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竹?”简宁不过离她两步,却总是有触不到她的感觉。
“小尼法号悟色,岚竹已经不在人世了,现在活着的是心如止水的我。施主若觉得法号别扭,那就叫我声青衣,这是我与红尘俗世相连的最后一丝线。”装模作样地施礼,青衣偷眼瞧瞧简宁,她总不好意思说自己是被陆压逼近净业寺的吧。
“好。青衣,人生如浮萍百草,顷刻即过,你愿意一辈子都在这寺中参禅?摒弃五色,戒除贪瞋痴,不能去想去的地方,不能吃想吃的东西,同样……不能跟喜欢的人在一起。遍眼只是黑灰二色,只待圆寂之后一把清火烧出舍利供奉寺中,你愿意?”
此时的青衣生命空的如同蒲公草的种子一样轻飘飘的,心上已经长了毛,只待有股小风一吹,从此就随风而去了。想,很想,出家非她本意,何况俗世还有她放不下的人,青衣觉得,即使有一天她真要遁入空门,也要是在找到苏樱之后,让她告诉他她这颗狗尾草是如何爱慕他这天池圣莲。心愿未了之前,这股小火是谁都扑不灭的。
青衣仰头看着简宁,神思百转,心底想着如果她料想不错,简少卿这是在诱惑她犯戒吧?受谁指使?陆压?还是雅柔又变着法的试探她?
“这个……简大人说的没错,可眼下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毕竟这皇家寺庙不是任由你自由出入的啊。大千红尘虽好,我却只能隔岸观柳;娇花虽美,却闻不到其芳,看不见其色,一个人青灯古佛蹉跎岁月啊。简大人,你说我是不是很可怜?本想等着苏樱回来赶快救我脱苦海,可惜这厮就跟扎入水里的野鸭子一样,一个猛子不知扑腾到哪里去了!可怜我还整日吃斋念佛地替他赎罪业。”
昨夜下了一场薄雨,被强光一射,谷底腾起一阵阵雾气。从崖边往下看,似有白水顺着脚边袅袅流着,仿若置身云端。青衣想,若是纵身这么一跳,会不会就浮在这绵柔中呢?盘古混沌之中开天地,有曙光乍现,迎来了美丽新世界,青衣也想学一回盘古,将这寡淡无趣的世界敲破个口。钻出来的时候是遍山的曼陀罗,花地里站着一个她朝思暮想的人。
看着她摇头晃脑地轻捶着树干,简宁细致的眉眼里轮番上演着哀、喜、憾色还有那酸酸的果子莓的味道。
苏樱觉得青衣是一本变幻无常的书,你根本料不到下一个故事是何种类型。开始觉得是贩夫走卒的话本,不过消遣解闷;可当你要丢给之际,下一页又变成侠道的江湖论语,读上一读也能快慰心肠;再后来是居家账簿,属于她的东西小丫头锱铢必较;然后又发展成了游记,新奇刺激,她告诉你天地之大女人也众多,可是四海汪洋你只能取她这瓢,你不取,等着取的人可多呢,过时不候。
“假使苏樱他不会回来了呢?或者,他因为某种原因不能回来,你还愿意这样一直等下去?”
简宁同样是阅尽千帆的人,青衣这只小船若想博出位,耍太多的花招是没用的,可她虽然不想出位,却有东风送舟,不知不觉的时候就把所有船都甩到后边去了,一头就将简宁终点的那条红线给挑断,这,就是命吧,或许是缘分。
“我没想过,世事无常,哪有那么多的或许。晚秋来临前,可能我的那点坚韧和热情就凋落了也说不定。不过,开到荼靡,我要耗到所有花都开败,如果这一秋他不来,我也不是王宝钏啊。”能一辈子守着一个人吗?青衣没想过,想也无用,谁知道命有多久呢?
