旺的时候,亲自带领二十个壮汉进入墓地——在一栋旧房子的门洞前,发现了那两个工人的尸体。”
“你害怕吗?”
爸爸苦笑了一下,回忆工厂里的岁月,是他如今做得最多的一件事:“年轻时,我也没感到过什么可怕。就觉得夏天厂里的虫子特别多,有时会钻到我的裤脚管里。经常随便走几步,就会踩死一只虫子——直到十多年前的一天晚上,我真的见到了鬼。”
“什么?”最后一句话让庄秋水睁大了眼睛,“你见到鬼了?”
“对!那还是你读小学时,我偶尔会在厂里值夜班,防范有人进来偷原材料。那年冬天非常冷,半夜下起了大雪,实在冷得睡不着,就爬起来烧煤炉取暖。忽然,我看到值班室外掠过一个黑影,若在平时一定是看不到的,但那夜全都覆盖上了白雪,一个黑影经过特别显眼。我心想下着大雪的半夜,就算是贼也该歇息了——”
“难道是鬼?”庄秋水脱口而出了。
“当时我就是这么想的!我拿了一根防身的铁棍,轻轻走出值班室。外面冻得要命,我一边走一边跳,如果是鬼的话,自然也不可能有脚印了。我快步向前走去,用手电扫视前头,雪夜里能看出去很远。绕过两个车间,手电终于照到了那个黑影。我飞奔着跑过去,不管是人是鬼都要看看。没想到那影子竟转到了围墙边,从一扇小门里进去了。”
“就是那个禁区?”
爸爸点了点头:“对,我亲眼看到那鬼影走进墓地。当时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壮着胆子跟了进去。虽然是厂里严禁进入的地方,但我想我在保卫国家财产,万一什么东西被偷了呢?今晚由我值班,丢了东西是负责任的,说不定还会怀疑我监守自盗,那就跳到黄浦江也洗不清了。要再说见到了鬼,就真成了骗人的的鬼话了。”
此刻,就像在听一个惊悚的故事,庄秋水也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后来呢?”
“后来,我就跟着那个黑影。它也不快点跑掉,始终与我保持十米的距离。半夜里白雪覆盖的墓地,果然一片凄惨,我只能盯紧前面的家伙。一直跟到那栋老房子前,当中有个深深的门洞。墓地已经是禁区了,厂里胆子最大的人,也不过是站在墓地门口远看这房子。听解放前进厂的老师傅说,这墓地后面的房子,当年曾是个白俄医院。”
他焦急地催促着爸爸:“那黑影怎么了?”
“就在那个门洞口,他突然回过头来!我吓得倒在雪地上,只看到一张鬼似的面孔,两眼球发出绿色的光,一只枯骨似的手伸出来——果然是鬼啊,我爬起来向回跑去,一口气跑出墓地,回到了值班室。我整晚都没睡,端着铁棍守了一夜。第二天清点仓库,还好,一样都没有少。从此,就算扣奖金我也不半夜值班了。”
庄秋水也长出一口气:“爸爸,这个工厂在解放前就有了吧?”
“嗯,我们厂创建于四十年代,属于旧上海一个民族资本家,老板姓黎,黎明的黎,当时叫‘黎记机器厂’。五十年代搞了公私合营,老板全家移居香港了。”
庄秋水想起来了——在工厂后的“蝴蝶公墓”里,墓碑上刻的俄文是“伊莲娜LEE”,那个“LEE”就是坟墓主人的夫姓,也就是姓黎的中国商人。
他已得出推理:白俄医生卡申夫死后,医院连同俄国人墓地都荒废了。富商黎家买下医院和墓地,还有周围的大片土地,在外面盖起了“黎记机器厂”。同时,黎家又把俄国媳妇伊莲娜葬在医院里,并把墓地和医院都划为禁区,不准厂里的工人擅自进入。
老爸完全陷入回忆,自言自语着:“五年前,我们工厂被拆除前夕,当年的老板——黎家的后代还来厂里看过,是个五六十岁的香港老头。他知道那片禁区,在保镖的陪同下进了墓地,听说还当场大哭了一场。”
“香港老头走进那老房子了吗?”
