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双双的声音换来一阵死寂。
她的视线已经找到他,直接对上他。
他,亦然。
如果不是知道彼此的存在,这样的安静会让人以为它根本就是一个无声的世界。
纪双双打破沉寂,幽幽地说,“我流血了,还不来帮我止血?!”
薛枫盯着她,并没有动。
“如果你认为我这样一直流下去死不了,就不要管我好了。”血沿着额际缓缓滑下来,痒痒的,她控制自己想要去擦拭它的冲动。
“过来!”薛枫哑声命令着。
她是不是该偷笑?
外面那么多人,没有一个能够接近他,他却主动要她走到他身边。
可惜,她没有笑,更没有偷笑。
其实,要她走过去并不难,难的是贪念。
“你想让我这样流血至死吗?”她不动,只是看着他,“那么我就让血流干好了。”
她坚持不动,他能够这么狠心地对待她,任那额际的血一直不停地往下流吗?
当然,做不到!
“该死的!”最终他还是以飞一般的速度来到她面前。
如果这是一场战争,胜利的,必定是她。
但这并不是战争,所以她也不觉得自己胜利了,只是欣慰,她在他心中还是很重要的存在。
她俏皮道,“我还以为你会说,死了活该,反正你是我的克星。”
她的话才说完,她就被他一把抱进怀里。
“这几日,你上哪了?我不是叫你在这等我吗?”每次都玩失踪,他的心脏真的受不了。
“说来话长,先帮我止血,我再告诉你。”她推开他。
“很痛吗?”
“当然痛,要不你让我砸一下脑袋,看看痛不痛?”
“好。”他考虑都不必。
“哼,我才没那么坏心。”她嗔道。
“回答我的问题,你究竟上哪了?!”这几日他找她都找得快发疯了,差一点没把整个京城给掀了。
他先是以巾帕拭净她额上的血渍,再从怀中掏出赫凡硬塞给他的创伤药,细心地为她处理伤口。
“我……入宫了。”
“入宫做什么?”
“我在市集瞧见了爹,看他进了宫,我便也跟了进去。”他修长的十指,在碰着她的皮肤时,传递着一种热力,她心里头那等浮浮沉沉更为苦涩,直奔重点,“当今圣上欲册我为妃。”
薛枫的手忽地离开,每吐落一个字,胸口便冷上一分,“上次是相爷之子,这次是圣上,你爹还真是为了你的婚事,操尽了心,使全了力!”
秀颜如玉,纪双双自己处理伤势,草草作罢,“他是我爹,他不希望我终生无依,他想方设法为我找一个好归宿有什么不对?”
薛枫难掩震撼,半晌,才嘲讽道,“是没什么不对,当今世上也确实没有哪一个男人能比当今圣上更有权更有势更有钱了!你爹倒是帮你找了一个极好的归宿!”
这真是一种很糟糕的感觉,他的话如利刃般缓缓划过她的心房,带来了难以言喻的痛楚,提醒她丢弃,抛弃那早就该放手的一切,“所以,你要成全我吗?”
“成全你?”右手不知不觉握成拳,他笑了,笑声凌厉如箭,“你需要我成全什么吗?”
那支箭刺伤她。
“当然!”她浅浅一笑,“如果你用我许你的第三个愿望解除前两个承诺,我会非常感谢你的成全。”
心脏重重一揪,他怔怔地瞧着那张看来有些遥远的容颜。
怒火翻滚的浪潮狂烈得令他惊颤,一径跃上他湛深的双眸,灼亮而猛烈。
而他,并不想去抑止。
爆发开来的怒气四处流窜,纪双双赶紧两手捂耳。
只听,仅在一瞬之间,室内所有的陶瓷制品统统碎裂。
“枫……”纪双双想要抑制薛枫继续以内力实施破坏,伸手拉住他,“你怎么了?”
她似乎不觉得自己就是那个造成他慌乱无措的凶手。
“走开!”薛枫怒气冲冲地拂开她的手,“不要碰我!”
