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子变得憔悴了,脸色不象过去红扑扑的,苍白从里面一点点透出来,让我看得很不忍心,我给她打气,保证她要等的人一定会出现。
开心的时候,桃子会跳舞给我看,我早说过她是个漂亮的女孩子,小鹿一般笔直修长的腿,她的舞蹈一样美丽。
李叔从来不过来找我们聊天,他总是严肃地板着脸,认真地做他的挥旗工作。
那天,桃子打扮地特别漂亮,我看到她漆黑的长发上扎着一对红色的丝带,我羡慕地摸摸她的头发:“真好看。”
“是妈妈捎给我的,我一拿到就赶快带起来了。”桃子看起来心情很好。
我眼神一黯,我在小镇已经没有亲人了,没有人会捎东西给我。
桃子兴奋地告诉我:“小初,今天是除夕夜你知道吗?”
我摇摇头,除了每个星期的火车,我不关心其他的事情。
“他对我说过,新的一年到来以前,他一定会回来的,小初我有心灵感应,今夜他一定会回来。”
“我有点害怕,桃子如果你等到了你想等的人,我又变成孤零零的一个人了。”我拉着她的手:“可是,我和桃子是好朋友,所以我喜欢看到开开心心的桃子。”
橘黄色的灯光从很远的地方射过来,李叔的哨声准时响起,我看看他那张包含沧桑的老脸,为了这份工作,大家都在家捂着热乎乎的被窝时,李叔还坚持地站在他的岗位上,真不容易。
火车在铁轨上擦出巨大的摩擦声,车门打开了,桃子冲过去,趴在一节一节车门上面看,有一两个人拎着行李下来,可那都不是桃子要等的人。
我祈祷着,李叔的哨声慢点吹响,让桃子再多等一会吧,可是三分钟的靠站时间很快就过去了,火车慢慢地启动。
桃子的眼泪夺眶而出,她大叫着,跟着行驶的火车跑:“你说过你会回来的,你说过你会回来的,我等了你这么久,你为什么还不出现,你到底要我等多久。”
我觉得脸上凉凉的,抬头看见大片大片的雪花从天上飘落,桃子的眼泪也化作雪花在黑夜中闪出幽幽的蓝。
我跟着跑过去,拉住她,桃子把头埋在我胸口,哭得那样伤心,她的眼泪冰一样寒冷,渗入我的肌肤,我一下一下抚着她的长发:“桃子乖,不哭,不哭,你还有我呢,我们一起做伴。”
她呜咽地象的受伤的小动物,抱住我的腰,放声大哭。
火车终于开过去了,李叔点燃一支烟,卷起他的小黄旗,冲我们这看了一眼,他已经又完成了一年的工作了。
铁轨上,有一道半透明的影子向我们这里慢慢靠近,我好奇地盯住那边看,那影子渐渐清晰起来,是个年轻人,五官清秀,虽然一脸的疲惫,可还是极力从铁轨往站台上爬。
我推推怀里的桃子:“桃子,你快看那个人是不是你要等的人?”
