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只要让我听其自然,首相大人,我就对您感恩不尽了。”
谢顿带着满面笑容离开了,但当他的思绪再次回到现时面临的问题时,脸上的笑容便褪去了。当了十年的首相——古乐伯如果知道谢顿是多么由衷地厌倦他现在的职位,恐怕他的同情心也会上升到一个可怕的高度吧。古乐伯又怎么可能知道谢顿在心理历史学技术上的进展已显示出他将面临一个左右为难进退维谷的绝境呢?
·2·
谢顿怀着满腹心事信步而行,御花园中的一切显得宁静而祥和。很难相信这里就是天子脚下,他所身处的这个星球除了这片方寸之地竟是完全被穹顶所包裹起来的。这里,让他感觉象是他的家乡星球海立肯,或是古乐伯的家乡星球阿那克里翁。
当然,这种宁静祥和的感觉不过是一种幻象罢了。御花园事实上是有守卫的——而且是重兵守卫。
曾经,在一千多年前,御花园——那时还远不及今日之富丽堂皇,在那个穹顶的建造刚刚起步只有零星地区被其覆盖的星球上,也远不似今日这般遗世独立——是对全体公民开放的,皇帝可以在没有护卫的情况下亲身在那些园中小道上漫步,向他的子民们点首致意。
这种情景已经一去不复返了。现在这里防卫森严,没人可以从川陀上侵入御花园。然而,危 3ǔωω。cōm险却并没有因此而消除,因为当它来临时,是来自心怀不满的宫廷职员以及受了买通或是挑唆的士兵。皇帝及其幕僚最大的危 3ǔωω。cōm险来源正是这禁宫内部。就在将近十年前,如果那一次朵丝·范娜碧丽没有陪在谢顿身边,后果又会如何呢?
那是他刚当上首相的第一年,那其实也很自然,他猜想(事后聪明),或许是有人对他意外当选这个职位感到有些妒火焚心吧。很多人,显然远比谢顿更有资格——无论是在训练有素上,还是在年资辈份上,当然更多是在自我感觉上——都对这个任命感到愤愤不平。他们并不知道心理历史学,或者并不知道它对皇帝来说的重要性,而纠正这一状况的最简单的办法无疑就是收买某个曾经盟誓效忠的首相卫士了。
朵丝显然远比谢顿本人来得警觉。或者换种说法,由于德莫泽尔退出舞台,使得她保护谢顿的指令效果更为加强了。而且事实也是,在谢顿的首相生涯的最初几年中,她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在他身边的。
就在某个阳光明媚温暖宜人的下午,朵丝留意到太阳西沉时的一道闪耀——在川陀的穹顶之下是从来都看不到太阳的——那是爆裂枪金属枪管上的反光。
“趴下,哈里!”她立即喊道,身形已向那个卫兵冲去,所过之处青草在她脚下被碾得粉碎。
“把枪给我,卫兵。”她厉声喝道。
那个未遂的刺客,先是被一个女人以惊世骇俗的高速向他冲来的情景惊呆了,此刻立即反应过来,举起拔出的爆裂枪。
但朵丝已经及时制住了他,她的手有如钢钳般扣住他的右腕,将他的手臂高高提起。“扔掉枪。”她的声音象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卫兵拼命想把胳膊挣脱出来,结果却只是痛到扭歪了脸。
“别挣扎了,卫兵。”朵丝道,“我的膝盖现在离你的腹股沟只有三英寸,如果你对此视而不见的话,那么你的命根子就将成为历史名词了。
所以你最好别动。对了。好,现在松开手。如果你不立即把枪扔掉,我会拗断你的手臂。”
一个园丁举着把耙子跑了过来。朵丝示意他离远些。卫兵终于把枪扔到了地上。
此时谢顿也赶到了。“交给我来处理吧,朵丝。”