“枫,你听我说,我并不是不想信守诺言——”
“我叫你走开!”激愤的嘶吼划破天际。
纪双双身子一颤,望着他阴暗至极的脸色,心跳蓦地紊乱,“枫……”
“告诉我,你不会听从你爹的安排!告诉我,你不会嫁人!你不是说过你不可能爱上任何男人吗?!你不爱他,为什么要嫁给他?!”
薛枫的声音听起来有着无限的懊恼沮丧,有着深深的刻意压抑。
纪双双惶然震住,冻立原地。
薛枫望着她,许久才冷静下来,睨着她的眼眸闪动着忽明忽暗的光芒,“我们离开京城!”
他冷不防地揪住她纤细的手腕,不给她任何说‘不’的机会,拖着她就往外走。
挑了匹上等快马,他带她上马,疾速而行,仿佛身后是吃人的洪水猛兽一般。
这样的速度让纪双双倒抽了一口冷气,身后是他滚烫的体温,她只能用双手紧紧地抓住缰绳。
她腿软到根本没有办法说‘不’。
不过,就算有办法。
她想,不到必须分道扬镳的时刻,她也还是不会对他说‘不’的吧。
他搂着她。
他们明明靠得这么近。
可是,又,那么陌生。
chapter 21
江南,温府宅邸前。
或是被硬物砸伤的头在痛,或是一路快马奔驰速度太疾……又或是因为看见了正掀帘,缓缓步下马车的明颖彤。
纪双双身上的力气飞速消逝,她只能倚靠着薛枫的力量跳下骏马。
明颖彤的身后是廉裕。
明颖彤的目光在薛枫身上,廉裕的目光在明颖彤身上。
纪双双的目光在廉裕身上,薛枫的目光在纪双双身上。
两男两女,目目相视,复杂无解。
出剑,廉裕左手使剑,直逼薛枫。
薛枫反应不及,纪双双抽出绿绫丝条抵去。
廉裕与纪双双只对了不到三招,薛枫便格开纪双双与廉裕对招。
明颖彤想叫,想说话,可就像有千斤巨石抵住了她的咽喉,她叫不出来,说不出来,这样的感觉就如同在梦中,无数次想叫,想说话,可是发不出声音,等到真的大叫出声,才猛然发觉,原来,一切,只是梦。
廉裕直落下风,纪双双发现了他的不对劲,感觉到薛枫周身传来的杀气,她赶紧扯退廉裕。
薛枫反应很快,收势很快,但还是波及了纪双双些许。
纪双双胸口一揪,欲吐出一口血,她赶紧用掌捂住,吞咽。
“你?!”薛枫气极,一个掌风击向不远处的灌木丛,“干嘛护他?!是他先动手的!”
纪双双看了眼那生长了数十载,一瞬便被摧毁大半的灌木丛,心生伤感。
这世间就是这样,一个错误的瞬间可能就毁掉了事物原本努力生长了数十载的方向。
就像她跟他。
思绪明明飘得很远,嘴巴却可以很准确的回答他的问题,“你没瞧见他用左手使剑?他现在连我都打不过了,你刚刚瞎掺和什么?”
她知道他是怕她受伤,但她还是很恼,“薛枫,烦请你以后在做任何事之前先思虑后果,好吗?不要总是凭着一时冲动便种下自己无法挽回的恶果!”
不等薛枫有任何表示,纪双双便对廉裕道,“你过来,我要跟你单独谈谈!”
“要谈可以,你过来。”廉裕冷冷地,耍大牌。
纪双双气归气,还是往廉裕的方向走过去。
有一股力道阻止她前进。
薛枫扯住了纪双双,“他叫你过去,你就过去吗?”
“不然呢?”纪双双道,“就这样耗着?”