“……大邑的北边,是漠濯,两国间隔着祁知山。漠濯有成片的胡杨林,秋天的时候叶子枯黄,风起,一站在林子里向上望,树叶瑟瑟作响齐齐抖着,嫩黄嫩黄的,像是突然间有无数的蝴蝶振翅飞起来一般。叶子飘下来的时候,有草原大漠风和水的声音。天空蓝的通透,能刺破人心。孔雀河水终年流淌不息,远远望去水面晶亮晶亮,那里民风纯朴,牧民的日子简单,有望不到头的草原……漠濯的宫室里同样有奇珍异宝。”
望着脚下云雾蒸腾的深崖,简宁探出一只脚踏在奶白色的雾气上,神态安详笑的温柔,那种温柔能绞痛人心。
“你去过漠濯?我也喜欢大漠荒原。”越是环境严酷的地方,就越是能感受到生命的张力,与狼为伍与牛羊为伴比和人相处要快乐的多吧。
“很久很久以前去过,现在,只能装在心里……青衣,若是有一天你能从净业寺出去,又没地方容身,去漠濯吧,他们的王和子民都会欢迎你的。那里才适合你。”
简宁惯于隐忍,他把所有的情愫埋在心里封存,任它发酵诱惑自己,却不尝。这种隐忍在遇到青衣前叫做无欲则刚,现在却成为心里的一种不安,他不安于哪一天自己最在乎的东西倏地不见了,连挽留的机会都没有。与她交睫的她霎那,他注视着她的眼,庄重地、克制隐忍地注视着,青衣的眼里有种他即分明又迷惑的东西,当中有苍茫暮色里的雪山,有大漠摧枯拉朽的强悍,有奶子酒入口的绵醇。他很早前就确信,她属于漠濯。
青衣笑了,她虽不明白简宁突然同她讲这番话的含义,却很开心这世上真的有一个从骨子里念着她的人。她看着简宁的眼,认真地说:“如果有一天我在大邑腻烦了,或者没有能让我想呆下去的理由了,我会去漠濯,去看看你说的胡杨林、孔雀河。”
青衣还想继续说什么,简宁则扭身变色,冲着你旁的矮树丛沉声道:“荆棘丛里趴了这许久,我们这就要回转了,兄台你是继续趴着,还是随我们下山?”
半晌,树丛里响动几下,钻出个人来。
第五十章
有些人的存在注定就是要人意外的,所以此时小乔从树丛里手脚并用地钻出来,并没有引得青衣瞪眼缩肩咬指头。小乔在青衣身边呆一许久,主仆两人早已心有灵犀,一个眼神递过来就是1MB的信息量。简宁瞧着狼狈不堪的侍女,拧了拧眉,凭这小丫头一己之力想入寺是很困难的,苏樱在净业寺附近?似乎不大可能。陆压在寺庙周围布了四重埋伏,就是飞鸟游鱼都要登记在册,不可能感觉不到个大活人。
简宁决定回去后把防线收缩一下,想逮到苏樱这只狐狸战线拉的太长就势必有缺口。青衣不关心小乔是如何来到净业寺的,也不问她为什么会在崖边现身,只是盯着她的灰色缁衣和芒鞋出神。长嘘一口气,青衣不得不对小乔打心眼里佩服。尚书府的仆役们一直很敬业,确切的说是很有献身精神,这种精神此时在她这个小侍女身上更是发挥的淋漓尽致。
不知是否是出于对苏樱的盲目崇拜,府内所有人都有时刻为主子奉献终生的觉悟,青衣觉得一是愚忠,看看小乔就知道。这般眉目清秀的妙龄小女子却顶着灰色尼姑包头帽一脸凄苦地站在她面前,青衣只觉得头疼,她在净业寺内尚且站不稳脚跟,如何再刨个坑载下她这颗外来萝卜。
这么多天不见,小乔是很想上去给夫人个惊喜式的拥抱,可惜若是那样做她就必须越过简大人,而大理寺少卿此刻的眼神似乎不太善意,他只需挥挥袖子就能把她卷到崖底。错开眼睛,青衣觉得她这身打扮太败坏眼睛,没那个气质却偏要冒充出家人。
风大,一个巴掌抽过来将小乔头上的小帽掀翻,露出那惨不忍睹的尼姑头。这是效法三毛吗?能弄出这种头型的人不仅仅是残忍,简直让人发指。这和静明师太的专业手法比起来差出不知几个档次去,借用剃头师父说的一句话:跟狗啃的似的。
“夫人,千辛万苦,踏破铁鞋,我终于找到您了!”小乔不愿提落发之事,青云子是临时受命帮削发。江湖中数一数二的侠客刀剑在手一直不是砍人就是戳洞,此番改拿剃刀自然要有发挥失常。作为惩罚,小乔硬要青云子将她从谷底背到崖上来。
看着小乔如小蝌蚪找不到母亲般的哀怜目光,青衣硬不起心肠。“小乔,皇家寺院不是控鹤府,凭着裙带关系能一个提携一个,我不过入寺几天,要如何安置你?”果真是个问题,当初皇族是走了静明师太的后门才把她鱼目混珠地安插进来,不然没和先皇发生任何关系的女人怎能随便进来呢?