“不行。你拿着枪隐蔽到树丛里去。或许还有其他人参与——他们或许还会另有行动。”
朵丝抓着卫兵的手并没有松开。她道:“现在,卫兵,我想知道是谁指使你来取首相性命的——以及还有谁和你一同参与此事。”
卫兵缄默不语。
“别犯傻,”朵丝道,“说话!”她一拧他的胳膊,卫兵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朵丝把鞋尖踩在了他的脖子上。“如果你认为沉默比较适合你,我可以一脚踩碎你的喉部让你永远保持沉默。而在此之前,我打算好好修理修理你——我是不会让你身上留下一根完整的骨头的。你最好还是早点开口为妙。”
卫兵终于开口。
事后谢顿曾对她说道:“你怎么能那么做的,朵丝?我从来不相信你可以变得如此……暴力。”
朵丝则冷冷道:“我并没怎么真的伤到他,哈里。恐吓就足够了。无论如何,你的安全才是最为重要的。”
“你应该让我来对付他。”
“为什么?为了维护你的男性尊严?首先,你的动作没那么快。其次,就算你做得到,也是在别人意料之中的,因为你是个男人。而我是个女人,按人们通常的想法,女人不会象男人那么凶残,而且最重要的是,通常不会有力量做到我所做的那些事。关于我的故事会越传越离奇,直到每个人都怕我。这样就没人再敢打你的主意了。”
“怕你并且更怕死刑。那个卫兵及其同谋都将被处死,你知道的。”
听到这话,朵丝那素来波澜不惊的面容也不由笼上了一层苦涩的阴云,似乎无法承受那个叛变的卫兵将被推向死亡的想法,即便他会毫不犹豫地干掉她所深爱的哈里。
“可是,”她惊呼道,“没必要将那些同谋犯都问成死罪吧。流放应该就足够了。”
“不行,”谢顿道,“已经太晚了。克里昂不想听到死罪以外的任何判决。我可以引用他的原话——如果你想听的话。”
“你的意思是说他圣意已决?”
“是当即立断。我对他说把那些人判个流放或是监禁就足够了,可他说不。他说道:‘每次当我想要来个快刀斩乱麻的时候,先是德莫泽尔然后是你总说什么“专制”啦、“暴政”啦。可这是我的皇宫,这里是我的地头,这些人是我的侍卫。我的人身安全完全依赖于此地的安全机制以及我手下人的忠心。你认为对待那些犯上作乱者除了立杀无赦之外还有什么更好的处置办法吗?不如此,你的安全何以保障?我的安全何以保障?’
“我说那总得有个审判的吧。‘当然,’他道,‘会有个简短的军事审判,我不希望陪审团里有任何一票投出死罪以外的判决。这点我会跟下面交代清楚的。’”
朵丝看来深受震惊。“你竟然说得那么若无其事。难道你同意皇帝的观点?”
谢顿颇不情愿地点了点头。“是的。”
“因为有人企图取你性命。你为了纯粹的报复就不惜放弃原则?”
“听着,朵丝,我并不是个睚眦必报的人。然而现在受到威胁的并不仅仅是我个人,甚至也不是皇帝。如果说近来的帝国历史还有什么值得炫耀的,那恐怕就是走马灯般的帝位交替了。心理历史学才是真正需要被保护的东西。勿庸置疑,即便我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心理历史学终有一天仍会发展成熟,可是帝国正在迅速衰落,我们不能再等下去了——而现在进展到能及时让那些必要技术得以实现的人只有我。”
“那你就应该把你所知道的东西传授给他人。”朵丝一脸严肃地说道。
“我正在这么做。尤果·阿玛罗尔是个理想的继任者,并且我也聚集起了一批技术人员,他们终有一天将会成为有用之才,但他们不会象——”
他顿了顿。
“他们不会象你一样优秀——一样聪明,一样能干?是吧?”
