心跳,再看看他肩膀上血迹凝固的焦黑伤口。是死?是活?或者半死不活?眉头一皱,他实在拿不定主意。咬咬牙,他索性把这位生死不明的餐厅服务生抱起来,迈步走向龙舟帆船。
林先生见此情景,毛骨悚然,他不敢吭声。他赶紧识相地放下儿子,探出身来帮忙,两个人合力把服务生小心翼翼抬进帆船,让他躺在帆布上。等到活儿干完,林老板抬头望着彼得,平静地等待他做出解释,毕竟他搬来一具尸体呀。彼得看看他,吞吞吐吐试图辩解,他对他这样说:“这个人,他好像,还没有死透呢。”
“没有死透?!”林先生低声反问,他忽然觉得舌头发僵,嗓子发干,额头上又冒冷汗了。彼得先生瞪住他,煞白的脸色,很是难看。后者不敢深究,他连忙低下头,喃喃自语:“伟大胜利啊伟大胜利,现在么,我们算是四个半人了。愿神保佑。”彼得闻听此言,冷冷地白了这“饶舌”的家伙一眼。
第五十七章 水手斗志昂扬
黑压压的“海市蜃楼”悬浮在浪尖上,海风中瑟瑟颤抖,它左右摇摆不定,恍若巨大的问号晃荡在海天之间随波逐流,寒光闪闪。生死抉择,恰似左右摇摆的钟摆,沉甸甸压迫在幸存者心上,大海的轰鸣一如狂啸。船身倾斜的“黄金”号邮轮耸立在蜃城巅峰,金灿灿的身影在茫茫迷雾之中垂死挣扎,船尾悄然滑向大海,船头向上指向苍穹,月亮高悬在漆黑夜幕声色不动,一个迎向光明的诱惑总是让人难以抗拒。
漫天飞舞的尘埃渐渐落定,月色依然皎洁,月华如水纯净,鬼蜮“圣城”异样的洁白动人心魄。货舱里的难兄难弟历经血战,绝境逢生。又见月光普照,他们深感安慰,希望犹如星星之火在他们心中闪亮,此刻他们已然重拾信心和勇气。
几经挣扎,他们好不容易才从剧烈的咳嗽当中缓过来。“水,水,给我一口水喝?水啊,水!”水手徒劳地叫喊。他下意识地伸出手,在潮湿的雾气中挥舞,干渴难耐,他感到头晕目眩。他瑟缩在黑影下,一丝一缕的白雾鬼影儿似的摇曳,它们从他指间纷飞掠过,他那汗湿的手指冰冷而且麻木,紧接着他又劲头十足的猛咳起来,他简直咳得穷凶极恶,倒像是要把肠胃吐出来他才肯罢休呢。
“水?水?水啊,水?”吉祥小声重复水手的话,他是同样的干渴难忍。心中暗自庆幸终于逢凶化吉,他这是遇难呈祥,总算保住一条小命。命运,给予他吉祥再现一线生机。此时此刻,他心里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