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培盛突然在身后急急低声说,“格格,我家爷的心,你知道。”
“嗯。”我不回头,脚步却有千斤重,迈不动脚,叹了口气,“你赶快进屋吧,听着声音都变了,你若病倒,谁照顾你家爷。”
背后也叹了口气,脚步声响,门关了,我在外边,心里边也像下了雪。
到达青海湖时天色已晴,到处都是白茫茫一片,在阳光下恍的人睁不开眼睛。放眼望去,一马平川,偶尔起伏些小丘陵,不知道是戈壁还是草原,若不是湖面上水气袅然,几乎找不见青海湖在哪儿。
营地早扫开了雪路迎接帝使,地藏汗带领他的群臣接出一里地远,遥遥就看到灰黑的人影,还有随风飘起的洁白哈达。我的心顷刻间就提到嗓子眼儿上,有一种接受终极审判之感,是我一心想走,可是能不能走,却没人能告诉我。
人群中并未见仓央的影子,转念想到,如今仓央是带罪之身,不可能再有资格来迎接帝使。一心想见到仓央,我无心去观摩地藏汗与帝使之间的繁文缛节,无非是些形式客套,况他们用藏语,我也听不懂,呆立一旁,心却如热锅上的蚂蚁,焦灼不定。
接见仪式没完没了,先是献哈达,然后是帝使问话,再后是洗尘宴,席间祝酒歌声朗朗,锅庄舞跳的酣畅淋漓,亦有美丽少女身着彩衣,眉目含情,胤禛似看的有滋有味,好像他千里迢迢又几乎送了小命,就为了来赴这场宴会!瞅着他怡然自得的神情,我恨的牙痒痒。
瞅着众人不注意,偷身溜出帐外。帐篷大大小小,一座连着一座,形式大同小异,不知仓央会关在哪里?信步转了几转,有来往巡逻的藏族武士好奇地看我,因我着宫廷侍卫装,并不敢阻拦。
几乎是每一处帐篷到进去搜一搜,却都未见仓央的形迹,这样找没有目的性,也费时费力。风夹着雪粒打在脸上,火辣辣的疼,我突然茅塞顿开,站到稍微宽广处,放声唱起,“在那美丽的东山上,有位好姑娘,她的脸庞似皎洁的月亮……”
如此唱到第二遍,在营帐的另一边响起带着喜悦的歌声,“她夜夜守在情郎的窗前,为他把歌唱……”歌声渐近,他必定料到我来,也必定听出了我的声音,隔着几重的营帐,仓央的歌声破空而来,清朗舒缓,带着喜悦,一步一步朝我接近。
我跑过去,脚底不稳,一头栽进雪里,歌声停了,我抬头看到仓央,一袭白衣,有泥土的痕迹,却丝毫不见猥琐,身材挺拔,眼神清澈,微笑比过太阳,手里拿着的是念珠。
“仓央。”我哽咽着,不肯从地上爬起来。
他过来蹲下,席地坐了,我把头扎进他的怀里,说,“我如此狼狈!”
“是你心觉烦扰。”仓央低声说。
“见到你真的高兴,像是看到故乡。”我表意不清楚。
他拂掉我头上的雪粒,整好了我的头发,不再是当年被我调侃的小佛爷,脸上已见沧桑,是佛一般的容貌,眼睛里含着笑意,并不避讳的直视着我。
我坐正了,“你这样笑,我是该当你见到我高兴,还是当作是你宠辱不惊?”
“是高兴!”仓央继续笑,“佛也喜怒哀乐,不过都是为众生。”
“呵呵,那你高兴是为我,还是为众生?”
“你是众生一个。”
“我不想代表众生!”
相视而笑,就像刚开始时那样。
他看到我的手,“怎么成这样?”
