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全身凝闭,听着他们骇人的对话,我是一个死人,我是一个用妖术炼成的妖物。
“可惜,圈住她魂魄的翔灵珠方才被你打散,她现在就是个废物,天亮以后就会魂飞魄散,不能再用了,可惜,可惜。”师傅将我弃之一边,提剑而上,“老贼,我今天要将你的肉一块一块割下,让你也尝尝恐惧的滋味。”
果然,她一剑挥下,生生将寒驳岸的左臂砍了下来。
我别过头,不忍再看。
我只是她棋盘中的一颗卒子,任意随她摆布,难怪我想不起十七岁以前的事情,难怪她要叮嘱我珠子不可离身,难怪那晚她满手鲜血,那血是惨死的师姐妹的鲜血,没有一个人反抗,因为没有一个人相信平生最敬重的师傅会是杀人凶手。
第二剑没有再挥下,有人挡住了剑风。
纪颜的剑,他的手果然练剑。
师傅的武功明显在他之上,百招过后,他已处于下风,剑锋一转,眼见当胸穿过,纪颜已经闭上了眼睛。
剑从我的胸口穿过,我却感觉不到疼痛,只有一些透明的液体从我体内流出,我真的是妖,不是人。
一截匕首自师傅咽喉穿过,师傅满脸恐惧地缓缓倒下,寒驳岸立在她身后,用我刺他的匕首,刺死了师傅。
曾记前尘处处香(完结)
窗外天色渐渐明朗起来,天快亮了吧。
纪颜抱住我的身体,泣不成声,他是真爱过我的男子。
“纪颜,我没有忘记过,从来没有,我们有萤火虫作证,我愿意当你的妻。”我伸出手,想再握一握他掌心的温暖。
我将要融化在晨曦中了吧。
纪颜抱起我:“红罂,你不要怕,我们向着西跑,趁天色未亮,只要天不亮,你就不会消失。”
他施展轻功,向着太阳的反方向拼命地跑,我能看到汗珠在他的额头凝聚,然后滴在我的面孔上,暖暖的。
我笑了。
天,一点,一点地亮,我感到身体越来越轻。
清脆的响声犹如珠落玉盘,一盒小小的胭脂从空荡荡的衣物中滚落在地,染红了地。
谁求温暖长留下(一)
黑夜中,雪白若霜。
我静静立在白岭山下,看冬至以后的第一场雪飘雪舞,绵绵头上飞花,晶莹的雪落在我伸展开的手掌上久久都不会融化。
我的手指纤长,留着精致的指甲,尾指上纹一只艳紫色的蝴蝶,雪花自我指缝间穿梭而过,如同那些被我轻易抛弃的时光,山外的世界,天上的月亮,都会改变,我只等月圆那一天。
雪越下越大,我能听见细细簌簌的声响,却又那样寂静一片,云被风扯开一道绮丽的伤口,月亮现出它每个月最美的时刻,我把脸埋在雪中,深深地,无法呼吸,而心底的咆哮声越来越大。
那几百几千年的诅咒依然没有改变,身体中的渴望蓬勃而出。我想要吸食鲜甜辛辣的血液,锐利的牙伸出唇外,好象有了自己的灵魂。鲜明得几欲脱离了我的面孔,作妖蝶飞翔而去。
那种浓烈芳香的味道,致命得吸引着我没有灵魂的躯壳,一些东西似醒非醒。
“紫柳,紫柳。”那温柔呼唤着我,将我嗜血的念头生生拉回,是南生的声音,我转过头去看着他,眼睛里有湿湿的珠。
他过来搂住我单薄的身体,将一碗热汤送到我唇边:“把药喝下,等你好了,我带你一起去看朝霞。”
我瘫软在他肩膀,为了他这一句承诺,我要打破世代的恶咒,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能做到,却听话地一口一口喝下苦不堪言的汤药。
谁求温暖长留下(二)
百年前,我是临安城中宋举人的独女,我从来没有见过我的母亲,父亲把我关在后院的小阁楼中,用波斯国的暗红色天鹅绒做成厚重的窗帘,终年隔断着外界,我在屋内点一盏明灯,看那些永远看不完的书卷。
我问过父亲:“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为什么我能听见窗外蓓蕾开放的声音,为什么我能听见窗外秋叶飘落的声音,您却不让我出去看一眼。”
父亲慈爱地摸着我如云的长发,告诉我,我生了很重的病,体质虚弱,如果出门,就会加重病情,所以只能终年呆在不见光的屋中,十二岁的时候,我相信了这个理由。
待到我十五岁的时候,我再问父亲的时候,他怔怔地看着我成长的容颜。
“爹爹,是女儿生得丑吗?”