“我碰巧正是这么想的,”谢顿道,“而我碰巧是个人类。心理历史学是我的,如果我能把它搞出来,我是不会把这项殊荣拱手让人的。”
“唉,人类。”朵丝叹道,几近悲哀地摇摇头。
处决最终如期执行了。一个世纪以来还从未有过如此大规模的清洗。两个部长,五个次级官员,以及四个士兵,包括那个倒霉的卫兵,被处以死刑。所有那些经不起最严厉审查的侍卫都被解职并流放到偏远的外围星球去了。
经此一役,宫中人人谨言慎行,首相大人的护卫工作也加强到了声名狼藉的程度,更不用说还有那个恐怖的女人——人称“母大虫”的——在一旁虎视眈眈。这使得朵丝已经不必再整天形影不离地陪在他身边了,她不出现在人们视线范围之内更具威慑作用,而皇帝克里昂也对这将近十年的太平安稳日子感到心满意足。
然而现在,心理历史学终于发展到了在某种程度上可以对未来进行预言的地步,当谢顿穿行于御花园,从办公室(帝国首相)走向实验室(心理历史学家),他在不安中隐隐意识到这段太平岁月恐怕已经走到了尽头。
·3·
可尽管如此,当哈里·谢顿步入他的实验室时,他的心头仍禁不住涌起一股无上满足之感。
物换星移。
最初是在二十年前,那时他只是在他那台海立肯制造的老爷计算机上信手乱涂。一个朦朦胧胧的灵感首次闯进了他的脑海中,这个灵感后来发展出了一门超浑沌数学。
然后是在斯特尔林大学的岁月,他和尤果·阿玛罗尔在一起工作,不辞辛劳一遍一遍地将方程式重新规格化,消去那些无穷大的参数,试图寻找一条绕开那些最不可测的浑沌效应的捷径。但是他们进展甚微。
而如今,他当了十年的首相,拥有了一整层楼面最先进的计算机,以及一整群工作人员为其攻克各种各样的技术难关。
必然的,他手下的那些工作人员——当然除了尤果和他之外——所知仅限于他们直接着手处理的那些技术难题。他们每个人所研究的都只是心理历史学这延绵不绝的巍巍大山中的一个小小峰峦或峡谷,只有谢顿和阿玛罗尔可以领略整个山脉——但即使是他们也只能朦朦胧胧地观其大略,云掩高峰,雾锁深谷,令人难窥其详。
确实,朵丝·范娜碧丽说得对。是该把他手下那些人领进这整个神秘领域的时候了。现在心理历史学这门学科的技术已远远不是仅靠两个人就能掌握的了。而且谢顿已经上了岁数。即便他还能再干个几十年,他能在学术方面取得最辉煌成就的岁月无疑早已成为过去。
而且再过一个月,阿玛罗尔也要三十九岁了,尽管还年轻,但对于一个数学家来说,也许已经不算很年轻了——他在这个课题上的研究时间差不多跟谢顿一样长。他对新事物的接受能力和思维的敏锐度或许也同样有所下降了吧。
阿玛罗尔看到他进来,便迎了上去。谢顿望向他的眼神充满了关切之情。
阿玛罗尔和谢顿的养子锐奇一样,是个达尔人,尽管他肌肉坚实,身材也同样短小精悍,可看上去并不怎么象个达尔人。他没有小胡子,没有口音,似乎也没有任何达尔人的自觉。甚至对那个曾经一度彻底征服了整个达尔区民心的“乔乔”乔若南的诱惑,他也是免疫的。
这看来就好象他并不忠于区域,也不忠于行星,甚至更没有忠于帝国的思想。他的全副身心都已经属于心理历史学了。
这令谢顿深感愧然。他自己就无法忘怀最初二十个年头在海立肯的生活,而他也根本不可能完全消去自己是个海立肯人的自觉。他无法确定自己的这种地域意识是否不会令他在考虑心理历史学的问题时出现偏差。理想化的情况是,要正确地使用心理历史学,那个人就必须超然于星球和区域之上,只把人类当作抽象的数据来处理——而这正是阿玛罗尔所做的。
但谢顿却做不到,只得自叹弗如了。
阿玛罗尔道:“我估计我们又有进展了,哈里。”
“估计,尤果?仅仅是估计吗?”
