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似有无穷无尽的生命力。
是啊,学校里的“幽灵小溪”岸边,不也是开遍了这种鲜美却有毒的植物吗?
把目光从夹竹桃上移开,站在门洞下仰望正面的高墙。竟隐隐有欧洲中世纪教堂的感觉,宛如澳门的大三巴牌坊——宏伟庄严肃穆神圣,好像随时都有唱诗班的童声响起。
尚小蝶禁不住后退了几步,心底升起一种复杂的情绪。宛如跋涉了千万里的朝圣者,终于看到了耶路撒冷的城门,几乎要对这堵墙顶礼膜拜了。
怎么回事?眼眶都湿润了,她难以抑制自己的激动,似乎命中注定要到此地。她快步上前,几乎扑到了那堵高墙上,双手抚摩着砖与砖的缝隙。
瞬间,砖头表面传来电流般的感觉,整个心都要被这堵墙掏空了。
眼泪已无法控制,如小溪般流淌下来,打湿了地上的荒草。
小蝶又轻声念出《蝴蝶公墓》诗稿的第二十二、二十三行——
写一张秘密的纸笺
塞进耶路撒冷哭墙的缝隙
这是密码的提示。
冥冥中歌声在脑海响起,眼前浮现着耶路撒冷的“哭墙”——两千多年来,每逢犹太教的安息日,教徒便要去墙前号哭亡国之痛。据说将心愿写在纸条上,并塞进“哭墙”的墙缝里,就可以梦想成真。
对,她该写下自己的心愿!
虽然有那些关于许愿的可怕传说,尚小蝶还是当即打开书包,找出了纸和笔。笔尖在纸条上颤抖许久,终于写下了人生最大的梦想。
长长吁出一口气,她将纸条放到唇前,印上一个亲吻——或许这辈子的希望就在这里了。
然后,她将纸条塞进了墙缝里。
“我的哭墙。”
口中念念有词。
心底默默祈祷。
忽然,尚小蝶看到在一米开外,墙缝里露出一段白线。走近才发现墙缝里塞着一张纸条。她轻轻地将纸条拉出墙缝,又小心翼翼地展开来,上面写着一行清秀的字迹——
第一,我要见到我姐姐;第二,我想为我和姐姐还清所有的债务。
这是白露的笔迹!
又是一个铁证,几天前白露肯定来过这里,还在这堵“哭墙”里写下了自己的愿望。纸条看上去还很新,只湿掉了一部分,应该是最近才放进去的。要是几年前放进去的,恐怕早就被雨水泡烂了。
对,白露发来的彩信里,也有一张墙缝里插着纸条的照片!
尚小蝶后退了一步。脚底好像踩到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看却是枚小十字架。
泥土中的金属十字架,虽然表面有些锈蚀,仍然难掩其精妙的花纹。同样在白露的彩信里,也有这么一张照片。
忽然,后脑勺隐隐发麻。她转身向后看去,只见门洞中的“过街天桥”上,站着一个黑色的人影!
四周都是阴暗的背景,而头顶天窗落下来的光线,将那个人笼罩在幽灵般的光芒里。
啊,那天彩信里也拍到了这个幽灵。
小蝶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人影,这是她平生第一次与鬼魂面对着面。
她缓缓挪动脚步,向门洞里的楼梯走去。她一直走到“过街天桥”底下,天窗的光线射入她仰望的眼睛,也让她看清了楼梯上的那个“东西”。
隐隐可见长长的头发,全身上下都蜷缩佝偻着,黑色衣带飘荡在绿色栏杆间。那张脸实在是看不清楚,完全被头发遮住了光线。只有一双精厉的目光射出,宛如黑夜里的野兽。
仅仅几秒钟后,那个影子就“飘”过楼梯,闪到旁边的一扇小门里了。
不,绝对不是幻觉!
尚小蝶大声喊道:“别跑!”
但在门洞里根本不能上去,地面上的门也被锁住了,她只能跑到天井里来。
天井里还有两扇房门,其中一扇门上写着褪色的“女宿”二字。门里是一道幽暗的木楼梯,竟与荒村公寓里写得一模一样。里面布满了灰尘,散发着一股腐烂的气味。她紧张地站在门口,把目光探向楼梯上面,但楼上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清。
在楼梯口踌躇许久,还是没敢上去看一下。里面早已年久失修了,木楼梯也是快腐烂的样子,走上去大概极不安全。
尚小蝶又退到天井中央。时针走到了傍晚六点整,整个废墟里寂静无声,那个幽灵也不知“飘”到哪里去了。
她大胆地叫起来:“喂!有人吗……有鬼吗?”
