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授先生不慌不忙掏出雪白的手帕,优雅地捂住口鼻。他低着头,鄙夷地冷眼观望,“海市蜃楼”又一幕争权夺利的血腥屠宰。一滴鲜血,飞溅在他那张冷酷、煞白的脸皮上,白色衬托鲜红,分外夺目。
枪声停了,大海涛声依旧。教授先生竭力挺起胸膛,深深地舒了口气。血肉横飞的场面,确实让人不愉快。作为“科技精英”人士,他可是打心眼里,瞧不起“宝珠大法”和它那帮子丑陋的家伙。可笑。眼看快到二十一世纪了。邪教?什么东西嘛。充其量,它顶多是他需要借用的工具,如此而已。现在么,他当然要把这件工具,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才放心。
月光普照,湿漉漉的甲板银色闪亮,殷红的血水慢吞吞流淌。听耳畔海浪声声,他随之心潮澎湃,他深深地低下头,不禁感慨万端。教授看见,汪教皇双手捧住的那只埙,血色映照下,活生生鲜艳夺目。
教授先生面无人色,他踩着鲜血和尸体,迈开大步向前走。他弯下腰,使劲儿逐一掰开依然温暖的手指头,他把埙一把夺到手中。闭上眼睛,他顿时感到一股暖流悄然涌上心田。稍后,他和他的爪牙们,迅速脱掉用以掩盖身份的大袍子,把它们统统丢弃在篝火中,化为灰烬。原形毕露的海盗和杀手,他们在主子的使唤下,勤奋工作。他们动作麻利,拆下渔船上的木板,抢搭通向“黄金”号邮轮的简易行军桥。
圆圆的月亮,看似沉甸甸的,压迫在漆黑天幕上。汪教皇及其邪教党羽的尸体,在惨白月光照耀下,愈加显得面目狰狞,他们好似一群现出原形的精怪。汪教皇弹孔密布的黑大袍子,悠悠然飘起青色的烟雾。一丝刻薄的笑容,凝固在他脸孔上,随着生命的消逝渐渐变得僵硬。在这堆恐怖的尸骸当中,忽然响起轻轻的咳嗽声。稍后,小福儿忽地睁开眼睛,脸色煞白,冷汗淋漓,瑟瑟颤抖蜷缩一团,他恍若魂飞魄散的豺狼。他还活着,仅仅只是因为侥幸吗?
生死存亡,命运悬空,左右摇摆不定,他的小命一如朝露。小福儿尽量克制内心深深的恐惧,他偷偷摸摸伸手把一支手枪,从汪教皇温热的尸身下抽出,小心藏进自己宽大的袍子深处。随之响起的脚步声令他惊悸,他仰望步步逼近的黑色身影,匆忙浮出讨好的笑容。海盗比利大步向他走来,他轻轻地那么一提溜,小福儿就驯服地站到强盗队列当中。
他呀,面带某种神秘微笑,万分依从,万分乖巧,他含情脉脉冲着新主子摇尾乞怜。哦?我被选中了,多么意外的惊喜?死里逃生,又喜逢“外国伯乐”,算得上是喜上添喜。我小福儿,果然是有福气哟。他心里这么认为。他自从被人从尸体堆中拎出来,一路上,只觉得如同死尸般的僵硬冰凉,一点儿也动弹不得。人逢喜事精神爽,他瞬间恢复活力,犹如重生。他的大脑飞速运转,努力盘算命运前途。眼前这一幕,活生生的闹剧,命运的颠覆,黑白的颠倒,生死的逆转,惊心动魄。原该死的,还活着。应当活着的,却都已经死了。世界真奇妙。
“汪老头子”死得好呀,嘿嘿,狼子野心的蠢东西。当初,多亏我小福儿,引领他汪家满门共赴“圣城”,同享恩泽,可他居然还想杀我呢。背信弃义,恩将仇报,如此丑行,哼。蜃城教皇的位子,他也配?呸!
