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格!”采青还是不忍放我。
“你们都不要跟来,若有人问起,就说我只是随便走走。”我掰开采青的手,把采青她们关到门内。
雨太大,伞根本就不起作用,只才走了两步,浑身俱已全湿,康熙此时大概已经离开,宫门外只剩宁寿宫的侍卫,见到是我,并不敢拦,由我出门。
我说采青出去做什么,可是我出了门才发现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去看看,能挽回什么呢!
路并不好走,因为雨大,巡逻的侍卫都不愿多出走动,路上漆黑一片,我出门没有掌灯,一抹黑的往前走,只是靠感觉摸过去,摸到哪里都是湿的凉的,心里边也好似被雨淋透了,五脏六腑里水汩汩的流。
乾清宫的宫门上挂着玻璃灯,专门用在雨天的那种。胤禛此刻正跪在那对灯影里,孤零零的跪在那里,瘦削的肩背被大雨冲的没有一点尊严,仿佛再多一把水就能把他给冲走了,头倔强的抬着!
小安子从里边出来,路过他时犹豫了一下,大概是被吩咐过,一句话也没说,低着头朝外走。突然看见我,有些不相信似的把眼睛揉了揉,才慌忙打千下去,“格格吉祥!”
我只哦了一声,也想不起多余话说,稍稍前走了几步,给他让出路来。
小安子回头为难地叫了声格格。
我知他是担心,便笑笑说,“我有分寸。”
小安子点了点头朝雨幕里去了。
胤禛应该听大我们的谈话,却只是微微抖了抖肩。
“九月里不应该下这么大雨。”我站到他旁边说。
他抬头望了望我,昏黄的灯光下,又隔着雨,看不到他表情。
徒劳地把伞举到他头顶,被他一把打下,伞立刻顺水顺风地滚远,最后从灯影里消失。松松挽起的发髻经不起雨冲,一绺一绺地往下掉,终于摆脱掉发簪,径自黏到脖子里脸上。胤禛斜脸看发簪在水涡里砸出一个水花,轻轻吐出两个字,“你走。”
我不吭声,蹲身去捡发簪,在水里捞了半天,是很细的银簪,捡着很费劲。捡完了也没有站起来,抱住双膝,也不看他,“你这样没用,皇上不会轻易原谅的。你们的所作所为太伤他的心,他以为他的儿子们会稍稍体谅他,结果一个都没有……”
我站起来,又走近了些,“皇上不领你的这份情!要是为十三好,先把自己保全了。这样逼,十三只会更糟。”
我要走,他突然开口,却是问,“你到底是谁?”
我愣了愣,好半天才听出他话中的意思,淡淡的答道,“已经不重要了。”
我一进门采青就拿毯子把我给裹了,一边嘱咐春来准备姜汤和热水。开始还有些鼻塞,热水里泡了一会儿倒也缓了过来,采青一步不离的守住我,见我不吭声,也不敢多问。我打发了她去休息,自己抱着被子坐了半天,一点睡意全无,心里猜测着接下来会是什么个情况。胤禛肯定不会有事的,至于十三,真的会被圈禁么?会禁几年?
蜡烛燃尽,窗纸上映出淡淡天光,又是一天开始,却不知谁的命运从此改写。
外间采青传来梳洗的声音,我拥被躺下,要她知道我一夜未眠,又要多一轮担心。
合不了眼,担心一闭眼就要错过什么去,从来没有过的紧张造访了我,没来由的,心跳越来越快,身子也不自己的发抖。就像接下来要被老师宣布作为优秀学生代表发言,又不确定那个代表是不是我,焦急难耐。只是这次,等着我的怕不是荣耀,而是看不见的灾难!
采青轻声推门进来,在床边迟疑了一会儿,终于撩起帐子,唤了声,“格格。”
见我不动,又说道,“太后那边也起了。”
我忙坐起身,“太后昨晚何时休息的?”
采青摇了摇头,“昨晚那边都看的紧,奴才是都不允许接近的。”
我哦了一声,起身穿衣,仔细梳洗了,过去太后那边,太后神色略显疲惫,正坐着诵经,这是她的早课。
我在一旁站了,双眼盯着她手中拨弄的念珠,整个思绪陷入到一种荒芜中去。
直到太后突然张口问我,“若黎想些什么?”