远处迅速传来她的回声,在空旷的墙壁间荡漾着。这声音传遍了整个墓地,也传遍了旧工厂的废墟,甚至惊醒了苏州河底的螺蛳。
这时手机铃声又响了起来,小蝶只当没有听见,现在谁都不能让她离开了。
在院子里转了一圈,三面都被墙壁和房子挡住了,惟有一面敞开,但盛开着夹竹桃。
“蝴蝶公墓”在哪儿?
也许这整个废墟都是吧。
突然,那只蝴蝶又飞进她的视线了,鲜艳的翅膀在暮色中挥舞。
美女与骷髅——竟飞进了高墙最左侧的一道铁门里。
原来这道门还没有关死啊,她急忙跑过去推开了铁门。
此刻,小蝶已经完全忘记时间了,夜幕即将笼罩大地,她却大着胆子走了进去。
在高墙的背后,她终于发现了蝴蝶公墓。
尘埃落定。
蝴蝶也落定。
它停在了一座墓碑上,鲜艳的翅膀伏下休息着。
与外边的西洋式墓地不同,这个坟墓是中国传统的样式。墓碑后面有个将近两米高的坟茔,看起来就像个大土堆。坟上长满了荒草,还开着好几种不知名的小花。
尚小蝶颤抖着低下头来,念出了《蝴蝶公墓》诗稿的最后两句——
抱起夹竹桃花瓣的尸体
我悄然亲吻——蝴蝶公墓
神秘的诗稿就此全部终结,最后一道密码,可以不攻自破了。
当小蝶重新抬起头时,看到了茂密的夹竹桃林。红色与白色的花朵,正好成为坟墓的背景。
是的,她终于看见它了。
一个声音自地底传来,附在她耳边说——
“欢迎你来到蝴蝶公墓!”
再也来不及感觉恐惧了,身后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她看见一对年轻的男女,他们穿着很老的衣服,手里带着一些特殊的工具,小心翼翼地走进高墙。男的表情严肃又兴奋,而女孩却是那样忧伤。她是那样的美丽,让人以为是画里走出来的仙女。又一只蝴蝶从眼前掠过,空气中闪烁着金色光芒……
忽然,眼前的一切又消失了,只剩下孤独的坟墓在风中沉睡。
尚小蝶感到头越来越晕了,脚底也有些打飘。她捂住胸口喘息着,缓缓走到那座墓碑跟前。
碑上没有雕刻十字架,却镶嵌着一幅椭圆形的陶瓷相片。虽然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这幅陶瓷相片却依然如此清晰。
黑白相片里是个年轻的女子,她长着一张欧洲人的面孔,深邃的眼睛,浅色的头发,俏皮的鼻子,柔和的嘴唇。她在墓碑上淡淡地微笑,嘴角露出可爱的酒窝。然而,她的眼神却是抑郁的,似乎在拍这张照片的同时,却在想象自己的这座坟墓。她的美丽如同古希腊的海伦,却飞过千山万水,葬身于这东方的蝴蝶公墓中!
相片下面刻着墓主的姓名。天色越来越暗了,她只能掏出手电筒,照亮了墓碑上的文字——居然是俄文字母!
过去看苏联电影里常见到这种文字,但她是一点都看不懂。于是,她借用手电筒的光线,用手机拍下了墓碑上的相片和文字。
下面还有墓主人的生卒年——
“1912—1936”
啊,墓碑上的这个欧洲美人,居然出生于1912年,但她仅仅只活到24岁,在1936年就香消玉殒了,真是自古红颜多薄命啊!