“没有,他在门洞前站了很久,但最后还是离开了。”
庄秋水也随爸爸长叹了一声:“大哭一场?是啊,每个人到那都需要大哭一场!”
但老爸并不知道,那墓地禁区里的旧医院,正是传说中的“蝴蝶公墓”。或许这么多年来,厂里所有的工人都不知道,“蝴蝶公墓”就在自己身边。
很多时候,费尽心机寻找了一辈子的东西,往往原本就是唾手可得的。
那么,伊莲娜呢?
6月17日晚上20点10分
吃好晚饭,尚小蝶担心可能会重些,小心地站到体重秤上,却发现指针只弹到46就不动了。
46公斤——92斤?
不可能!上周末在家里称体重,还有52公斤呢。一定是指针没归零吧,她跳下体重秤,重新校正了一下指针。
好,现在指针归零,应该最准确了。她又称了一次体重,指针依然停在46公斤上。
92斤,就是她现在的体重,确定无疑!
小蝶静静地看着指针,随着她的颤抖而晃动,但始终徘徊在46上下,不动时正正好好46。
还是不敢自己眼睛,走下体重秤,指针准确回到零位。她捂着嘴巴发不出声音,不知该高兴还是害怕——短短一周之内,就从52公斤降到46公斤,足足减掉了12斤肉。这要吃多少片减肥药,做多少次减肥操才能办到啊!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蛋瘦了不少,脖子也细了,还有头发——下午去了美容店,剪了个日韩风格的发型,发梢梢皮地地卷在颈部,有点像《浪漫满屋》里的宋慧乔。
小蝶摸摸乌黑的发梢,戴上头套去洗澡。在浴室仔细看自己身体,似乎每一寸肌肤都有变化,更白更细腻更有弹性,水流下光泽照人,应了那句“吹弹得破”的古语,就连每根手指都纤细如葱白。
变化最大的是胸前胎记,原本丑陋的形状分成了两瓣,颜色也更红更亮了,夹杂着蓝色与金色,就像两片彩色的扇子。按理说胎记是终身不变的,怎么会变得那么快呢?就像人体彩绘。她用力搓了搓胸前,试试颜色会不会被擦掉,当然徒劳无功。
这胎记让她越来越害怕——本来难看的形状和颜色早就习惯了,但突然变成了这副样子,彩色的皮肤里隐隐有什么肮脏的东西,仿佛随时会生出一个怪物来,抑或噩兆?
换上睡衣回到房间,今晚正好有东方卫视的《加油!好男儿》,小蝶安静地坐下来看比赛,她还是最喜欢那个藏族的蒲巴甲。
看完电视走到窗前,隔着玻璃看对面的楼房。在二十米外的对面三楼,有个窗户几乎正对着她,却死气沉沉没有半点亮光。
几年前,那扇窗户每晚都亮着,她也几乎每晚都会眺望对面——总有个英俊的少年坐在窗前,或是埋头写作业,或是坐在电脑台前上网,或是在夏夜仰望天上的星星。
尚小蝶知道他的名字,从初中到高中,他们都在同一所中学,但他比她高两个年级。每天清晨她都会在门口多等几分钟,直到他匆忙地从家里出来。然后他们就背着书包,一前一后走在小区里,但总保持大约十米的距离。她只是默默地看着他,从不上前和他说话。甚至每当他回过头来,她还会躲到一边。
他们坐同一班公车上学放学,那班公车总是很空,一般都能坐到位子。但他们从未坐到过一起,总是相隔两三个乘客,她悄悄地看着他。
校园里也常能见到他,她偷偷站在旁边,不知该进还是退。往往等到与他擦肩而过的,才想到要抬头让他看清自己的脸。然而他却早已走远了,只把背影留给她。
曾经试过好几次,但就是没勇气和他说话。她知道自己长得不好看,从没男生注意过她。当同桌经常收到鲜花时,她却连个破纸条都没收到过。至于那个男生,身边一定有很多女孩围着,也许从没意识到她的存在吧。
尽管,她就在他的身边,她就在他的对面——但却不在他的眼里。