“娇贵的久了,理应吃些苦头,不然不知道这世界是苦难的。”我一语双关道。头上天光乍暗,抬头竟是一壁的人,不语俯视着坐着的我和仓央,不知何时到的,竟然不曾听到任何声音,打头的是穿石青团龙补服,戴东珠的胤禛,波澜不惊的看着我。
仓央拉我起身。地藏汗在旁边说了句什么,仓央微微颔首,脸上仍旧是笑,却不发一语。胤禛也颔首,脸色稍动。
我紧张,他手里有康熙的密旨,不管康熙怎样,他都能随意修改,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他不会不懂,仓央的命在他的手里。
“还好,他们好似没有为难你!”胤禛带领众人退去后,我检查没发现仓央身上有伤处。
“他们毕竟是敬畏佛的,只是不希望有我这个六世达赖。”仓央眉间不见悲伤。
“原来你明了,还怕你吃不消,你心里简单,这尘世的沙子太容易脏了你的眼睛!”我叹道。“佛家讲究清净无为,你却沾染了政治的污浊。”
“原都是为普渡众生!不过是我没做好,五世达赖祖师做的就好。”
我冷笑,“你倒学会谦虚。”
“你还是不肯圆融!”
“用圆滑妥当些,你何必捡好听的讲!”我抱怨。
他笑,“有个度在,恰到好处是圆融,过了便是圆滑。”
“不是不肯,是不会,我天生笨,遇事只想躲开。”
“所以躲到这里来?”他看透了似的笑,令我很没面子,“若黎,可是找到了因果?”
“以为你是先知,不用我和你说。或者你帮我解了。”我低头。
他哈地一笑,“你当初不信我,怎么突然觉的我是权威了?这几年你怎知我修行到什么程度了?”
“到底是因你来的,必定也要因你解开。寄了希望于你,我解不开的,盼着你能给答案。你写给我的信,我还不曾看,被人给无意毁掉,心里头更无线索,只觉的整个人悬在这大清世界里,入地无门!一个人扎挣的很辛苦,所以来找你,横竖和你在一起,就是死也算是叶落归根!”说着,声音就低下去,真莫名死了,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明了,仍旧是个糊涂的鬼。
“那也罢,反正是从尘土里到,归到尘土里去。”他叹道。
我噗哧一笑,“你是看的开,就是现在死了,也没关系。可是你可以是功德圆满,后世只传你的美名!我若死了,是不明不白,也没办法给生我养我的父母交待!”
“你当我背后就没有人么?”仓央神色突然暗下,佛变成了人,六根还留有余孽!
我噤声不语,我们已经走到营帐尽头,前边就是青海湖,近处湖面已全被积雪掩盖,水深处还是湛蓝如海,无风波动,隐隐有水气氤氲!再往前走时,听到后边有喊声,原来一直跟着人,藏衣,带刀,身材魁梧,走路却悄无声息,看向仓央的眼神,跟天空一样明净,只是听从主命,心里头,大概还是奉仓央为神的。
果然,仓央冲我笑道,“请求我们不要再前走,不然不好交待。”
“怕我掳了你走还是怕你羽化仙去?”我玩笑道。
“大概都有。”仓央很解意的应和,遇着这样的人,说话也是件很开心的事。
“那我们就回去,人家也有一家老小,再说我们也没那本事。”
“我们可以回去再回来,在这里划一条线,再折回时,不等他阻止我们就自动返回。”仓央眉尖一挑,露出一丝顽皮的笑来,用脚在雪地上勾了一道。
我捂着肚子笑,“幸亏他不懂汉话,要不听到他景仰的菩萨如此顽皮,一定失望至极!”
仓央伸手拉过我,“我来给你暖手,冰的不成样子,既然你在我面前,就要照顾你。”
我把手交到他手里,他比我穿的还薄,手却比我热,把我的手完全包裹在他温热的手心里,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心。“他们会不会认为我是你最后一个情人?”我歪头笑问,突然觉的是失言,是伤处,我竟然揭疤,随即低了头。
“我在这里就是听从发落!”仓央见我低头,握紧了我的手,轻轻的说,“你不必讳言。”
“我请你带上我。”我住了脚步请求道。
“地狱也一起?”仓央坏笑。
“你要去也是去天堂。”
“我犯了许多戒,佛主不容我。”
“佛主懂得宽恕,佛主知道你的心。”
仓央不语。
“或许不是死别,只是生离。”我微笑,“史书上,仓央嘉措的后事是个迷,或许就是我们来制造的。”
“政治没有宽恕,大清皇帝不是佛主。”仓央也微笑。“生死毋庸再思量,我已生过,何用惧死。”
“但是你死的不其所。我希望你活着,之前你为佛主活,为藏地子民活,为第巴嘉措活,这之后,你为自己活,写你的情歌,爱你的佛主,会你的情人。”我眼睛里要放光,“仓央,多自在啊!不用考虑功名利禄,不用忧心碌碌无为,不用费心与人尔虞我诈,不用两难于爱人与佛主,有酒时买醉,无酒喝水,从一地到一地,诵经也好,唱情歌也好!”