桃子一双眼睛都哭肿了,勉强顺着我指的方向一看。
一声尖叫,那是我听过最欢欣的叫声,桃子向着那人扑了过去。
那人奋力地爬了上来,看见桃子,呆了呆,然后接住了桃子猛力冲过来的身体,抱着她转了一圈又一圈,桃子的笑声在漫天的雪花中飞舞。
我看看李叔正裹紧他那件老棉袄,打了个大喷嚏,可惜他看不到那么美妙的一刻。
他们手拉着手来到我面前。
“谢谢你这些日子一直照顾桃子。”男孩子彬彬有礼地说。
我羡慕地看着他们那么亲热地挽在一起:“你应该早点回来的,桃子等你很久了。”
他不好意思地笑,揉了柔鼻子:“我已经很赶了,不过我答应在新年到来前一定回来的,我没有辜负她。”
桃子走过来,解下头上红色的丝带,放在我手心里:“小初,这个送给你。”
“不,不,这是你妈妈给你的,我不能要。”
桃子笑得象朵花:“我已经等到他了,七天以后,我们就要一起去重新投生,我已经不再需要这丝带,希望你拿着它,就想到我这个朋友。”
我觉得自己久违的眼泪缓缓地淌了下来:“桃子,我会一直一直记得你的。”
桃子用力地再一次抱抱我,向我挥挥手,他们跳下站台,向着更远更远的地方走去。
我把桃子的红丝带缚在辫子上,以后我又是一个人,从五年前,我卧轨以后,就只能永远留在小镇上了。
我只记得每个星期我都会来,坐在站台上,看火车呼啸而过。
寻寂记(千山)
他是我见过最寂寥的那一个,天与地之间,仿佛,仿佛只有他自己。
我是一个妖。
天地精华所造,没有父,没有母。
睁开眼时,我就在这里,群山之巅是我的家。
不知何时开始,天,下雪,没有停止。
由淅淅沥沥开始,先是小朵小朵的雪花,柳絮般地轻轻轻轻飘扬着,后来越下越大,漫天飞舞手掌大小的雪花,一阵紧似一阵,风绞着雪,团团片片,纷纷扬扬,一发而不可收拾。
渐渐万物消逝开去,潮水一样湮没在瞬间的空白里,天地一色,白茫茫的一片,怎么也望不到边。
又不知何时开始,雪川下的急流中多了一条小舟,从上游到下游,从下游再到上游,周而复始,似乎永远没有尽头。
我站在悬崖的最突出的石上,远远看他,隔着蒙蒙的雪,他的面容模糊,如镜的湖面上没有他的影,皑皑白雪,一舟一人。
年数长了,渐渐地我一块石头一块石头地缩短距离向他靠拢,很好奇他是长得何等模样。
待我看清的那一天,我呆在那里良久,那容颜我描述不清,也是看不够的,让人只想隔着,隔着飞雪细细的端详。
他第一次开口:“妖?”
轻描淡写,不肖一顾,然后继续他永无尽头的旅程。
我飘浮在上空,不紧不慢地跟随着他:“原来你会说话,难道你不想和我聊天吗,这许多年也没有见过你开口。”
他抬眼望我,眸中晶光四散,水晶在瞳孔中缓缓流淌,比雪水更加清冽:“那你呢,这许多年,你可曾开过口说过话。”
我向上看,向下看,向前看,向后看。
天与地之间,只有我与他。
摇摇头,除了看着他摇舟,我没有做过其他的事情。
“我有名字的,我叫水幺,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他的表情明显一窒,晶光的眼眸黯淡仿佛笼上层灰白的雾霭,眼神让我心痛:“我,我没有名字。”
倒悬在空中谈话太累,我自动自觉地降低身子,坐到他的船头,船微微向下一荡,他没有反对。
“每个人都有名字的,你一定也有。”我摸摸舟身,木头的细微曲线在手指下滑动。
他茫茫然重复我的话:“我有意识的时候,就在这里,做着同一件事情,没有人告诉过,我叫什么名字,没有人告诉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可是我知道我只能这样做下去。”
这算什么答案?