我突然惊醒,见她不知何时已经放下念珠,正表情肃然地望着我,忙低头答道,“若黎在想昨晚那场大雨,下的实在出乎意料,非常日之态。”
太后点了点头,欲从塌上起身,我忙去扶了。
我扶太后在院子里走了一圈儿,残枝败叶早被打扫干净,只见瓦净台明,云淡风轻。
太后突然停住脚步,看着廊前一株冬梅道,“哀家老了!”
“胤礽那孩子,先看着还好,怎么突然就悖逆了呢?哀家实在看不明白。”太后哀伤地摇着头。
“好与不好,都是各人造化,外人也是无能为力,您不要太过挂怀。”我小心安慰道。
“怎不痛心啊!他阿玛疼他几十年,却是这样结果。”
“或许就是过于疼惜骄纵了吧!”我不动声色的回答,太后诧异的看了看我,我只低头,不作表情。
“迟些陪哀家去趟佛堂吧!”太后叹了口气说。
第 42 章(上)
佛堂自苏麻喇姑离去之后,便没有再住人,只派了宫女太监定时打扫。大概是没有料到太后会突然驾到,院子里并无太多打扫痕迹,昨夜风雨残迹尽现。满园翠竹零落,竹叶遍地,台前菊花落瑛纷乱,有新绽的花苞却沾了泥浆,一幅倔强却又掩不住凌弱之态。阳光正好,照的花叶几近透明,脉络清晰,却无端端的似想诉尽委屈。
我忍不住叹了口气,常发见状嘱咐人去拿水来洗。我抚了抚花枝,说道,“随它去吧!”
然后进了佛堂,太后正在那里默诵,一下一下敲着木鱼,旁边香烟袅袅!
我记的我第一次进佛堂的时候,苏麻喇姑也是这样旁若无人的敲着木鱼,我以为她会当我不存在,可是她什么都知道。
正瞎想时,突然听到外边一阵忙乱的请安声。急步迈出门口,差点撞到康熙胸口上,忙又后退了一步,低头躬身道,“皇上吉祥!”
康熙止了步看定我,许久不说一句话,之前他这样看我的时候我总是很紧张,他有一双能把人看透的眼睛,可是这一次,我却出奇的平静。昨夜去乾清宫的事他肯定已经知道,太子被废,中间牵扯的人那么多,我大概不可能被放置局外。
太后放下木鱼,轻轻道,“皇帝来了?”
“听他们说皇额酿在这儿,儿子就跟过来了。”康熙放掉我,回头朝他的额酿笑道。
太后不经意扫了我一眼,点了点头,缓缓踱过来。
“若黎下去给太后和皇上备茶。”我略矮了矮身道,然后退下。
我出去的时候采青已经把茶备好,见我去,担心地看着我,这个时候免不了一个一个胆战心惊。
可是我笑不出来,没办法安慰她,嘱咐她先不要沏茶。静坐了会儿,采青在我身后立着大气都不敢出,我很想回头说几句轻松的话,可是觉的哪一句说出来都像欲盖弥彰。
时间差不多的时候,到采青提醒我奉茶,我才端了茶盘进去,他们聊的却是无关痛痒的事,大概是苏麻喇姑的旧事,两个人的脸上都是禁不住的哀凄。
康熙搀着太后的胳膊道,“皇额酿一定要多保重些,儿子心里头仰赖的人就剩您一个。”
太后微微笑着,“哀家不过一届妇人,值什么仰赖!如今这岁数,不过是有一日便得一日。哀家的什么话,你听着好就听听,听着不好,就算了,也不必太往心里去。”
“自然是不能的。”康熙笑着答,是强漾起的笑,废太子一事,让大家都大伤元气。
他们往外走,我后边低头跟着。
康熙把太后送至门口,突然开口道,“皇额娘,儿子想留若黎一会儿。”
我松开搀太后的手,低头静站到一边。
太后看了一眼康熙,并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若黎就留下吧。”
目送太后离开,院子里有好一阵子的静,只听到风吹竹叶沙沙的声响。
康熙突然甩袖进了佛堂,我亦跟了进去。他正抬头看着堂上佛像,听我脚步声,缓缓问道,“若黎,你可信他?”
