们,也站定了。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场地中间,集中在我们身上。只要我们这边再有什么行动,这场凝固的战争,就会继续!
只是,我的眼睛,却来不及注意身边这一些了,我看着前面,眼泪,不可抑制的留下来!
我知道,我应该用最快的速度,回到自己的队伍中间!那样,战斗就能继续!
脚却像生了根一般,我告诉自己——我不能走!
蓝十三——已经为我付出够多了。我——也应该为他付出一次,作为回报!
我不能平白无故的药蓝十三为我付出而不给回报。世界上的东西,钱也好,感情也好,都是需要回报的。今天,就是我回报的时候!
“玉同尘,”阿史思那梁云的声音,充满了诱惑,“你难道舍得这个护卫的性命?就不怕天下人齿冷?”
我站着,看着阿史思那梁云:“你杀了他,我就立刻自杀……你知道大兴朝的皇帝有多少喜欢我,你就等着他的报复吧……”
“我不想杀你。”阿史思那梁云的声音居然很爽利,“我也不想杀了这个蓝十三,尽管刚才他差点杀了我。因为杀了他对于我来说并没有好处。我只是要你跟我走,如此而已。”
“我可以跟你走。”我说,声音轻飘飘的,没有一分力气,“只要你将这些人都放了,将蓝十三给放了,我就跟你走……”
“只要你跟我走,我还在意其他人做什么?”阿史思那梁云长声大笑起来,“有你在手,抵得上五万精兵!这些俘虏也罢,这个蓝十三也罢,我都可以放!只要你答应,坚决不自杀,坚决不逃跑,坚决不跟着前来救你的刺客逃跑!”
“我答应你,绝对不自杀。不过,你想从我身上得到的,锻炼钢铁的法子,制造那个秘密武器的法子,不可能得到。”我的目光有些飘渺,蓝十三,还活着么?
答应不自杀又如何?
想起了之前的安排——我涩然一笑。
阿史思那梁云的笑容募然凝固:“你原来知道,我索要你的原因是为了得到你的——锻炼钢铁的法门!”
“原来只是奇怪,四王子殿下怎么会甘冒奇险深入庆州来要我。我知道突厥王子,是绝对不可能对什么儒家经义感兴趣的。直到刚才,你向我索要我所需要的秘密武器,我才明白过来。这就是所谓的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了,是也不是?”
阿史思那梁云点头,说道:“我也想不到,事情竟然如此顺利——虽然我学过的儒家经义告诉我,所谓的儒者嗾使讲究仁义道德的,但是想不到,你居然是这样一个人,心慈手软,关键时候,竟然没了主见,竟然会为了几个高无干系的普通俘虏被我要挟,竟然为了一个护卫的生死失了方寸!你……不配做我的对手,玉同尘。”
最后一句话,阿史思那梁云说得很认真,很郑重。
“我的对手不是你。我的对手是我自己,我的内心。”我的声音募然高亢起来,声音朗朗,“我从来也没有将你当做真正的对手。对于一个真正的儒者来说,他真正要战胜的,是自己,是自己的内心!”我看着阿史思那梁云,“对于你这样的人来说,也许永远也不会明白,因为夏虫不可语冰……也许你认为你才是胜利者,然而在我看来,我,才是真正的胜利者!”
阿史思那梁云不懂,但是我觉得没有解释的必要了。
想起之前我做的那一场表演——没有想到,我竟然真的要用生命去实践那场表演中的台词!
只是,我心中竟然没有丝毫的懊悔!
我只觉得,这样做,我的内心极为安定——
就在那瞬间,我明白了一个词的真正含义:舍生取义。
是的,孟子所说的,舍生取义!尽管我奉献出来的不是真正的生命,尽管不久之后我还能在二十一世纪的床上醒过来,但是我从来没有这么真切的感受到,我离真正的儒家思想精华,是如此的切近!
之前的表演啊……募然之间,我扬起头,对着城头放心,灿然一笑!