我偷笑着:“你用力想,想啊想地没准就能想起来。”
他撇开眼,眼底有一丝丝羡慕。
心底一声叹息。
寻寂记(鸟飞绝)
我日日坐在舟上,陪他说话。
他有一双善于倾听的耳朵,望着我微微笑,不耽误手中划浆,些许暖意从他素来深冷的眼瞳深处泛起。
我在虚空中画出飞翔的鸟的形状,展开丰满的羽翼便能自由地翱翔,画出活泼的游鱼,尾翼轻摇摆嬉戏于水中,画出盛放的花朵,每一朵都含有蜜糖般的香气。
指尖点点撇撇,我认真地告诉他,这是竹,有节,千千节,风过而不折,雨过而不浊。修竹参天,枝干笔直枝叶相交,相依成林。
他迷惑地望着我手指所落之处,面色平静,眼底沁出一丝痛苦。
我倾力变幻出碧青的竹叶给他看,可惜我此时的灵力太小,竹叶轻轻飘过就消逝不见,仅仅握住最后那一片,叶尖尖一痕艳紫,大小合适含在口中低声吹起。
“水幺,既然你也没有离开过此地,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世间有会飞的鸟,有五彩的花,有坚韧向上的竹。”
我静静地望着他,阖上眼睛掩盖暗流涌动,继续吹着哀伤的曲子。
没有答案。
我不能告诉你答案。
他俯过身来看我,离得那么近,他的呼吸都像春风扑在面上,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那种白皙有种清冷的感觉,像凉凉的一声叹息:“这竹,我看着那样熟悉,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听着他说话,有些酸楚,有些绵软,微微的疼,可是也有细细的甜。
那我再给你说个故事吧。有一天,我笑着建议,身体里缓缓流失的东西,越来越快,快得让我心惊胆战,连雪花勾在我的身上脸上,都会微微的刺痛,时间不多了。
寻寂记(万径)
满眼青翠,满目葱笼,我见过天界最美的竹林。
霞光映照下,满处华华金光。
置身在其中,几千几万年对我都是一样,竹林倒映在我的身体中,竹叶飘飘然,碧绿微紫,清香淡淡,终将归属于我。
我是一潭池水,轻波荡漾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一水一世界。
风过水无痕,清风翠微,烟光日影。
菩萨的莲座正设在我身边,她端庄而坐,额心一点朱砂,面容安详慈悲,我每日听讼佛法,悠远而绵长,渐渐有了属于自己的心。
金鲤在池水中嬉戏玩耍,与我攀谈。
我们的世界里,只有我与他罢了。
金鲤在幽碧水中上下翻飞,痛痛快快地玩耍,他跃起来、跳下去,再跃起来,故意激起大大的水花,然后看着水花四溅,落入水面,激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流觞曲水,一生逍遥,我,纵容着他。
我应该是快活的,可总是觉得缺少了什么,怎么也填补不满,金鲤不止一次对我说着同样的话,我了解他,所以并不打搅他,他摆动着尾鳍,独自离开,留下我慢慢思考。
始终得不到答案。
我想问菩萨,问不得。
菩萨垂眼看着我们,笑容恬淡。
寻寂记(人踪灭)
轻轻的风从竹林中穿过,竹林深处有丝竹旋歌清脆的回音传过来,袅袅余音回旋在上空久久不散。
金鲤自池水中一跃而起,带出一片片细密的水花,尾翼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身体落在实地的一瞬间,一蓬淡淡的白烟扬起,幻化成人形。
他蹲下身子,将手伸进水中,声音低沉好听,我要下界去了,我要好好想一想,我想要什么,我真正想要什么。
我不明所以地承接住他华丽的倒影,感受着他手指上炙热的温度,怔怔的,不晓得变幻成人形的他,会是如此美貌的。
浓墨泼洒开墨绿的发,发顶扣着闪闪发光的金环,雪白的肌肤,很黑很亮的一双眼,灿烂若宝石,目光灼灼地看着我,眉宇间那样冰冷肃杀的气息,又带着懒洋洋的靥气,皎洁如霜的长袖翩然,衣如霓裳人似仙。
在这里太寂寞了,他点点心口处,这里一直是空着的呢,水呵,如果可以,我想带你一起去,你可愿意。
我无形无态,不能象他那样站立成人,只得天天听菩萨颂经,白白浪费这许多年,只因我不懂那空荡荡的滋味叫作什么。
而他,感叹着告知,那样排山倒海一样难以抗拒的味道唤作寂寞。
他欢畅地笑起来,长发在风中四散飞舞,笑容桀骜不逊,菩萨不在,我借她的法器一用,随手在莲台上扯下两瓣半白半粉的花瓣,在他手中滋长成两柄黄金八瓣锤,他狭长微翘的眼笑成两弯新月,口中赞道,真正是趁手的好兵器。
听菩萨说,下界有取经人,欲向西方取得真经,或许那人能告诉我,如何化解开这心头的魔魇,水啊,下次吧,下次我取了菩萨的净瓶装了你一起去,看看下界繁华的世态。
我颤了颤,想对他说不要去,可看着他兴致勃勃的神态,怎么也开不了口。
我与他,几千几万年不曾分开。
离了他,我找谁去说话?