我摇头。
康熙冷笑,“是不信还是不知道?”
“回皇上,若黎是不知道。”我低头答。
“这些年你佛经看了不少,也抄了不少,为何不知?”康熙有些咄咄逼人。
“佛渡的是人心,若黎心不向佛,所以不知佛在。”
又是一声冷笑,“你倒是明白的很!”
我低头不语。
康熙把眼光从佛身上移到我身上来,“你可知朕为何要留下你?”
“若黎不知。”
康熙用手点着我走了几步,“若黎撒了谎。”
我苦笑,我怎么能不撒谎,风声鹤唳的时候,我又不用做直臣,耿着脖子力荐他体恤众心;我又怎回答,天威难测,废太子之事本已伤筋动骨,累及朝纲,若我口实不严,或心有所向,焉不会再起风浪!
我唯有低眉顺眼的装糊涂,我糊涂他也不一定会放心。
康熙走了几步后,在我身前站定,胸口起伏,能感觉到他压抑住的怒气,“若黎,你知道老八他说什么?”
我还不及开口,他突然回过身去,一掌拨掉桌上茶盏等物,呼啦啦一阵乱响,吓的门外李德全带人小跑过来,到门口看情形不对,又匆忙轻脚退到一边。
“他说皇父若不忍心,他可代朕除掉腻臣。你听听,那是做兄弟说的话吗?是做兄弟说的话吗?”康熙抬高了声音重复,突然气噎,猛地咳嗽起来,我过去帮他捶背,他还在低吼,“这次他代父除了腻臣,下次就要逼父退位了吧!”康熙止住了咳,脸咳的通红,满头青筋爆起,斑白发丝也有凌乱,甩掉我的手,“若黎,这就是你说的断了骨头还连着筋!枉我多年厚望,他们一个个这样对我。哪里还有父子兄弟之情?乌鸦反哺,羔羊跪乳,他们只知道挣朕的江山,禽兽不如!”
康熙又咳了起来,李德全已经备了茶在门外,我过去端来,递给康熙。他又一掌豁掉,“朕不要你们的假仁假义,不要!”说罢回身撑住桌角,独自喘息。
我知他恨屋及乌,便重去斟了一杯,轻轻放到桌上,轻声说“即使您怪我们,也要先保重自个儿身子。”
然后弯身去收拾地上碎片。
康熙长叹了一口气,并没有去喝那杯茶,到门口时,仰天缓缓开口,“若黎嘉措,以后你就呆在这里吧。外来人等,无朕的吩咐,一律不准涉足。”后一句是说给李德全听的。
李德全嘭地一下跪到地上,不相信地叫了一声,“皇上!”
“一切用度仍循先例!”康熙又补了一句,大步迈过门槛,朝院门走去。
采青突然从旁边奔过去,跪在路前,“求皇上恩准,留采青伺候格格。”
“哦?”康熙背手站住,冷笑道,“要做忠仆?”
“采青本就是伺候格格的,格格在哪里,采青应跟随到哪里,求皇上成全!”说完磕下头去。
康熙略微沉吟了一下,点头答应。
人走了,连风也静了,太阳已升至半空,空气中开始有焦灼的气味,秋日的天气,也变的频繁。昨夜雨迹,消息渐无。
我还坐在佛堂正厅地面上,手里是捡了一半的碎瓷,宫用器皿,皆是上等。白色透明的瓷片,宛如蝉翼,断在我的手中。
采青从外边进来,接过我手中碎片,又随手扔到地上,“反正不会再有人来,迟些打扫也没关系。”
然后托我起身,我拦住她,“我们就在地上坐会儿,秋老虎也热的灼人,这里刚好。”
采青莞尔,很利索地坐到地上,拉起我的手,突然就哭了,毫不避讳的放声大哭。
我把她拥进怀里,拍着她的背,自己早就是无泪了。
采青哭声渐小,我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昨夜一夜未睡,这时间眼睛渐渐睁不开,终于在采青嘤嘤的哭泣声中睡熟过去,无梦!