既然是最后一场表演了,那就让我展现出霉女的最美好形象吧——我笑,我的笑容,无可挑剔!我相信,我的笑容,让天上的一轮软弱无力的太阳,也暗淡无光!
我说话了,用足了我的力气,高声叫道:“欧阳毅,我把性命交付给你,你能寻觅刺客,帮我实现愿望吗?”
我叫的,是延州的方言。
延州人听得懂,但是其他人却不见得听得懂!至于阿史思那梁云,更应该听不懂!
回答我的,是城头上的一片呜咽声。然后,我听见了欧阳毅的声音,声音坚定而凝滞:“敢敢不从命!”
我听见了东门的声音,隐隐约约的,却听不清楚他在叫什么。东门没有武功,他的声音传不远!
接着我听见江上舟的声音:“玉公子,东门说,不管怎样,爱惜性命,事情并非不可挽回!”
阿史思那梁云的声音响了起来:“玉同尘,你做事情,罗罗嗦嗦,这么不痛快!”
我回头,对他一笑:“我已经答应你不自杀,答应你不逃跑,即便有人前来救我也坚决不逃跑……够了吧?将那些百姓都放回去,你应该实践你的诺言!”
阿史思那梁云大笑道:“放回去放回去!阿穆得,先将这个蓝十三给送回去,免得玉秀才不放心!”
我说道:“我要先看看蓝十三,保证他还活着!”
阿史思那梁云笑道:“先让你看!”当下退开一步。我上前,抓住了蓝十三的手。脉搏很微弱,但是……他还活着。
他还活着啊——一股淡淡的欢喜弥漫开来,我的眼泪,落在蓝十三瘦削的脸颊上,落在他脸上那道刀疤上。
俯下身子,我低声对蓝十三说话:“我要你活着,因为这个黑火药的配方,我死之后,世界上只有你知道了!不管你听得到听不到,你必须活着,活着!否则,我死也不会放过你!”
蓝十三嘴唇蠕动了两下,他是听到了吗,还是无意识的反应?
阿史思那梁云笑道:“絮絮叨叨的,说完了没有?”我站起来,说道:“说完了。你可以放人了。”
正在这时,我看见一个士兵,一个排列在后面的突厥士兵,小跑着上来,低声在阿史思那梁云耳朵边,低声说了两句话。
“什么?”阿史思那梁云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的看着我。片刻之后才说道:“刚才,你对着城头说的,那几句稀奇古怪的话,说的到底是什么?”
“不过是一些闲话而已。”我淡淡笑了笑,打定主意不认账。想不到这突厥人中,也有人能听懂延州方言!
“你……”阿史思那梁云上前一步,抓住了我的衣领,“你刚才吩咐,叫别人前来杀你!是也不是?”
我轻轻一笑:“是这样,又怎么了?只要四王子殿下严密保护,什么人都杀不了我……四王子难道还惧怕这个任务不成?”
“你……你这等于自杀!你违背了诺言!”
“什么是诺言?诺言是在心甘情愿的情况下发出的……你用这样卑劣的手段来对付我,怎么还能强求我遵守诺言?再说了,自杀与请别人来杀自己,还是有区别的,不是吗?”
“你……”阿史思那梁云募然厉声大叫起来:“将那些俘虏都——!”
阿史思那梁云的话音还没有落下,我已经抽出了我腰间的长剑——刚才蓝十三与他们打架的时候,兔起鹘落才一会儿功夫,我根本没有插手的机会,我腰间的剑也没有出鞘,阿史思那梁云也以为,我的宝剑不过是装饰而已,因此根本没有在意——我腰间的长剑出鞘,剑锋,对准了自己的脖子,我的声音,像利刃一般的切断了阿史思那梁云的话:“如果你再杀一人,我就立刻自杀。我连他们也救不了,那就一拍两散。你一番美梦落空,等着我大兴朝上上下下的报复吧,我相信,你会付出亡国的代价!”