“汪汪教皇”完蛋啦。如今,他横躺在我的脚下,而我将踩着他的尸骨,登上金灿灿的宝座,哈哈。死了,死了,都死“光光”了,同来的“袍子”们只有我还活着。哇啊,只要蜃城还在,异兽大天使还在,资本实力依旧雄厚。蜃城,足以重整旗鼓。宝珠大法和它的邪恶信仰,可以死灰复燃。一切的一切,都可以从头再来。至于痴迷者嘛,古今中外,何时何地,总是应有尽有,他们总是前赴后继甘愿坠落深渊。
天哪,吉祥!想起这种倒霉透顶的“表哥”,他气得血压都升高了。上阵亲兄弟?狗屁。表哥吉祥,他压跟儿不好使。他激情,率真,坦诚,纯洁,混蛋,枉费了我小福儿,百般设局哄骗。一番心机恍若流水,可惜呀,要不然兄弟同心,我老早就出人头地啦。唉哟,这会儿,也不晓得“吉祥”这个东西,跑哪儿去了?如果再次撞见他,一枪打死。
那些海盗和杀手,他们天生“猪脑子的东西”,没有信仰,容易对付。眼前,暂且忍辱偷生,沉默是金,见机行事吧。没问题。我,冯福,才是这大海上的蜃城,真正大福、大贵、大智、大慧之人,难道不是吗?啊哈,酷毙。颤巍巍,笑眯眯,他在凶神恶煞的“强盗堆”惊险求生,尽管手脚冰凉,四肢麻木,却是满心欢喜呢。他尽可能笔直地站在那儿,假装血统高贵的绅士模样,竭尽全力讨好“洋主子”。
他毫发无损,却仿佛被人开膛破肚掏尽心肝。他的血是热的,却犹如冷血豺狼。他明明具备人形,却已然丧失做人的尊严和良知。他像模像样,身披人类的袍子,却沦为没有人类魂灵的“僵尸”偶像。小福儿,他还活着,等于已经死亡。
身“披”黑色燕尾服的教授先生,小心翼翼地双手捧起埙,这位“西洋黑大袍子”人士,伫立在洒满月光的甲板上,面对大海,若有所思。他抬起头,意味深长地凝望那一轮明月。他的眼珠子,倒影银白闪亮的月华,掠过一丝异样的光彩。与此同时,海上蜃城,高悬的月亮依旧皎洁,已然被夺胎换骨,新一轮更加疯狂的猎捕,即将开场。
绿荧荧的眼珠子,“滴溜溜”乱转,阿尔伯特先生笑嘻嘻,他讨好地凑近“主子爷”。他身兼海盗和杀手双重身份,能力强,阅历深,自视高人一等。潇洒地捋刘海,他殷勤献媚,马屁拍得及时、准确又周到,他在他耳边温和地低语:“教授先生恭喜啊,蜃城在您手中。”
第三十章 峰回路转
谁能料想,原本水晶宫殿般豪华的餐厅,竟然变得如此阴森恐怖,情同一间停尸房?光线昏暗,一地狼藉,颤巍巍晃动的人影,鬼魂似的朦朦胧胧。壁灯和吊灯有气无力,微弱的光亮频频闪烁,预示“黄金”号邮轮的电力,即将消耗殆尽。周围墙上的圆形舷窗,星星落落有致分布,它们仿如吃惊瞪大的黑亮眼睛,默默注视失魂落魄的牺牲品,他们当中的许多人,曾经是这里狂饮暴食的贵宾,此时却沦为躲藏在餐厅阴影下被追逐的猎物,他们正受到吃人异兽的疯狂猎捕。明亮的月光,从窗外照射进来,那些走向不同的白色光束,在灰蒙蒙的玻璃天棚下方,彼此交错,皎洁的光芒恰似星月交辉,光与影的“天罗地网”,白晃晃,黑压压,疏而不漏,悄然笼罩在心上。
门外阳台上,迷雾肆虐,夜空星光黯淡,看似悬挂白茫茫的纱帘。白漆的玻璃木门两侧,分别放置高大的玻璃水缸,色彩斑斓的死鱼和烂虾,漂浮在水面上,鱼虾的尸体悠忽晃荡,血液仍在不断渗出。十几只“大块头”牛蛙,挺起白得发亮的肥胖肚皮,一起一伏喘粗气。它们奄奄一息,瘫软在水缸底部,鼓起灰色的大眼珠子,警惕地四下张望,尽管死到临头,捕食的念头依然蠢蠢欲动。
空气浑浊,隐约夹杂尸臭,连同浓烈的腥臊气味四处弥漫,令人作呕,却又避之不及。历经几轮惊险的逃亡游戏以后,侥幸生还的人们身心交瘁,一个个惊魂未定。生命脆弱,一如浮云朝露。在生存权没有保障的地方,秩序也就荡然无存,情势每况愈下,越来越糟糕,已经有人在餐厅随地便溺。