他不言不语将一面铜镜放在我面前,那铜镜似一汪青铜色的圆月,这是我此生第一次看到自己的面容,雕花的镜槛,冰凉凹凸,我俯身,在幽暗镜底,看到自己几乎透明的肤色下,艳丽的面庞,本该素淡的五官有一层天生的妖媚,我眨了眨眼,抛出一个冷冷的媚眼。
我被自己的美镇住,对铜镜几乎爱不释手:“爹爹,我的病什么时候才会好,我何时才能离开这里。”
“等我死后。”他抛下这四个字,甩袖离开,留下不明所以的我。
那日是我十六岁的生日,八月十五,我自古书中得知每年的那天是月光最美的精华时刻,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我却不能月下清舞,
但是我等到了父亲,欢喜地扑过去撒娇:“爹爹可送我什么生日礼物?”
他看我如鬼魅,将我一把按在桌上,我挣扎,我逃避,我尖叫,仍然被五花大绑起来,缚在坚实的梨花木椅子上。
那绳是百股牛筋制成,我不怒反笑:“爹爹,纵然要绑住女儿也不需要这么牢固的绳索吧,女儿手无缚鸡之力,您这样岂非杀鸡用牛刀。”
却看到父亲老泪纵横,他过来摸摸我的脸,神情凄哀:“你做了我十六年的女儿,我应该心满意足了,只可惜你这绝世的容颜,满腹的诗词歌赋不能展现在他人面前,紫柳,我的爱儿,爹爹不会让你寂寞上路的。”
窗外有雷鸣般的锣鼓声,夹杂着隆隆人语。
“爹爹,今日窗外可有月光?”
他点灯的手一颤,火石落在地上,摸索了半日,才又被他拣起。
“晃荡”巨响,有重物从窗口被抛入,厚厚的窗帘掉落在地上,一室旖旎月色,甜腻腻地照在我身上。
父亲冲到窗前对着下面嘶喊:“我已经绑住了她,她不会害人。”
周遭,喝骂声此起彼伏,依稀有人在说:妖孽。
妖孽,是我吗?
月光象火种蔓延开,点燃我平静的血液,慢慢汇成一条奔腾的河流,我不明白身体的变化,鼻端只闻到莫名的香气,那香气熟悉却从未如此接近的,一汩汩诱惑着我。
“爹爹,什么这么香?你可闻到。”
父亲终于点燃了窗帘,火苗噌得窜上来。
数根利箭自窗口射进,直指我心口,我闭上眼睛,身体上却一沉,我看见父亲倒在我身前,三角的箭头从他胸口穿出,鲜红的血液滴在我白缎的鞋面上。
“爹爹——”我厉声尖叫,“他们为什么要这样!”
父亲艰难地爬过来,用匕首滑开了捆我的绳索:“紫柳,你快跑吧,爹再不能照顾你。”
“你告诉我,他们是为了什么?”
“你娘,她不是凡人,他们说她是异类,可她那样美,紫柳你与她真象啊。”父亲在我怀中渐冷。
火,熊熊的滟滟的烈烈的火。什么时候,蔓延了我一身,我却不感到疼痛,只觉得那样温暖,我的血沸腾了。
一跃上了窗台,下面有人惊呼:“快射箭,她还没死!”
