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自己倒腾出来的东西,自己怎么不喝?”老姜端着一碗汤来到她身旁,热辣辣的汤,粗皮厚肉的倒也不怕烫,径自塞她手里:“尝尝吧,这么好的东西,你怕是也不多。”
木尹楠眸光轻闪,是不多,就那么一包。朝天椒什么的,本来就是个稀罕物,她能弄到手,还得多谢那些爱猎奇的富户,纵然不敢吃,也要买些在家里摆样。
端着汤,她浅浅喝了一口,滚烫的汤水没有对她的口腔有丝毫伤害,吞下去了,才笑道:“我年轻,不怕冷,老姜你才该多吃些。”
“管够呢!没想到这东西这么够劲煮得多,还好弟兄们捧场。”老姜咂咂嘴,喷出一口气来,夹着淡淡的酒味:“再说,我有老白干,这一趟,算是活过来了。”
“你本来就活着。”木尹楠移开目光,望向半黑不沉的天空。她还是想到桅杆上去,看看这一览无遗的海面。当初那位安家的小公子说得对,大海的确让人心胸宽广。“而且会一直活着,好好的活着。”
不管安公子是不是真的懂其中深意,但她想,她如今是懂了。
高山仰止者也罢,渺渺如蝼蚁般也罢,在这广袤大海面前,都不值一提。
宽广的是大海的心胸,而不是那些自以为是的凡人。
想要宰相肚里能撑船,也得能做得上那个位置。
“你小子年纪轻轻,说话别这么老气横秋的,怎么,不跟他们去玩一把?”老姜拍拍她的肩膀,揶揄道。昏黄的暮光里看不清的眼神里却透着几分感激,知道他在感慨人活着不易,所以便劝了一句。是啊,能活着就该知足了,还要奢望什么?
他说的玩一把,指的是赌钱。船少们最爱的把戏,不拘多少,不过就是图个玩乐。木尹楠轻轻摇头:“不了,我又没银子,赌运还差,就不去扫兴了。”
扫谁的兴?自然是她自己的,输钱的感觉肯定不好啊!
吵杂声中传来有人喊老姜的声音,他还来不及说什么,就听她道:“你快去吧,我今儿守夜,安心睡。”
老姜面色复杂的点点头,随后笑了。
安心睡,大海上的夜晚,伴随着海盗出没的担心,谁能睡得好?可偏偏,这小子就敢说,敢让他安心睡……别说,自从她来了船上,他倒真是踏实的睡了好几夜。
这小子,若是能一直这么下去,将来定是个人物。
但,这种假设的前提,也是因为,老姜有种直觉,她似乎不会久留,至少,不会一辈子留在船上。可惜啊……若是可以,她自然会是荣老大的接替人选,没有之一。
荣家,可不是以血脉传家的,如今的荣老爷子,当年也不姓荣。
荣,是一个姓氏,也是一种荣耀,于他们这样海民来说,类似于皇帝登基一般的荣耀。
目送老姜离去,木尹楠将手里的汤往肚子里灌了,顿时一股热气从肚腹升起。
她去了船头。
“二狗子,你下来去吃饭吧,我来替换你了。”
“欸,小楠哥,你咋不多吃点,我多看一会没事的。”二狗子利索的下来了,脚踏实地了,憨憨一笑,嘴里叨念着。
“那要不,你再上去呆会儿?”木尹楠存心逗他,谁叫他是个实诚孩子?
二狗子挠挠头,脸皱吧了下,又舒展开:“那……那我再上去。”
木尹楠一把扯住他的后颈,拽的他踉跄的倒退了两步,差点一屁股坐地上:“行了,跟你闹着玩呢,去吃饭吧,不然该凉了。记着,直接去后仓,老姜给你留了饭。”
立时二狗子便笑了,狗腿地道:“我就知道小楠哥和姜叔待我好,我这就去了啊!”