幸存者被囚禁在“月光陷阱”,白色和黑色的幻影狼狈为奸,共同将他们的身心牢牢束缚,他们并不挣扎,摆明了无路可逃,他们茫茫然接受束手待毙的严酷现实。他们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一声紧接着一声呢喃叹息。这些凄凉的低语,活像群蜂飞舞的“嗡嗡”声,呻吟,哀叹,斥骂,哭诉,却仿佛并非人言,“嗡嗡嗡”的回音越来越激烈,也越来越狂妄。每个人都恍若听见,那些夹杂其间的“嘭嘭嘭”的心跳声。
肤色各异的陌生人在黑暗中彼此依靠,同甘苦,共患难,互相慰藉,抱团取暖。他们点亮雪白的蜡烛,为逝者追悼,为生者祈福。朵朵灯花轻盈摇曳,明媚鲜艳,绽放温暖光亮,在玻璃砖的墙面,留下晃动的凄美光影。
盛装的印度妇女席地围坐在一起,她们逐一点亮白色水灯,小心翼翼把它们摆放在黑色大理石的地上。光洁如镜的地面,平静犹如水面,留下点灯人朦胧的倒影。点灯,放灯,再度点灯,如此周而复始,她们以整齐划一的舞蹈,重复点水灯的工作,借以寻求内心世界的宁静。那些蝴蝶花纹的黄金饰物,彼此碰撞击响,“叮叮咚咚”好似奏响陪衬音乐,她们轻声哼唱,“无字歌”汇成起伏连绵的和声,她们伴随歌声缓缓地摇摆舞动,寄托她们对生命的眷恋,抒发她们对未来的祝福。女人们深情哀婉的歌唱,宛如一曲天籁悠悠飘荡,悲天悯人的情怀悄然蔓延。
沈医生面容憔悴,泪水仿佛断了线的玻璃珠子,大颗、大颗滚落。抽噎哭泣,难掩哀伤,她向周围的陌生人,低声述说她那不幸的故事。她告诉人家说:“万万想不到啊,我家老张,一去不回头,他再也没有回来。他说是奔赴‘圣城’,求取永生。我等他回家,望眼欲穿,音信全无,他怎么还不回家呢?于是我就来寻找他。不见了,消失了,好端端的一个人,就这么没了……弱肉强食,信仰邪恶……人吃人……请你告诉我,人世间,什么最可怕?”
精疲力竭的“黄金”号水手,他们手提大号的手电筒,盲目穿越稀稀落落的人群,四处游荡,漫无目的地搜寻。或许是饥不择食,他们从雪白桌布的餐桌上,抓取残羹剩饭,胡乱塞满嘴巴,大口咀嚼,拼命吞咽,他们以此排解内心巨大的压力。通常情况下,几近疯狂的大吃大喝,很能够获得满足和安慰。
眼下,餐厅暂时还是安全的,他们在黑暗阴影中隐匿身形,那只巨大的“癞蛤蟆”擅长水中捕食,它总是苦苦追逐不回头,但它不见得会爬上来觅食。异兽大天使是水中的鬼蜮怪物,他们猜想它离开水的世界或许难以生存,想在大海上的蜃城活命,恐怕得远离大海才行。水手们和大多数逃亡者一样,选择尽可能躲藏在高处,在邮轮顶层的餐厅,他们并不知道要呆多久,会不会被吃掉。他们只想知道,大海茫茫,逃生的路,究竟在何方?
金色高跟鞋的鞋跟,沾染星星点点的血迹,血色依旧殷红,脱衣舞娘轻叹一口气,她把鞋子递给他,她默默看着他把鞋穿上。他在船尾甲板的逃跑途中,失落了鞋子,并且跌破膝盖,是她一路搀扶他成功逃离险境。她细心周到地为他包扎伤口,那么样关怀的神情,那么样温和的目光,仿佛他便是她的孩子。
人妖躺在她怀里,贪婪地大口、大口吸食水烟,“呼噜呼噜”响。他仰脸喷出一口白茫茫的烟雾,十分突然地恶狠狠斥骂:“我男朋友?哼。没良心的狗东西,他竟然撇下我,抢先登上救生艇。唉,结果你都亲眼看到啦。亲爱的舞娘啊,就是那条挂在半空的救生艇,它后来坠落大海。为了逃命,他居然抛弃我,他是被邪恶力量吓破胆,真丢人。那些倒霉的落水者,一个紧接着一个被吞食,哦,老天爷!”说到伤心处,他赌气“咣”一声扔掉水烟,他深深地埋下头,他在她怀中小孩子一般“嘤嘤”哭泣。
舞娘深情款款望着他,哄小孩一样轻轻拍打他,她轻柔地为他梳理乱蓬蓬的浓密卷发。那些卷发,染成好看的金黄色,灯火中微微发亮犹如金色的丝线。她为他的遭遇伤心难过,触景生情,她禁不住喃喃自语:“人活着,总想赢得尊严。人若是面对死亡,也要死得有尊严,你说是不是?哦,我亲爱的‘小猫咪’?”