我轻轻地,将手指放在父亲的伤口上面,一用力,鲜血流淌出来。我闻到浓烈的芳香。手指在嘴唇上涂抹。这样甜美的味道,钻入心底,想不到今生第一次荤腥入口,竟是自己父亲的血。
终于找到那气味芬芳的源头,发现那吸引我的幽香,我向着人群扑去,月光下溅起惊艳的红,那么红,那么红,那么红;绚烂的红,我从没见过任何一种红,可以美到这样的极致。
在那些惊恐惧怕的瞳孔中,我的脸,已不是人间的容颜。夜风里,我放肆轻狂的笑声四散飞扬。
谁求温暖长留下(三)
朔月时分,无星无月,我坐在父亲的坟前,仍然只有我一个人的妖娆,我是没有同类的非人非妖,余生滋味要我独自舔尝?我那未曾见面的娘亲,也是如此寂寞吗?
明白那每月的欲孽将要来到,然而这些天猎人追逐着我的足迹一点也不肯放松,我四处逃窜,躲避着致命的追逐,只能畏缩在森林的密处发抖,一点点火把上的光都会刺痛我的双目,一天一地,却无我安身之地。
冰冷针尖彻骨奇寒一般钻入我的肌肤,我紧紧咬住牙关,四处寂静,只听见我牙齿打颤的声音,到哪里才能寻找到我需要的猎物,我卷起袖管,用力地咬下去,一排齿痕,经脉中空空如野,只有一股腥味直冲上来。
我挣扎着跳入碧清的湖中,溅起的万千水珠中,却依旧不能熄灭心中的欲火,风扯着我青色的衫,黑色的发,与四散狂舞的落叶肆意纠缠,如诡谲的舞蹈。
空气里飘来一种熟悉纷蕴的香气,我大喜,转过头去,在我此生最狼狈时,看到了南生。
他目光恬静,仿佛是一声叹息,落叶旋落于他狂乱的黑发间,遮上他忧伤的眼,有一簇火光在跳跃、闪烁。
我喉底发出一声嘶叫,若负伤的野兽悲鸣,长发纷乱地扑过去,想要抓住这猎物,利齿伸出唇外,我已经丧失了人性,一身杀气再无掩饰,弥漫周身,连原本黯黑的眼也变得血红。
他径自伸手将我的身扳了过来,阻止住我的疯狂,我挣扎得无比疯狂,拳脚相加,不停呛咳,而他咬紧牙关绝不放手。
在他掌心中,聚拢成球状的精魄是水天一色的纯净,清凉袭人,一时间,它仿佛汲取日之精华,蓦然展辉;下一瞬,又隐去了光华,竟映出清幽,显出些微碧色。
我害怕地往后退缩,却听到他抚慰的声音:“不要怕,我会帮你。”
他将精魄送入我的体内,我心在盛满慌乱与惊诧后一片清澈明净,双臂上重量一沉,却看到他容色惨淡,全身冰冷,晕厥过去,四肢无力的瘫软在我怀中,黑色睫毛在苍白的脸蛋上画出惊心动魄的弧线,他的发与我的发绞缠在一起,离乱如丝。
我慌乱地拖着他回到湖岸,喂他清凉的湖水,使劲摇他:“醒过来,醒过来。”我害怕地哭起来,眼泪凉凉的。
他仿佛听到我的哭声,费力地睁开双眸,伸出手,以食指勾起我眼中流出的雨滴:“不要哭,十二个时辰以后,我会复员。”
是为了我吗?