尚小蝶从书包里拿出笛子,这也是妈妈留给她的惟一遗物。在初三和高一那两年,几乎每个夏天的晚上,她都会躲在这道窗帘后面,悄悄吹起这支古老的乐器。
她有一张邓丽君翻唱古诗词的CD,像《独上西楼》《胭脂泪》《一剪梅》《人面桃花》。她自己记谱用笛子吹出来,气流被笛管压缩,还原成音符飞进空中,传出去很远很远。透过窗帘的缝隙,可以看到对面窗户的男生。他也在窗边倾听,台灯照着他的额头,闭着眼睛一言不发。笛声连同一个女孩的倾诉,正穿过两栋楼之间的距离,传递到他心底。
然而,他还是不知道她是谁。
高一前夕的暑期,小蝶随学校去了“东方绿舟”。在那萤火虫的夏夜,只因为这个男生,她悄悄跟着他来到草地。在一群少男少女里,她藏在最不起眼的角落。最后,他自告奋勇站起来,向大家说起了“蝴蝶公墓”——这也是她第一次听到这四个字。他的故事被一个女生的哭泣打断。大家纷纷离开时,尚小蝶本想要留下的,但犹豫许久还是跟别人走了,只留下他一个人站在星空下。
后来,听说他考入了S大,不久搬家离开了对面那栋楼。或许就因为这个缘故,尚小蝶才在高考第一志愿里填写了S大。
至于他的名字,你是否已猜到?
——庄秋水。
6月18日上午8点50分
这里不是蝴蝶公墓——明亮的天光照遍房间,尚小蝶正躺在自己床上。
仍然保持蜷缩侧卧的姿态,像一只超大号的白色蚕蛹。皮肤上痒痒的,像什么东西长出来了。她看了看自己手臂,竟覆盖了一层灰白色,赶紧用力擦一擦手指上沾了层薄薄的细丝,就像阳光下的尘埃。她才发现几乎每根毛孔,都在分泌白色的东西。有些像脸上的粉刺,但更白更细,像蜘蛛的丝——突然想到一个可怕的词:蜘蛛女!
不,不要!小蝶急忙跑进卫生间,打开莲蓬头又洗了个澡,把身上那些灰白的东西洗干净了,皮肤竟如婴儿般红润。
爸爸出来做早餐了,小蝶不敢把身体的变化告诉爸爸。忽然,她发现爸爸好像矮了很多,以往只能仰着头和爸爸说话,现在只要微微抬头就行了:“爸爸,你的背是不是弯了?”
“胡说,我直着呢。”爸爸挺直腰板看着女儿,“不,是你长高了!”
赶快拉着小蝶量身高,居然是168厘米——半个月前还只有160厘米!
长高了8厘米?父女俩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168厘米,92斤,标准的美女“魔鬼”身材。
小蝶情不自禁地摸着双腿关节,想到前几天晚上的彻骨疼痛,或或许那就是骨头生长的过程?
爸爸后退几步,终于享受到欣赏女儿美貌的机会,他为这一刻等了二十年——
当他刚成为父亲时,正为失去妻子而痛哭,从护士手里接过刚抢救回来的女儿。他以为女儿应该和妈妈一样漂亮,又是个可人的小天使,却没想到竟像怪胎般丑陋。在育婴房所有的婴儿里,他的女儿最难看,其他父母看到她,都纷纷皱起眉头。他甚至怀疑会不会是护士抱错——因为人人都知道这孩子长得非常怪异。
他把女儿抱回家,期望她会慢慢变好,最后像她妈妈那样如花似玉。但他等到女儿会走路时,那胎记反而越来越明显。女儿读小学时又长了一脸雀斑,除了那双眼睛,怎么看都没半点她妈妈的影子。小蝶进入青春期后,他算彻底死了心,女儿估计一辈子难看了,将来找老公都成了大问题!
此刻,压抑二十年的奢望终成现实,难掩心底的兴奋:“小蝶,爸爸好高兴,你长得越来越像你妈妈了!”
“真的吗?”尚小蝶摸了摸自己的脸,像妈妈那样?这是她过去想都不敢想的事。
“当然。”爸爸也伸手轻抚她的脸颊,仿佛在摸一件绝美的艺术品,“过去你只有眼睛像妈妈,但现在无论是脸的轮廓、皮肤、鼻子、嘴唇,还有身材都像她,眼睛也越来越好看了,我好像又看到了你妈妈,她在你的身上复活了。”
“妈妈在我身上复活?”