一个体格强健的中年男子,跪在一块质地很好的羊毛地毯上,独自祈祷,暗自哭泣。没有人知道他的悲伤故事。看起来,这位先生从不与人交谈,他只向他心目中的神,悄悄地倾诉。
晶莹的泪痕,停留在双胞胎少年乐手苍白的面颊上,他们捶胸顿足,痛惜地连声感叹:“乐队只剩下我们兄弟两个,朋友们不幸罹难,那些小提琴手,竖琴手和长笛演奏家,还有那位年轻英俊的鼓手。哦,哦,他是个多么、多么好的鼓手啊。哦,那些悠扬的鼓声哪,听啊、听啊,鼓声仿佛还在远远的海面上飘荡?”
服务台前,饥饿的人们团团围住餐厅服务生。今晚,大难临头,他们横竖是越吃越饿。满腔热情的服务生先生,手舞足蹈,他正为一盘水果色拉忙碌。神采飞扬哟,他一如既往地唠叨,始终洋溢莫名的快乐心情,他激动地高声嚷嚷:“哇啊,这样才好哩,啧啧。最棒的。这是艺术品?当然。女士们,先生们,祝你们大家胃口好!”
彼得先生高举啤酒杯,预备开怀畅饮。一杯上好的红酒,酒色诱人,深红如血。他靠住陈炜先生的肩膀,大声喘气,乐得半死,他大笑着对他们说:“上帝啊,一盘菜,统统扣在我脸上,就像这样。那位餐厅服务生,哈!他居然还敢祝我胃口好。哎呀,我这身雪白的结婚礼服,差点被他毁掉啦,幸亏我抢救及时。呵?他就在那儿。瞧啊,那个深褐色短发,白色西服的家伙,没错。正忙活的那位服务生,就是他干的。哈哈,笑死人。当时,我太太玛丽也乐坏了,新娘子和我,我们都乐坏啦。”
“彼得先生,咱哥们是有缘千里来相聚,咱们再干一杯?”陈炜晃晃啤酒杯,开心地嚷嚷。酒,是上等的红酒,酒瓶子上尽是金灿灿的洋文。尤其好的是,现在可以免费喝,用大号的啤酒杯子免费喝。他自然兴高采烈,兴致勃勃,此刻他分明有了几分醉意呢。彼得先生友好地连连点头。他松开雪白绸缎的领带,517Ζ解开钮扣,把白衬衫的领口敞开,舒畅地深呼吸,微笑着说:“干了这一杯!”
“干杯!”少年慌忙接口,他笑嘻嘻地嚷道。他积极起哄,拼命凑热闹,为的是缓和紧张情绪。这里的所见所闻,让他不堪重负,感觉快要崩溃啦。他发现,自己情同深陷在无影无形罗网里的困兽,不曾挣扎,无力解脱,茫茫然越陷越深。
“咣”一声响,三只啤酒杯热烈碰撞在一起,血红的酒汁飞溅。“小桔,多喝点!”光标双手捧住红酒瓶子,神情活像守财奴,他眯缝眼睛,乐呵呵望着他们三人开怀畅饮。“红酒这种好东西,又解渴,又消毒,还不用花钱。喝一杯,等于赚一杯,忘记烦恼和忧愁。要不要再来一杯,先生们?”他高声催促大家喝酒,一边殷勤地往杯子里倒酒,随口问道:“彼得先生,您太太呢?”
彼得先生抬手一指,回答说:“她就在那儿。”
不远处的地上,孤零零躺着一具女尸,浑身覆盖雪白的桌布。在桌布的边角处,依稀可见雪白的礼服裙,新娘子露在外面的金色秀发,反射了淡淡月华。
失手掉落的酒瓶子,恰好落在地毯上,悄无声息,红酒如血涓涓流淌。光标顿感心底冰凉,黯然神伤,他默默注视惨死的新娘,木然不知所措。在他的身旁,彼得先生突然狂笑不止,然后剧烈咳嗽,他咳得喘不过气,涨红了脸庞。
少年微微张开嘴巴,他呆望那位痛失爱妻,并且强忍悲痛的彼得,默然地听他说话。彼得告诉他们说:“她、她是死于惊慌失措。哈哈,她吓坏了,我太太玛丽。船晃动的时候,她逃跑途中跌断脖子,本来不会有事的。任何时候,都不能惊慌失措,任何时候。女人哪女人,她们总是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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