“玉同尘……”阿史思那梁云的声音,像是从冰窖里挤出来,“我若是就这样俘虏了你,就这样将你带走,你一定不服,一定会想办法竭尽全力自杀!那么,我再给你一个机会——再给你一个机会!”他指着不远处的那些脸色惊惶的百姓:“从哪里走到这里,大约是五十步路!我吩咐我的士兵,将人,一个一个的带过来,带到你我的面前!在这五十步路的时间之内,你能做出一首诗,我就放过那个人!我知道,你文思敏捷,我知道,你曾一口气做出了一百首诗!我也知道,你们汉人的历史上,曾经有过‘七步诗’的先例!这里的一百四十三个人还有后面的一百五十五个人,一共有两百九十九个人……只要你能做出两百九十九首诗,我就将这些人全都放走!玉同尘,我这算大方了罢?我不给你限定题目,也不给你限定韵脚格式,只要你能做出两百九十九首诗,我就拍手认输,恭恭敬敬的将你送回城中!”
我铁青着脸,问道:“假如我在折五十步之内,有一首不能完成,那就怎么办?”
“你在这五十步之内不能成一首,我就杀一人。”阿史思那梁云的声音平静自若,“不过,你不会怕了罢?等人都走光,咱们再点数,如果地上的人头有一百五十个,那就算我赢了,如果地上的人头只有一百四十九个,那就算你赢了!你赢了,我就拱手将你送回庆州城!”
“我不能写一首,你就杀一人……”我的声音禁不住颤抖。
“当然,如果你答应心甘情愿的跟着我走,不自杀也不请人来杀你,并且将冶炼钢铁与制造今天早上那种秘密武器的法子双手送上……我也可以一个都不杀,连着你这个护卫,全都客客气气送回庆州城!”阿史思那梁云笑,“我觉得,还是这个方案最能接受!”
我们对话的时候,阿史思那梁云那护卫,一句一句,将我们的话复述出来,传递出去。
“玉公子,玉秀才,答应他!”远处,一个年轻汉子厉声叫起来,“我们相信你,我们相信你!”
“尘哥哥,答应他!”募然之间,我耳边响起了小女孩的声音,“我相信你……即便你输了,我被杀了,我也绝对不怪你!”
我的目光募然定住:“冬儿?”
那声音,正是去年在晋州认识的小姑娘,冬儿!那个懂事的小姑娘,那个满手都是针眼的小姑娘!可是人影纷杂,认不清声音的来源方向!
“尘哥哥,尘哥哥!你……记得我的声音!”冬儿的声音里满是欢喜,“你放心,我与妈妈排在最后面……即使你写不出来,我们也绝对不怪你!”
“是,玉秀才,你放心,即使你写不出来,我们也绝对不怪你……我们死而无怨!”
一时之间,无数声音争先恐后的叫起来:“玉秀才你放心,你大胆的与他们比……不要答应这个突厥畜生!”“玉秀才,我们一千条性命也及不上你一条命——只要你能救出我们中的一百五十个人,你就赢了!”
我的手心里已经全是汗水!对着这样的景象,对着这样的百姓,我的身子,也禁不住微微颤抖!
我面前,是一群百姓,一群将所有的生的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的百姓——他们相信我,无条件的相信我,他们愿意将生命都拱手交给我,让我支配!
这种信任,是一种恩惠,一种我无法承受的恩惠!
我很善于装逼,我很善于用的伪装来骗取信任与崇拜,但是在面对着这样的信任,我的心,也禁不住微微颤抖!‘
只有我自己,才知道我自己有多少分了!
是的,大学中文系毕业的高材生,初中的万金油教师,我曾经背过无数唐诗宋词,但是背过是一回事,能背出来又是一回事!而且,其中的绝大部分诗歌,并不适合此情此景……
而且,上次一场演出,我已经消耗了其中的一百首诗……在接下来的过程中,我不但要注意不能背出上次背过的诗歌,还要注意修改——如果背不出,我还要自己写!’