蝴蝶忽然从墓碑上飞了下来,扑扇着美女与骷髅的翅膀,一直飞到墓碑的最底端。
天,彻底暗了。
尚小蝶只能蹲了下来,用手电筒照着那下面,却依稀看到了几个汉字。
她艰难地辨认着这些字,缓缓念了出来——
尚小蝶之墓
在手电筒聚集的光圈中,这五个字如同利剑刺入了她的眼睛。
月黑风高。
蝴蝶尖叫。
幽灵狂舞。
美人如土。
利刃刺破了她的角膜,继续深入进脑腔,穿透了大脑的神经——无数朵夹竹桃绽开……妈妈在微笑……视频里的狂叫……鬼美人的眼睛……“幽灵小溪”边的书包……红色的女鞋……老桃树下的葬花……夜半笛声……黑夜里带血的唇……
还有,墓碑上的自己。
那首歌又悠扬地响起——小宇宙的第二次爆炸,一切归于塌陷和灭绝。
它死了。
吐出第一根丝。
生命的第三层:蛹
庄秋水突然停止了脚步,像个木头人一样僵在那里,眼前是地狱般的门洞。里面幽暗异常,什么都看不清楚,似乎正潜伏着无数幽灵,等待新人进入成为它们中的一员。
不,不能再往里踏入半步了!他在门口徘徊了几步,忽然想到另一种可能性——如果尚小蝶不在里面呢?或者她根本就没有进去,像他一样在此止步不前,然后就一个人知难而退,早就离开这鬼地方了。
老天保佑,但愿如此吧。
但庄秋水还是要求证一下,如果她就在这道门洞里的话,那只要打她的手机,就可以在这里听到铃声了。
他又一次拨打了小蝶的手机,同时侧耳倾听门洞里的动静。
等待了大约十秒钟,隐隐听到了什么声音,从某个很远的地方传来。幸好这傍晚如坟墓般寂静(本来就是坟墓),让他可以分辨这是什么声音——
没错,就是手机铃声!虽然听起来很不清楚,但只有电器才能发出这种声音,还有音乐的高低起伏。
铃声持续了几十秒钟,随着手机屏幕显示“无人接听”而告安静。
庄秋水竖直耳朵,铃声还在继续,这是他最不愿意听到的声音。
毫无疑问,尚小蝶正在这道门洞里,在可怕的“蝴蝶公墓”中。
他的心又一次沉到了冰底。
脚底稍稍挪动了几厘米,又立即缩了回去。好象门洞里有一堵透明的墙,任何人都无法穿墙而过。
进入,还是退出?这是一个问题……
庄秋水问出了一个哈母莱特式的问题,可惜他要拯救的并非奥非丽亚——而是个与他无亲无故,刚刚萍水相逢的丑小鸭而已。
她长得一点都不漂亮,对男生几乎毫无魅力,是那种天天见面也会遗忘的人。为一个完全与己无关的人,他值得冒这么大的风险吗?
脑子里又闪过了那些电光,雪花般飞舞,如利刃劈开他的身体。他看见了夹竹桃花,鲜艳的花朵流出乳白色的汁液,流过之处冒起带着骷髅的白烟……
还有,还有那只蝴蝶,跨入禁忌之门,朝拜普鲁顿大神……无数声尖叫,扯破喉咙的尖叫……密密麻麻的……
“不!”
他如孩子般喊了出来,双手抱住自己的耳朵,只想立刻就变成一个聋子。
然而,耳朵还是很不争气地听到了手机铃声。
是尚小蝶吗?打开手机屏幕,来电显示却是陆双双。
“喂!已经去那么久了,你在哪里啊?”
“蝴蝶公墓。”
他像机器人一般如实回答。
“见鬼,真有这个地方?”电话那头的双双倒吸了一口冷气,“你找到WOW了吗?”
“我——找到她了。”
“那赶快把她带出来啊!”
庄秋水不知该怎么回答了:“哦……”
“你哦什么哦啊!还是个男人吗?”双双在电话里嚷了起来,“快把小蝶给我带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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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罢她挂断了电话。
男人?这两个字如电流般刺激了庄秋水的心,让他把头高高地仰向天空,老房子的屋顶似乎变矮了一些。
他的双脚忽然获得了自由,一下子摆脱了理智的控制,大步流星地跨向门洞。
迈向地狱的第一步。
刹那间,黑暗吞噬了庄秋水。
6月11日晚上19点19分
月亮从乌云里出来了。
蝴蝶公墓
清澈的光线如白霜洒遍旷野,也轻轻抚摸着尚小蝶。身下是冰凉的泥土,地底的湿气渗入皮肤,血液如开春的河水缓缓流淌。
或许是受到月光的洗礼,眼皮下的瞳孔缓缓缩小,仿佛看到了遥远的星空。艰难地眨了几下,她终于睁开了眼睛。
眼前是一团虚无的空气,紫色的夜空上悬着一轮皓月。
然后,她看到了一双眼睛。
一双敏感而脆弱的眼睛,二十二岁男生的眼睛,抑或在梦中见到过的眼睛。
不知如何形容这目光,他不停地闪烁着,如银河的星光正对着她。
但她看不清那张脸,只感到温热的气流,扑到她的面颊上,彼此交换着呼吸。
她听到了一个急促的男声:“小蝶?小蝶?”