“我是不想把话说得太满。”他一本正经道(谢顿知道,他是少有这种幽默感的),于是他们移驾秘密办公室。这里地方小了点,但却屏蔽得极其严密。
阿玛罗尔坐下,翘起二郎腿,道:“你的那个关于绕开浑沌效应的新方案也许在局部是有效的——当然,代价是会损失一些清晰度。”
“那是当然。有所得必有所失。那是宇宙的运作规律嘛。不管怎么说,我们总算是愚弄了它一下。”
“但也只是小小地愚弄了它一下而已。那样子就象是透过毛玻璃看东西。”
“总比我们把多年时间花在尝试透过铅看东西要来得好。”
阿玛罗尔自言自语地嘀咕了几句,接着道:“但现在我们可以识别明暗的变化了。”
“解释一下。”
“我无法解释,但我已经有了‘天元’,为了做出这玩意儿我忙得象头——象头——”
“不妨说象头驼骆①吧。那是在海立肯上的一种动物——一种用来负重的家畜。川陀上没有的。”
“如果驼骆干活是很卖力的,那么我研制‘天元’的情形大概就象这种动物差不多吧。”
他按了下办公桌上的密码键盘,一只抽屉无声无息地打开滑了出来。他从里面取出一块黑黝黝的立方体,谢顿饶有兴趣地仔细端详。“天元”
的电路原理是谢顿自己研究出来的,但将其付诸实用的人却是阿玛罗尔——他确实是个心灵且手巧的人。
房间里暗了下来,方程式与关系式在空中微微闪光,大量的数字在其下蔓延开来,盘旋在办公桌的上方,恰似被无形的细线悬挂在半空中一般。
谢顿道:“太棒了!只要天假其年,总有一天我们可以用‘天元’制造出一条数字长河,标示出过去与未来的历史。我们可以分辨出其中的各条细末支流,并且研究出改变它们流向的方法,让它们朝我们所希望的方向流去。”
“是啊,”阿玛罗尔淡淡道,“如果我们能在有生之年掌握这门学问并将其付诸实施,我们认为最好的选择,说不定也会导致最坏的后果。”
“相信我,尤果,这个问题同样折磨得我每晚睡不安寝。可我们目前还尚未实现到这一步。我们现在所有的——正如你所说,只不过是透过毛玻璃模模糊糊地识别明暗罢了。”
“对极了。”
“你认为你看到的是什么,尤果?”谢顿凑近些注视着阿玛罗尔,表情有点严肃。他也发福了,比以前略显矮胖了些。他把太多时间扑在了计算机上(现在则是扑在“天元”上)——缺乏足够的运动。而且,尽管时而会看到他身边有个女人,谢顿知道,他并没有结婚。这是个错误!
即便是工作狂也该有家室之想,也该有天伦之乐。
谢顿不由得想到了自己,他的仪表尚算整洁,风度也还得体,这都多亏朵丝一直不厌其烦地照管着他。
阿玛罗尔道:“我看到了什么?帝国有麻烦了。”
“帝国一直就是麻烦不断的。”
“是的,不过这次更特殊些。这次我们大有可能是在帝国的中心遇到麻烦。”
“川陀?”
“我想是吧。不过也可能是在外围。要么是在这里大事不妙——多半是内战——要么就是偏远的外围星球开始离辙而去。”
“很显然,这些可能性不用心理历史学也看得出。”
“但有趣的是这两者之间好象有一种互斥性。非此即彼。两种情况都发生的机率微乎其微。就在这里!你看!这里用的可是你自己的数学理论。
仔细观测一下吧!”
于是他们俩围着“天元”研究了半天。
最后谢顿颓然道:“我实在看不出这两者的互斥原因何在。”
“我也看不出,哈里,可如果心理历史学只能告诉我们一些我们总能了解的东西,那它还有什么价值呢?它现在就正在告诉我们一些我们所不能了解的东西。它所没告诉我们的是,第一,这两害相较何者为轻,第二,如何才能避重就轻。”
谢顿扁了扁嘴,慢条斯理道:“我倒是可以告诉你如何取舍。外围随它去,保住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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