“去吧!”木尹楠笑着点点头。
别看二狗子管她叫小楠哥,其实他比她还大两岁,今年有十七八了。不过具体多少岁数,也没人真的清楚,因为他比木尹楠还惨,不仅仅是孤儿,而且脑子还有点笨。
当年他爷爷带着他一个在闽江筒子巷安家落户的时候,据说有七八岁了,还拖着鼻涕光着腚到处跑,没少让他爷爷往死里揍。后来没两年,他爷爷熬不过,就去了,二狗子就成了没人疼的孤儿。好在邻居看他是个实诚孩子,饿成那样了宁可咬草根也不去乞讨,也没让街上的混混带成了偷子,又实在可怜,便一直接济着,磕磕绊绊的,长到这么大了。
本来,二狗子这样的人,是当不上船少的,因为他太傻太实诚了,谁都不觉得,他上船能干什么活。可后来木尹楠出现了,她上船之后没到两个月,就把二狗子捎上了。
一开始,荣家只说许他上船,但除了每天两顿饭,没工钱,也不管生死。
后来……后来二狗子就成了正式船员,也有了工资,也没人欺负他。
对船少们来说,他们可以欺负陆地上的傻子,可以耍着只会笑的痴儿玩,但却不会欺负自己的兄弟——自从前年二狗子替一个平时老欺负他的船少挡了一刀之后,他们就拿他当兄弟了。自家兄弟,是拿来照看的,不是拿来欺负的。
那一刀,真是伤的不轻。上了岸,大夫都说没救了,木尹楠愣是把人救了回来。后来有人问她有什么秘方,她只是笑笑说,傻人有傻福。
是啊,傻人有傻福,要不是撞上安心能量满的都快吐了,二狗子真没那么好运道。
所以,二狗子背上有一道五六寸长的刀疤,看着可怕,可看到的人,都只会笑。
其实那一刀,木尹楠是可以替他拦下的。可是不挨那一刀,二狗子就不会被船少们接受,所以,该挨刀的时候,就不要怕痛。
当然,二狗子不仅仅是因为这个才能当上正式船员,荣家又不是善堂,什么人都往船上带,都给开工资?好在,二狗子砍人不行,跑路却是极快的,目力也好,让他做大事不成,放风观望,一次都没出过错——本来主家有心要把他安排到别的船上去,这傻小子,死活都不肯。
他那是认准了木尹楠。
谁都知道,二狗子傻归傻,却只听木尹楠一个人的话。就连他嘴巴里常常挂着的“我爷爷说”,也没有人家楠小子一句话来的管用。
所以,方才木尹楠让他上去再呆会,如果不拦着,他真的会吭哧吭哧的爬上去。
木尹楠有时候会想,就这么,装一辈子男人,其实也不错。没什么烦心事,还很愉快,跟这群心思直白嘴巴又大的老爷们在一块儿,她轻松,他们也自在。可该做的事儿,她不会忘。有人要害她,她也不会躲起来当缩头乌龟,一辈子都不露脑袋。该还的,迟到都要还。
她知道,陈景瑞没忘了她,也没放弃她。他还在寻找,遍天下的找一个叫做陈景然的女孩儿,她十五岁,有一双特别大而明亮的眼睛,性子沉静,还温柔——这就是哥哥眼中最疼爱的妹妹。她也知道,李靖和还惦记她,纵然他进了军队,王府的暗卫却满大晋朝的到处乱洒——那傻子,比二狗子好不了多少,那是暗卫啊,皇帝都指派不动的暗卫,就被他这么浪费的到处扔,好像他们都是成天无所事事的。
她还知道,皇帝五叔也没真的当她是个屁放了,侯府的那位爷也不会忘记自家还有一个庶出的小女儿,他们都知道她还活着——所谓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可惜了,她想要找个和陈景然一模一样的尸体,太不容易了。
还有,她现在刚刚抓到一点儿尾巴的某些人,也在惦记着她。
且让她藏一会,不用太久,到时候,她会堂堂正正的走出去。
到时候,欠债的还钱,欠命的偿命,天公地道,而她,也能问心无愧的活下去。
不知什么时候,夜深了。
船舱里能听见男人们粗重的呼吸声,辗转反侧的有,呼噜震天的也有。守夜的船少熬着困意,嘴里说着带色儿的笑话彼此乐得不可开交,不时还有人过来同她喊上两嗓子。
“阿楠,你别老躺着,我们怕啊!”有人揉着眼睛,朝她高呼。
“你怕,我可不怕!”木尹楠坐起来,晃荡两下,看的底下人心惊肉跳。
船少忍不住便骂了一声:“你丫迟早得让人阉了送宫里去,不怕断子绝孙啊!”