仓央无动于衷,“若黎,你想的太好!”
“仓央,我要让你活着。”我咬牙道。
“你不是帝使。”仓央微笑。
“我会求他。”
“他?”仓央疑惑问了一句。
第 39 章
可是我不能确定,胤禛是否会为我徇私。
“他不像是一般帝使,过于雍容。”仓央看了看前方,彷佛胤禛就站在那里。
“皇帝的儿子,没那股子气势,白投了胎。”我冷冷答道。
仓央一笑,“刻薄!他得罪过你?”眼睛里却是嘲弄。
“我知道你聪明,所以别在这里卖弄。要问就问,不问就别装圣人。”我白了他一眼道。
“你看他,他看你,虽然都平静,却似水火不容,必定是冤家。”仓央嘴角一扬,怎么看怎么像自鸣得意!
“哎呀!长大了呢!”我拂了拂他的肩膀,揶揄着。
“可你没变精,喜恼都挂在脸上,我敢说,大半的人都知道你爱他。”仓央嘟起了嘴,年轻的脸泛着白雪般的光泽,圣洁的不可方物。
“你把人想的太聪明,也把我想的太简单,本来在你面前就没什么好隐瞒的。你信我也可以不露声色?而且他更不是轻易表露情感的人!仓央,人性比我们想象的都复杂,我甚至都弄不清楚自己要做什么了。”
“听的糊涂,若然是相爱,怎么说要跟我走?”
我垂了头,“若然不是必须离开,舍不得不爱。他对我,虽不能算百依百顺,也是尽心的好。”
“只是为生存的世界不一样?”
我没有正面回答他,沉默了一会儿,“仓央,你把我送进紫禁城,真不知是对是错。原只想顺其自然,该到哪里就到哪里。所以安心呆在哪儿,一心就保全小命,好有朝一日完整回到我的世界里去。可是却遇见了那么多人,你可知道,他们兄弟,小时候也是极可爱简单……。不知道那本书你有看多少?我也无法讲出,只是知道自己能面对以前,不能面对以后,所以逃离,于我于他们都是好的。我若不走,便是他心头的一根刺,动一动,都能疼他半死。”
“是为争储?”
“《清史稿》里你看的明白,我们就不要多说。”我叹口气道,突然抬头问,“那书,你可保存好?”
仓央点头,“落入别人手中,恐生事端。”
我也点头,忽而笑道,“莫非真的是缘分,当初是迷你才无端来这里,若遇着别人,知道有那么一本书,我不知会不会有勇气和书同归于尽,才可保得历史不变。”说完还是止不住笑。
“即使不是遇着我,你还是会好好呆这里一阵子,历史还是沿原路向前。若黎,因果二字,实在难说清楚,怕是佛主,也得好一阵子冥思。”
“佛主不是参透一切的么?”我嬉笑着问。
“不可以对佛主无理,佛主只是舍身成仁!”仓央微愠。
我收了笑,“请问我舍身成什么?”
“你有舍身?”仓央的表情像禅理。
我摇头,“何为舍身?怕我们都说不清楚。”停了一下,“也许只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我就是个宇宙漏洞的个案,不具备任何因果。所以,我需要想办法离开,而不是等因果来安排我。”
仓央突然盯住我,瞳孔在阳光下变幻出各种颜色,褐、青、灰、蓝,是藏族人特有的瞳仁,“若黎,你理智的不正常,我没有想过,一个女子可以这么决绝。”
我冷笑,“你当然想不到,有谁想过女子也是有思想的人,而不是男人们的附属品?你并不知道,在我来的那个世界里,有许多我的同类,我们习惯被称呼为女人,而不是女子!”