“夫人,我听说了,您现在是主持的首席大弟子,既然主持破格收了您,会不会也破格允许您收个徒弟呢?反正净业寺里好几千的师太,吃饭的时候不过是多张嘴。”
青衣前脚进了净业寺,青云子和小乔也在第一时间收到了主子的最高指令——想尽一切办法防止陆压和简宁接近青衣,务必使她安于寺内,清除一切可以诱使她出格的毒花坏草,必要之时,可以采取非常手段。这场没有硝烟的战场里,苏樱不能露面,他只能运筹帷幄之中,求得决胜千里。
既然主子在召唤,底下人定当全力以赴,青云子制定的第一步除草计划,把小乔送到寺里陪着夫人,日日夜夜形影不离,发扬沾衣十八跌的精神,近身防守。在能想到各处格挡、拦截,就连净业寺的狗洞青云子都做了布置。
青衣身在寺内,两耳不闻窗外事,自然不晓得京畿人事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自从苏樱失踪后,陆压釜底抽薪,大刀阔斧对尚书党进行清剿,朝内格局大洗牌,官员革职的革职,查办的查办,京畿的戍防众人已经转交内卫,尚书府被人日夜监视,所有人不得擅自外出,皇族内阁大换血搞的民众颇为不安,稍有些眼色的人都知道夹紧尾巴做人。这些,简宁自然知道,不过有些事他只是旁观者。青衣没受到搅扰前,他打算沉默。有人灵动自在的如同小虎,他不愿看着别人给她套枷。
“我若是私自收了你,会不会让人觉得我利用首席大弟子的权利以公谋私呢?我本无心败坏寺规,不想寺规非要挑战我的极限。走吧,为师先领你拜见住持,若是不许,咱们再想办法吧。”
下山路上,小乔有意无意地挤在简宁与青衣中间,虽然她知道此举逾越,且亵渎她心中的神君,可自家大人才是她心中的主神。她的责任是在大人不在夫人身边之际,用尽方法阻止她与男人接触,离间、分化,整合一切可以利用的,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让夫人能安于内,大人可以放心于外,这就是她梅花一号的使命。
“青衣,我不与你同行了。山长应该还在大殿,论法该结束了。我暂且在麓山书院做教席,如果有事,可以叫人来找我。”几句话听在别人耳朵里或许不过普通告别,小乔却不这么想,青衣?简公子竟然叫夫人青衣,那是他家大人才能叫的好不好?事情比她和青云子想的要严重,敌人已经冲破第一条防线,逼近第二重防护了,她要尽快将此消息上报。
“好。说真的,简宁,你的气质不适合教席,做大理寺少卿也委屈了些……”青衣眨眨眼,她觉得简宁更适合山寨的寨主,宁为鸡头不做凤尾,自己当个小头头总比在别人手下打工强啊。
“好,我考虑你说的,你要也要记住我说的。”
青衣领着小乔来到住持禅房外,正赶上冯唐和静慧师太领着崖边兄出来。
“公子要回去了?不多留留?咱们寺里的斋饭香的很。”上次包的包子还有一半没吃下去,若按青衣的意思就该卖个空人情留他们吃晚斋,能吃多少吃多少,少糟蹋点是点儿。
“不了。山长还在大殿里等着,李学兄今日怕是不能下山,万望小师太多多照拂,感激不尽。”冯唐身高上占优势,青衣觉得他求人的态度不诚恳,既然是求,眼神就不该是俯视。
“好说好说。对了,替我问候你老母!”挥挥手青衣挑开竹帘领着小乔进了禅房。
领着小乔见住持,静明师太果真是见过世面的人,处任何变都不惊。青衣不知如何跟师父解释,说荆棘丛里长出尼姑来?所有的托辞在嘴边绕了两圈,变成了这样的一句:师父,恭喜您,您终于有徒孙了。静明师太山上下下打量了小乔几眼就打发她到禅房外等着,然后问青衣是不是觉得庆幸,自己给她削的发是不是比这个小丫头的好看的多,青衣答是,的确好的多。师太说是不能把小乔留下来的,不过白天可以允许她在寺里帮忙,不能睡在庙里,也不是寺中弟子,只能算挂单。