她又在心底默念了一遍,二十年前就已死去的美丽灵魂,正在她的心底微笑。
小蝶抓住爸爸的手:“告诉我妈妈的过去好吗?到现在为止,除了妈妈的名字和照片外,我对妈妈还一无所知。”
爸爸的嘴唇有些发抖:“你妈妈除了美丽之外,还非常聪明温柔善良,是个完美的妻子和母亲。对不起,多年来我一直没告诉你,你妈妈是个孤儿!所以你没有外公、外婆、舅舅、阿姨。她考上了S大,真有缘分啊,她的女儿也读了同一所大学。你妈妈学生物,毕业后分配进了昆虫研究所。”
终于,她说出了憋在心头好几天的问题:“在认识爸爸你以前,妈妈谈过男朋友吗?”
爸爸的表情明显变以,似乎想要回避:“小蝶,怎么问这种问题?”
“谈过——是不是?”女儿紧盯着他的眼睛,既执著又可怜。
爸爸难以面对她,紧张地起身徘徊几步:“你已经知道了?这是我们家的秘密:你妈妈在认识我前,曾经结过一次婚——但她只领了结婚证,没有真正结婚。因为在婚礼前一天,那个男人神秘地死去了。一年后,你妈妈离开昆虫研究所,我才经人介绍认识了她。”
“既然领过结婚证,那男人就等于是她的丈夫了——这么说,妈妈还做过寡妇!”
爸爸苦笑一声:“可以这样说吧,这也是我身边所有人,反对我和你妈妈结婚的原因。刚认识时,我不知道她的过去。后来她主动告诉了我,当时我也非常惊讶。但这不是她的错,我非常爱你的妈妈。虽然我也几次反复,也打算断绝与你妈妈的关系——但我做不到,不能一天见不到她。一年后我与她结婚,顶着周围所有人的压力,甚至不惜与你爷爷奶奶彻底闹翻。”
“怪不得家里没有你们的结婚照。”
“根本就没举行婚礼,领好结婚证就过日子,不久后我们就有了你。你妈妈既温柔又善良,是个难得的好妻子。但她就是不喜欢笑,冷静而沉默,她的眼神总是很奇怪,说不清什么味道。但我知道她很坚强,很勇敢,才会赋予你以生命——”
他本想说“因为你的出生就是一个奇迹”,但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
小蝶还不满足:“妈妈还说过其他事情吗?比如那个神秘死去的男人。”
“不。”爸爸显然不愿意去提妈妈的“前夫”,“她连那个人的名字都没说过,只知道是昆虫研究所的同事,其他我一概不知。”
尚小蝶还有最后一个酝酿了很久的问题:“妈妈提到过‘蝴蝶公墓’吗?”
爸爸立刻沉默了,脸上看不出一丝表情,等待半响后只吐出一个字:“不”。
6月18日下午16点50分
爸爸将尚小蝶送到公交车站。他年轻时也是个帅哥,如今却未老先衰。虽然小蝶深爱着从未谋面的妈妈,但生命是爸爸妈妈一同给予的。担负起妈妈的责任将她抚养大的,是身边这个高大辛苦的男人。爸爸也很伟大,可过去她从未想过这一点。她恨爸爸不能带给她完整的家庭,却又讨厌爸爸可能要再娶的女人。爸爸为她牺牲了一切。。。。。。小蝶第一次感到女儿同样也亏欠着父亲。
公交车来临,爸爸将书包交到女儿手里。上车前小蝶在他耳边轻声说:“爸爸我爱你。”
然后她跑上公交车。再回头看车站,车子已经启动,爸爸的身影渐渐远去,如雕塑般站在原地。很可惜,她没能看到爸爸的眼泪。
独自坐在车子的最后一排,她也有了想哭的感觉。这些天身体和心一样难过,除了关节和骨骼的疼痛外,胸口也总是隐隐作痛。不知回到学校后,同学们会怎么看她现在的样子?也会有人认不出来吗?
小蝶索性拿出MP3,戴上耳机安静地听着。耳中传来周杰伦那特有的嗓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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