仓央莞尔,“你现在的表情像只护食的苍鹰!”
我羞愧一笑,“在你这里才有归属感,才觉的离我的世界很近,似乎打个呼哨就能回去。原有的本性和思想也就复苏了。这些年,无论怎样,都觉的像是在演戏,不过是剧情琐碎拖沓了些,夜里醒来,都会下意识的去捏自己,然后确定自己是在哪里,然后想这戏怎么还没结束,若黎嘉措虽然身份高贵,可是太想做回韩若黎,这三个字,几乎成了我的信仰。”
苦笑,憋在心里那么久的话,如今晒在太阳底下,竟然像奢望,一步靠近不得。只好远远的看着,还怕夜长梦多。
仓央仰望天空,用悠长的语调说,“我可以理解。”
过了许久,突然问我,“他呢?真的舍得?”
“舍不得!”
仓央笑。
“可是继续下去的后果比舍不得更难受!你懂?”我斜脸看仓央。
“不太懂,可能是你的道理。”仓央很认真的回答。
我咧嘴一笑,“佛主可以传你衣钵,你从来不打诳语。”
“若黎你太精灵,一个心思转上几转,寻常人难消受你,不知道他是怎样治你的!”
“你是在夸我还是夸他?”我狡黠地问。
“我想说,汉文化俗语里有一句话叫,一物降一物!”仓央无奈地摇头。
“你怎知是他降的我,而不是我降的他?”我白眼问。
“因为我降不住你,你把心给了他,可见他比我更会治理你。你简直就是块杂草地,什么草都长,根又扎的深,枝上又带刺,不高兴了还放毒气!”
“你这话才毒!这下子完了,你说了诳语,佛主会惩罚你的!”我放粗了嗓子讲。
仓央呵呵笑起来,我也吃吃的笑,有多久没这样笑了!脸都笑疼了。
藏族武士委婉示意我们谈话时间到,我的脸一下子就沉了下来,仓央拍了拍我的肩,“一切如来,亦当随喜!”
我艰难一笑,“仓央,若真有希望活着离开,我们一起?”
仓央愣了一下,却没有点头,“如果可以!”
我眼里噙泪,“像痴人说梦是吧,大家都知道是来做什么的。”
仓央突然笑,“那也没关系。”转身走了两步,又忽然回头,笑道,“既然说了是我最后一个情人,就履行下情人的职责。”不及我反应过来,就在我额上印了一吻,“若黎,再见!”匆匆转身而去。
我不肯抬头,不敢看他的背影,将来忆起他来,始终是风流倜傥,或放荡不羁,而不是落寞孤寂。
身后又踩雪的声音,那样的脚步声,只属于一个人,那么稳,那么缓,似乎从没有让他焦急或失控的事!
临睡的时候,听到外边喧哗声,似乎是我们一行住处的动静,正思忖会何事。却听到七宝在帐篷外问了声好,接着是苏培盛低低的声音试探着问,“格格睡了没?”
我重又穿好衣服,起身到帐篷门边,“就要了,有什么事么?”
“格格若是方便,爷请格格到爷帐篷里一见。”
“能问下是什么事么?”我冷着声音问。
苏培盛似乎迟疑了一下,“这个……,格格去了自然知道。”
我冷笑,“你说的很对呢!”
撩开帐门,七宝显然不明白我为何突然生了气,愣着脑袋看我,被苏培盛一扯,方退后一步去,苏培盛连忙前边紧走几步,带我进了胤禛的帐子。
一进帐门,发现众多随从都在,一派严阵以待的架式,还有人手里擎着火把,照的帐子里堪比白昼。我还未及去看胤禛,却听旁边有女子用生硬的汉话哽咽着叫了声,“若黎姐姐?”我目光转过去,发现除了那些随从外,地上还半卧着一个身裹厚重毛絮的人,若不是那声娇俏的女子声音,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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