我是能胡诌两句诗歌的,但是那种诗歌,也仅仅只是能见人而已……
两百九十九首诗,数量是上次的三倍!
难度,却是上次的九倍、十倍、一百倍、一千倍!
而且,每首诗上面,还要背负着一条人命的重量……
我如何敢答应,我如何敢赌?
我不怕死,但是我珍惜这里的其他生命,他们……是无辜的!
阿史思那梁云斜着眼睛看着我,脸上是微微的笑容:“怎么,玉同尘,玉秀才,你怕了不成?”
然而……阿史思那梁云提出的条件,我却是无法接受!钢铁的冶炼法门,黑火药的冶炼方法……绝对不能给他!即便是死,也不能给他!
是的,即便是死,也不能给他——霉女是不怕死的,而我面前的百姓,也没有怕死的……那么,我还迟疑什么?
如果不成功,有死而已!
赌了,赌了,赌了!
我的眼睛,停留在半里地外,那些百姓的身上,抬高了声音,尽量使自己的声音传递出去:“玉同尘答应看与四王子的赌约,一诗换一命!以各位父老兄弟的性命做赌注,各位父老兄弟,能不怪玉同尘吗?”
我的声音在颤抖,但是我的眼神却是坚定,非常的坚定!
随即,百姓们杂乱的声音响了起来:“玉秀才,不怪!你只管放心的赌!”
“玉秀才,我相信你能赢!”
“玉秀才,你放心,我们这些精壮的汉子,会排在最后面……我们会让老弱妇孺先走!”
“不行,应该让你们年轻人先走……我们老人,本来也没有几年好活了……”
“玉秀才,你放心!你放心!!”
“你放心!”“你放心!”“你放心!”
无数“你放心”的声音响了起来,竟然汇成了声音的洪流!
再也忍受不住,我的眼眶子里,含满了泪水——就在这一刻,我从来没有这么真切的感受到,我属于这个时代!
我被这个时代的人无条件的尊敬着,我被这个时代的人无条件的信任着!
我不再是经过进化的高高在上的高等人类……我只有一个身份,那就是大兴朝的玉同尘,给大兴朝制造无数奇迹的玉同尘!
是的,我能给大兴朝制造无数奇迹,那么,今天为什么不能再次制造奇迹呢?
陡然之间,胸腹之间,豪气干云!
我朗声大笑,说道:“赌了!四王子,我要酒,我要十个书生,为我笔记!”
阿史思那梁云也朗声大笑,说道:“如你所愿!玉同尘,玉同尘!我今天要再见见,玉同尘那斗酒诗百篇的风采!”
我笑,笑得更加的大声:“天在上,地在下,诸位华夏兄弟在侧!玉同尘今日,与突厥王子,以诗为赌,以人命为注,固非玉同尘所愿,然而玉同尘定然尽力而为,不叫诸位兄弟与父老,一齐失望!”
天地之间,无数声音响了起来:“玉同尘,玉同尘!”
就在那瞬间,天地之间,似乎只剩下一个名字,那就是——玉同尘!
现在,庆州城外,广阔的天地,就是属于我一个人的——舞台!
庆州城门再次缓缓打开,十个书生,鱼贯而出。白色的儒衫飘飘,每个人脸上都是如此的端凝,如此的郑重。
每个人的手上,都捧着一套笔墨纸砚。郑重的捧着,就像捧着珍宝。
林子陌,年幼的林子陌,走在最前面。却不见欧阳毅。猛然之间才醒悟过来,欧阳毅手上受伤,他是不能为我做笔记了。不知怎么的,心中有些怅然。
林子陌带着众人,走到我的面前,鞠躬,道:“见过玉秀才。”想要再说什么,却又住了嘴,只低声说了一句:“兄长不需要有顾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