“那也得有人给我传宗接代才成。”木尹楠只是笑。
“屁话!你要乐意,我把我亲妹子许你!”
“得了吧,就你家那妹子,白送我也不要,别说是人家阿楠了!”一起守夜的船少吐槽:“长得跟个男人似的,性子还那么糙,谁敢往家里娶?”
“你吖说啥呢!我妹子咋了,入得厨房出……”
“出得茅房!”
167 不能砍人的刀,还是刀么?
底下又吵了起来,吵架拌嘴,船上常有的事,木尹楠没放在心上。
斗嘴归斗嘴,哪怕吵得再凶,兄弟们之间就算动上手,也不会往死里打,没一会就没声了。木尹楠轻笑一声,许是闹得累了,再者,毕竟大半夜的,也怕吵着人。
“少将大人。”清越的声音响起,比之木尹楠这时候还完全处于变声期的嗓音,不知道要好听多少倍。说来也怪,她这具身子好像继承了联邦的自己,就连成长周期都变化了,她个长得高,但成熟期却被延长了不少,十五六岁无关男女,大晋朝的孩子们早该定型了,她却才堪堪开始变声,颇为稀奇。“敌袭。”
安心这磨人的玩意,在说正事的时候,还是十分言简意赅的。
木尹楠豁然坐了起来,抓起船舷桅杆上的千里眼向四周看了看,沉沉的海面上一片黑暗,隐约能看到一两个光点,看样子,距离还有点远,顿时沉了脸。
“十八点钟方向,五十海里外,五条大船,二十条舢板,来者不善。”安心十分尽责,知道距离还不在肉眼能看到的范围之内,连忙补充。
木尹楠自然是信它的,就算这世上无人可信,安心也是最保险的。
“速度。”
“我们该感慨对方的造船技术不错么?每小时六十海里。”
……这速度,放在联邦,自然不值一提,这么点距离,转瞬即至。不过放在这时代,却是算得上是飞速了。木尹楠点点头,自言自语:“还能躺个四十分钟。”
留下十分钟提醒周围的其他船只,足够他们准备了。
于是木尹楠又懒洋洋的躺下。
只有五条大船,看样子不是她想找的人。这世间就是有喜欢把脑袋搁在刀尖上的人,被人当了枪使都不知道。不过,若非今儿是她值夜,真让对方漏液偷袭,就算他们人多势众,还是要被咬一口狠的。
船上的货好歹是军需,不说她本就是个军人,最恨有人趁火打劫,就是看在陈景瑞面子上,她也得帮皇帝五叔一把,就算是……她送给哥哥大婚的礼物了。
四十分钟后。
负责押送军需的军需官好梦正酣,突然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吓醒了:“魂淡,大半夜的扰人清梦,不想活了吗?”
“大人,闽江三船拉警报了,有海盗!”
“什么!”军需官顿时醒了过来,嘴里骂骂咧咧的,不知道是骂那通报的兵丁还是在骂不长眼的海盗:“已经靠近了吗?杀过来了?”