小蝶是谁?
啊,那是自己的名字,她终于想了起来。
那这又是什么地方?
她不敢再想了。
在着荒凉的月夜,年轻男子继续呼唤着她,就像中国人古老的“叫魂”仪式。
但她感觉自己浑身虚脱了,双手双脚都动弹不得,嘴唇嚅动了许久,才艰难地说出一句话:“你是谁?”
黑暗中的眼睛眨了眨,轻声答道:“我是庄秋水。”
她的脑子转动了好一会儿,才想起了这个名字。喉咙好不容易挤出几个字:“啊——对不起,我没有听你的话。”
“没事了,我们离开这儿吧。”
他的手抄到她后脑勺,将她的上半身抬了起来。她半坐在地上,仍然动不了身体。眼前一切都模模糊糊的,只觉得周围树影婆娑,一些鲜艳的花朵绽开。
庄秋水将她后背靠在一个冰凉的东西上——“蝴蝶公墓”的墓碑。他转身背对着尚小蝶,将她放在自己背上。
伏在这坚实的后背,仿佛抱着一棵年轻的树干。
他心里却在想,这大一女生分量还不轻呢。他拎起小蝶的书包,没走几步路就大喘气了。双臂抬着她的两条腿,任由她的双手搭在他胸前,还有她的整个胸脯都紧贴着背脊。
但此刻哪来得及心猿意马,平生第一次真正闯入蝴蝶公墓,冒险救出了昏迷不醒的女孩。
从小门走出高大外墙,夜色里的破院充满阴森之气。借助月色找到中间的门洞,背着小蝶穿过“过街天桥”。忽然,感觉头顶有个脚步声响起。但小蝶的头枕在他的肩膀上,他实在仰不起头来,尽管确信楼梯上有个什么东西。
既然已经来到蝴蝶公墓,就算是幽灵也没什么好怕的!
庄秋水低着头冲出门洞,眼前露出一大片墓地。
月光下的鬼魂们正在晚风中吟唱。
已经浑身是汗了,就算棺材里的僵尸爬出来,都不会让他再害怕。背着尚小蝶绕过一个个墓碑,脚底不小心踩碎了一块骨头,身边闪烁起幽幽的鬼火。
好不容易冲出了墓地,庄秋水心头一阵狂跳,月光下的工厂废墟如塞外的草原,惟独少了牧羊女与蒙古包。
背上的小蝶正在发抖,身体由冰凉变得滚烫,看来是受寒发烧了。庄秋水加快了脚步,大汗淋漓地跑过荒草丛。
他们大半个身体都埋在草里,小蝶感到草叶刮着大腿,整个人如火焰般燃烧着。
终于艰难地跑到苏州河边,从敞开的工厂边门冲了出去。
托着小蝶大腿的双手渐渐撑不住了,只能拼命用背脊往上顶,免得她从背上掉下来。这是马路的尽头,放眼望去不见一个人影,只有月光伴着两人。庄秋水必须要把她送到医院去,但这地方不可能拦到车的。
他就这么背着小蝶,向南穿过两条路口。终于有一辆空出租车过来了,他把小蝶放进车子后座,让司机开到附近最好的一家医院。
他疲惫不堪地坐在小蝶身边,先擦了脸上一把汗,几乎浑身都要散架了。
出租车开过黑夜的黄泉路,身边的小蝶又不省人事了。嘴里在喃喃细语,又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庄秋水摸了摸她的额头,果然滚烫滚烫的。忽然想起陆双双,赶紧给她发短信,告诉她已把小蝶救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