他立在那里,想了又想,都说下界人儿要有个名字,我也得给自己取个名字,从今日起,我的名叫作——莫道。
寻寂记(孤舟)
眼睁睁望着他从云端一跃而下,身姿曼妙如画,心尖却象被生生挖去一块,翻拨开尽是鲜血淋漓,别人看不见的,只有自己知道。
泛着冷辉的青翠枝叶,竹林回风声中,我留在原地,等他回家。
从来没有和他提起过,但是这里,该是他的家吧。
菩萨很久没有笑容,眼睛合闭,不再看我。
及手,错过。
回头已是百年身,再见金鲤,他被菩萨扣在竹枝编制的花篮里,失水过多几乎奄奄一息,只一双眼幽暗地在水中荡漾,反射着微微的光亮。
菩萨将装他的花篮沉入水中,我立即密密包裹住他的身体,细心将他鳞片中的伤口一一洗涤干净,有一道灼伤,夭夭炽热,几乎令他致命。
水呵,你不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情吗?他强笑着问,伤口中能看到粉红色的生肉,是谁,是谁能将他伤得这样重。
前日紫竹林来了个毛脸的和尚,求菩萨去救他落难在通天河的师傅,他说通天河里的妖精手执一对八瓣黄金锤,能一夜间冰封八百里水域。
他说的人必然是你。
伤你的人必然是他。
通天河。
好狂妄的名字。
你擒得取经人,可曾问出有什么办法能化解开心头的寂寞吗?
我温柔地将他环抱住,回来就好,等我修行好了,我们一起下界,我不会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
他笑地越发大声,震动到伤口,鲜血绚丽如落梅,一丝一缕化开在水中似断非断象是无力的游丝,傻水呵,你以为天帝这么容易放过我吗,我差一些挖出取经人的心脏,犯了大戒,菩萨将我置在此处是等待着天帝发落。
我沉默良久,半天才幽幽问道:为什么?
那人的笑容明媚如春,看着叫人舒心,视线纠葛处,目光竟移不开,淡定从容,迷离美丽。那人的心胸开阔分明,装得满满实实,叫人生惑,我以为将他的心挖出来吃下去,填补上我心口那块空缺,必不会再孤独寂寥。他迟疑着回答我,水呵,我做错了吗。
可我想说的是,为什么,为什么你看不到一直陪伴在你身边的我,只因为我们日夕相处,你就以为那不是依靠,只因为我不会离开,你就以为那不是归属。
我捧着自己那颗湿漉漉的心,痛得不能自己。
金鲤带着肉身上的重重伤痕,如一柄最最锐利的兵器,艳丽而锋利地直接插进我的心里。
还以为终于有某种可以真真实实捉住的东西降临在了我触手可及之处,然而怀抱—握,又是虚无。
寻寂记(蓑立翁)
天帝伸出玉白的手指,他的笑容依然宽容宏大,他的命令冷彻心扉:“我罚他忘记自我,坠入幻境雪川,撑船两岸直至天地浑然之时。”
天地浑然之时,既是永恒。
听得这个消息,我全身都颤抖个不停,胸口气血翻腾,他离去时,绝美的笑容,眼角上挑,他说,等我取了净瓶回来,我带你下凡去遨游四海。
我恨自己不能同去。
我用力哭着,可谁也看不到我的眼泪。
池水的温度渐渐升高了,因为里面承载太多我的眼泪,一颗颗滚烫地流淌出,与我的身体结合在一起。
菩萨坐在莲花台间,她轻挥柳条,口中喃喃,神情恬美安详,笑容似有还无,我的心跟着她的经文慢慢平息。
此时此地,只有我能解救他。
我更加静心地修行,努力地控制住身形,慢慢的,虚无聚拢,向着那颗听经得来的心聚拢,终于有一天能变成实体的人形,重重沉在水底,却无法动弹。
我听见菩萨的声音在对我说话,你想去见他?
我在心里头默默点头。
他现时被困在幻境中,无我无望,永世不得超生。
我懂得那种苦,我要救他出来。
你是水,天生得来无形无态,若强行要化作人形,愿望一得,形态消散,你可愿意。
我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