“大约还有一刻钟不到的时辰准备,还好……”小兵丁本想说还好人家经验丰富的船少发现的早,不然他们就要被包圆了,但话没说完就吞了回去。
房门砰一声被拉开,人高马大的军需官还是很有几分军人气质的,瞪了一眼低下头的小兵。“叫什么叫!你们一群废物还不如人家那些混混,还好意思叫?还不快出去,杵这儿当柱子,不想干了趁早回家。”
小兵不敢回嘴,战战兢兢地跟在军需官后头往船头走去。当了兵就没有不干了这一说,军饷虽然少,但能养家糊口。而且兵就是兵,跟人家流氓出身的船少可不一样,只要不碰上官,多半时候都是可以横着走的,以后说不定还能给家人挣个出身。
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存着这样念头的兵丁不少,可真正能出位的,稀世罕有。
骂了小兵,军需官的起床气也散了不少,摸着长了胡茬的下巴,刺刺的磨着手。都说民间多鬼才,这话不差啊!他带来放风的兵在军队里不是一等也是二等,怎么就连个船少都比不上?那肯定不是他们不好,而是那个示警的人太好!回头得好好看看,若是真觉得好,就拉进军队里去,做个探路的能保很多人的命。
这一夜风平浪静,其实还算风平浪静。
虽然死了很多人。
海盗们折了一条大船,舢板和里面的人都沉了海底喂鱼了,也没有人敢留下收拾,狼狈逃窜。军需官也没让人优待俘虏,统统杀了尸体抛下海。有胆子来抢,就要有喂鱼的觉悟,何况他们又不是闽江那些百姓还讲究几分面子情,他们跟海盗没什么好说的,敢抢官船的,就只有这一个下场。
摸上木尹楠他们这条船的海盗不多,就那么几十号人,两条小舢板的量,大副二副带上几十号生猛的汉子就把他们下了饺子,回过头来,搭了板子,还帮官家解决了一些小虾米,算得上大胜而回。
船少们笑着,说起二狗子那傻货举着刀叫了半天没砍下去,反倒让人踹了一脚,差点跌下船,好在很有爱的船少拉了他一把。木尹楠琢磨着,这丫在船上是真的不合适,迟早有一天,害不死自己,也会害死旁人。
当然不是没有伤亡,兄弟们多多少少都带了点伤,没伤筋动骨罢了。他们这条船上算好的,其他船,气氛总有点儿悲切,但很快也会调整回来。
一场海上的战役,敌方大败,但胜者也不觉得好受,他们又损失了几个兄弟——虽然这样的损失,已经算是很小很小的了。
尸体不会像敌人一样被扔进大海,而是被安置在最底下的舱里,等到下次靠岸的时候,会让人送回去入土为安。死者和伤者都有抚恤,但都要等到这一趟结束之后,才会发下去。
修整的时候,扬起的帆放了下来,木尹楠换了身衣裳和二狗子一道坐在船舷下磨刀,听那兹拉兹拉的声音刺着耳朵:“等这回回去了,二狗子你就别再上船了,我会跟荣叔说的。还有,你不是喜欢荣叔家的小翠姑娘吗?到时候让荣叔把她嫁了你,生个儿子好好过日子。”
小翠是荣叔家的一个粗使丫鬟,长得并不好看,但白白胖胖挺爱干净的一姑娘。都说一白遮白丑,看着倒也顺眼。要不是圆润得有点过了,也不会十七八了也没说上人家。
不过二狗子却挺喜欢她,他说,白白胖胖的,看着有福气。
小翠对二狗子有没有意思,木尹楠是不大清楚,但她看过二狗子给她显摆的香囊,说是小翠给做的——既然如此,荣叔想来也会成全他们。
二狗子却没在想他的小翠,听木尹楠说着也不觉得高兴,一直低垂着脑袋。他大抵也是明白的,因为不敢杀人,所以没办法留在船上了。
小楠哥今天杀了好多人,她杀人的时候眼睛是干净的,不像别人那样红了眼,可是他真的不想看她的白衣染血——虽然,那衣裳分明不是白色的。
不想看她变成血人,但结果还是那样了,他鼓起平生最大的勇气举起了刀,刀却无法落下。最终,伙伴拉住了差点掉海里的他,可他一上甲板,就看见小楠哥手起刀落,他没能砍下的那一刀,她下手干脆利落。
那喷起的血,溅了她一身。
“小楠哥,我是不是很没用?”即使她换了衣裳,可他还是能闻到那一阵阵腥甜的气味。他有点反胃,却不舍得离她远一点点。
“不是,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用处,只是这儿不适合你。”木尹楠摸摸他的脑袋:“听小楠哥的话,别再来了,当初带着你是不得已,不然我也不愿意让你沾这些。这几年你也存下好些银子了,小翠愿意跟你,是你的福气。”
终究,二狗子还是低低的应了一声:“我听小楠哥的。”
她笑了,站起身,打了个哈欠:“二狗子你睡不着了吧?看着点儿,我去底下睡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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