我无话,只觉出他指尖的温暖,一颗被血腥啃噬得千疮百孔的心蓦地因一阵酸软而抽动。
他细细抚过我的脸,手指过处,我的一切坚持瓦解,他的手拨动了我心底最温柔的弦。我把脸深埋于他的臂膀,如此陌生而美妙的气息,却给了我此生的眷恋。
谁求温暖长留下(四)
南生是逍遥自在的散仙,亦是我生命中的转折,他告诉我,只需一百年压抑吸食鲜血的欲念,再用精魄调解我经脉中的戾气,我便能变回常人。
我相信了他,只因他爱着我。
欲孽来时,他守在我身边。我修长的指甲冰冷而锋锐,如同利刃,剜进他身体中甚至没有发出些许的声响,清醒过后,掌心斑斑血迹都是他的,那样深红浓重,我拥住他哭个不停,他出现在我生命中后,我学会流泪,每一次都是为了他。
古树枝繁叶茂,粉白粉红的花朵开得遍了,整个森林,仿佛都笼罩在姹紫嫣红的烟霞中。
月光透过青青木叶在我身上缓缓流离,然而我的肌肤仍是一贯的苍白晶莹,一片恍惚中我竟然缓缓走上前去,那一瞬间,心无挂碍,清幽的暗香扑面而来,
崖边的山花,开得好生灿烂,若是在白日,应是绚烂如火吧?是什么花,这般的香气醉人。
他唇角有笑扬起,浅淡如蝴蝶展翼,宠溺地为我摘下一朵,戴在鬓上,脸颊好烫,是花儿映红了双颊吧,我软软倒在他怀中。
他取出为我摘来小小不知名的果子,累累串串的,如同我小小的雪雪的手指头,我笑着含进口中,他看着我,痴痴的,满盈着眷恋。
我们在最高的山顶,远眺着那鱼龙灯火,万树银花。
南生问:“紫柳可知今天是什么日子?”
我怔怔地想了一想,摇摇头,世间的事情仿佛从来与我无关,将我屏弃在外。
他回住宿的洞中取来毛皮的斗篷将我密密包住,点点我的鼻尖:“小傻瓜,今天是元宵节,我带你下山去看焰火。”
我跟着他,紧抓住他的手,象个不知所措的孩子。
我们坐在小摊前,南生端一碗点心在我面前,白白圆圆的,我送一个到口中,糯糯的团子里,裹一汪黄糖,吃在嘴里,是温暖的满足。
我们牵手走在如潮的人群中,他怕我被冲散,一直搂我在胸前,我能听见他心稳重的跳动声,那一刻,我多想变成一个寻常的女子,与南生一起天长地久,生老病死。
“那是什么?”我意外得指着一边的小摊,红红的果实被串在一起,晶莹剔透的模样。
南生宠溺地帮我买下,放进我的掌心,告诉我这个是糖葫芦,我咬一口,酸酸的,好甜,献宝似的送到他嘴边:“好吃呢,你也吃。”
他笑着接过,漫天的烟花都掉进南生眼底,璀璨夺目,可是,为什么我却看到有一丝不舍一丝忧伤混在其中,隐隐的,淡淡的。
谁求温暖长留下(完结)
我数着墙上的记号,一百年在两个人的世界里,象流沙般淌过,无声无息,竟是如白驹过隙,转眼即逝的。
我们弹琴,赏花,相爱,他看我在月下曼歌轻舞,莺声嘀嘀,是不问世事的洒脱。
不够呵,不够呵。
我们依偎着坐在雪地中,我娇袅地依在他膝上,听他形容初春的朝霞,巨大奇丽的幻象,波谲云诡,那未曾目睹过的美丽,便足令我痴迷不复如此璀璨。我只为有一天能够亲眼去看那些烂醉的颜色。
“对尘世中人来说,能得数十年相聚,已是前世修来的吧?能够与你相守百年,这一生,我已经够了。”我轻轻合上双眸,睫毛颤抖着,梦呓般呻吟着说。
“傻瓜。”他怜爱的,温润的手掌抚弄着我柔软的长发。
南生自身后抱住我,他的身体有我喜欢的温度,血液流淌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