流云子将沙盘推好,站在一旁看着主子。夜色微凉,苏樱埋深在夜影里于沙盘上静静划字,青竹,白沙,黑袍,红烛,沙沙的划字声,捏在一起就是落寞啊。自从京畿的消息传来,苏樱嘴上虽没说什么,眼神却让人不安。这种不安是焰火的猩红里微熏的浅蓝,是种极度压抑的微光,舔在人心让人心悸。不安又有如丝白的锦缎上被人用力泼了一杯红酒,紫色在白的耀眼的底色上有些触目惊心。青,青,青汩汩地流,被闻讯赶来的红截住,被蓝包裹,被白缠绕,最后所有的一切复归为黑,黑的让人惊颤。
手持竹枝在沙盘上一笔笔划着,苏樱想静心,曾经的太子少保在教导他和陆压时说过,若想利于不败之地,就是永远不要让人找到弱点。苏樱拿青竹在沙盘上深深地划了个‘赤’字,赤——心色也,他心里的赤色从不露在眼底,让人惊觉他是无心的。收住最后一笔,苏樱自问,他有师父曾经提过的那种致人死命的弱点吗?或许在青衣出现前是没有的。她是一缕白光,在他永夜的黑里永远让人注目。
“主子……,还是别写了。”流云子敛容沉声惊叫。
苏樱的伤口开裂,黑色的锦衣上红花一点点绽开,黑与红辉映,有妖娆的颜色。苏樱摆了摆手,继续在沙子上浅浅地划。
“阿二,她曾经与我说过一个故事,叫做冲冠一怒为红颜。但如果杀孽过重,来生我可能就要沦入畜道,看着她和别的男人做恩爱夫妻,我却只是圈里一只花猪崽,这太不公平!若是放任她,我怕死后有人来挖坟鞭尸,大邑可不能出妲己和褒姒。所以还是把她放在我身边最安全。”沙盘上的‘赤’字乱了,苏樱无奈地放下青竹歇息。
“主子,夫人在净业寺很好,有老大护着,比呆在京畿里安全的多。您现在首要的是想出法子阻止皇帝废了骁骑营,那可是您十年的心血……”红颜果然祸水,起码是迷魂汤,他可怜的主子。
“是啊,十年。她说人总要尘归尘,土归土,何时才能是我的尘埃落定?漠濯那边有何动静?陆压整日呆在皇城里,不知边关民生疾苦,这些年我替他将边关扫的太净,是时候让皇帝体察下民情了。阿二,我和青衣在一起这么久,她却没对我讲过她的身世,可陆压却知道……她也没对我表示出特别,每晚出去都要点我的穴道……”
“每次我们都帮您解了啊,等眼前的事情过去了,您可以习武。”流云子不知该如何继续下去,军务如何处理?主子老是分神。
“二王子已经答应与咱们共同举事,漠濯修养生息十年,为的不过是报当年篮管堡囚帝之仇……”
“我当初不该将青衣一个人留下,真怕下次重逢之时这丫头已经不认得我是谁了。‘弃捐箧笥中, 恩情中道绝。’旧人如团扇,初秋一过,自然就比不得织物有用。”先皇曾赞苏樱有经天纬地之才,腹纳九州之量,将来必未大邑柱梁,可他空被称为天机公子,就是拿青衣没办法,小乔说青衣是卤水,点得就是他这块豆腐,苏樱觉得非常有道理。
手里攥着鱼形佩,苏樱薄唇轻抿,如果按照他从前的行事原则,上心的东西是决不能放在身边的。行军作战若心有旁骛则显败绩,所以即使他曾经有过动心的女人,也不会娶,越是爱的东西越要放在别人怀里让他替你保管,你想享用之时可再取回,可对青衣他做不到,别人碰一手指头都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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