醒来的时候已是午后,懒懒阳光从窗台照进,静静铺落,蜿蜒如一道明媚的伤。
采青不知怎么把我弄到床上的,身上被褥,是自己常用,中间肯定有人来,我竟睡的如此死,一点儿知觉都无。
翻身下床,手脚松软,几撑不住身子。
采青听到动静,掀开门帘进来,见我下床,找了一双软底靴子拿过来给我穿,“一会天气要凉,不如穿这个。”
我笑着伸了个懒腰,“好{炫&书&网久都没睡的安稳,竟然睡了一天,梦都没有一个!”
采青嗤的一笑,“十二阿哥还担心你受不住,没想到你跟没事人一样?”
“十二阿哥?”我疑惑的问。
“昨天是十二阿哥带人送你东西过来,也亏得他,要不我怎么把你弄到床上。你也是,凉地上就睡的那么香。”采青笑着。
我又糊涂,看看窗外,没有变化的样子。
采青见我表情混沌,便又笑着说,“我的好格格,你睡了两天一夜呢!”
我也笑了,看采青眼睛还微有些肿,拉过她的手,抱歉地说道,“带累你了,我是无可无不可的活在这世上,可惜你这大好年华,不知要熬到什么时候才是个结果!”
采青脸色微凄,“采青相信格格是无罪的,皇上只是一时盛怒,才牵连至你。采青在这世上已无亲人,格格待采青如亲,你到哪里,采青必要跟到哪里,即使今生再出不去这里,能陪格格到死,也是采青福份。客气的话格格就不要再讲,以后日子还长着呢!”
我抚了抚她的头,她自十四岁到我身边,眨眼就是七年,眼见的也是眉眼标致,再有三年出宫,陪嫁多一点,也是不难找到好相公,如今跟着我,受这没有日月的苦,不知好好的一个姑娘,能熬成什么个样子!
叹了口气,握紧采青的手道,“采青,我被拘禁的原因不能和你说的清楚。事已至此,也无多愿。别人弃我,但我不能自弃,你更不能自弃,咱们只当在这里休养声息,可以避开皇宫的是是非非,如此也非坏事。”
采青点点头,“我听格格的。”
“惠儿在时,私下也偶以姐妹相成,你不如也称我姐姐,那样才更像相依为命!”我玩笑着说。
采青点头,扎进我的怀里,肩膀立刻就湿了。这种突如其来的状况吓坏了她,她如今只还是完全听天由命,想不到别的什么。若有一日被禁的苦闷,怕日子更会难熬。我仰头看屋顶瓦楞,我又怎样呢?
不是没有委屈!
我把之前记着的零星有氧操片段重新拾回,按人体结构细细研究了一下,自己发明了一套健身操,每日起床后跳上一遍,采青死活不学,指着我的动作笑的前俯后仰。健康是革命的本钱,若真有解放一日,我不能拖着半残的身体“扬眉吐气”!我在打击面前突然焕发了勃勃生机,吩咐采青严格计算时间,把每日时间安排的满满的。辰时起床,健身,然后早饭,饭后打理院中花草及竹林。再回去熟读四书五经,练五百大字。
下午琢磨韵律,苏麻喇姑在的时候偶尔抚琴,她走后,琴被收在佛堂,如今被我所用。
如此坚持了一个多月,午后困顿,采青把塌移至床前,那里可以有阳光照到身上。长觉初醒,伸手抓住的是虚无空气,周围静的无一丝人气,空荡荡的屋子里,虽然积了满室的阳光,却无不是落寞之态。多日积聚在心口的忿懑,顷刻苏醒,悲哀没顶,我凭什么要遭受如此之罪?我韩若黎即不曾包藏祸心,也不曾巧用心机,更
恨到难抑,我攥拳砸身边墙壁,直到满手流血,痛彻入骨,才无力收回。
采青早看在一边,并没有阻拦我,见我收手,才过来抱我入怀,我们抖着身子从彼此的身体里搜寻温暖,我说,“采青,我们真的是被这个世界遗弃了!”
采青找来药给我涂,“不是说好的不自弃么!你有什么委屈就哭出来,别人折磨我们,我们不能折磨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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