“双双,你总是这样的不公平!我叫你到我身边,你从来没有听过我的!他比你跟我还亲近吗?他说让你过去,你就跟他走?!”薛枫紧盯着她,他的声音变得低了些,“你要跟他说什么?为什么要单独谈?有什么我不能听?”
“明姑娘?”纪双双唤一直在状况外的明颖彤。
明颖彤终于把视线从薛枫的脸上移开,转到纪双双身上。
纪双双对她强作欢笑道,“还不管管你的未婚夫婿?”
除纪双双外,另外三个人的身体同时一僵。
薛枫的手松开了。
纪双双走向廉裕,两人默契地对了一个眼色,便齐齐使轻功一前一后飘然远去。
风拂动薛枫额上的发,掠起他飘扬的红色衣襟,也吹乱了他不定的心绪。
他走到明颖彤身旁,“颖彤,你的身体不适远行,怎么不说一声便来江南了?”
薛枫颀长的身子与英俊的脸庞令明颖彤的心猛地一紧,她情不自禁地伸出纤细漂亮的右手抚触他的脸颊,就怕只是幻影。
薛枫的第一反应便是想要拂开她的手。
可,手顿在半空一会儿,似忆起什么,他改抚她的秀发,“怎么了?”
明颖彤抱住他,脸上的血色褪得一丝不剩,“枫,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廉裕他……他以死相逼。”
以死相逼?
薛枫皱眉。
廉裕对明颖彤的执着,他是清楚的。
但,说廉裕会以死相逼,他真的很难相信。
想到这里,他的唇角忽地勾出苦笑。
他不也是一样吗?无法放手。
就算痛苦得心都要被撕裂了,还是无法放手。
感觉到明颖彤紧揪着自己背部衣襟的双手,“怎么回事?”薛枫愁绪万千,“你慢慢说,别急,别激动。”
明颖彤的眸光闪烁,她喃喃地避重就轻,“他为我斩了右手,而且,他身体里的盅毒也是因为我才会致命……”
“赫凡可以救他的,对不对?……他不会死的,对不对?……”眼泪往下掉,明颖彤无法自抑,“我骗他,我说,只要他不死,我就跟他在一起……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真的不知道,我不想他死,可是,我又没有办法真的爱上他……枫……我该怎么办?”
大概明白了,“颖彤,怎么这么爱哭了?”薛枫温柔地帮她拭掉泪水。
明颖彤本来的手慌脚乱被薛枫的轻言细语所安抚,她将头靠进他的胸膛汲取温暖,“一定是我以前哭得太少了,老天爷看不顺眼,想要我将以前没哭的份全补上。”
薛枫轻轻地将她推离自己,他问,“廉裕中的是什么盅毒?”
“黑莲说。”许久,她道。
“黑莲说?既是黑莲说又为何会因你而起?”
“别问了,好吗?”她的语调轻惚如缕,“我不想再想起,不想再提……”
“好,我不问。”他说,“没事的,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解决问题。”
风大了。
廉裕和纪双双停在一处。
矛盾在心中交织、反复。
纪双双开门见山,“你倒是有胆,还敢呆在明颖彤身边,还敢与她一齐出现,还是你以为,我没有告诉薛枫这件事是因为忘记明颖彤买你杀我之事?”
“你想说只管开口。”廉裕还是冷漠,“我之所以告诉你就是想要借你之口告诉薛枫,谁会想到,你不仅没开口,还推他娶了颖彤!”
翻一番、翻两番,翻翻转转,纪双双说,“他要娶明颖彤与我无关,你爱明颖彤也与我无关,你们怎么暗地结胎,耍把戏,对付我,我也不管,我愿意相信你是一个光明磊落的人,但是,我警告你,如果你来阴的,对薛枫不利,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廉裕冷漠的脸有了变化,他笑了,“如果我真的要对薛枫出手,早就动手了,就算我想,我也没有办法,恐怕她会恨我入骨。”
“为什么不离开她?”
“你呢?”廉裕说,“你又为什么不离开薛枫?他占了颖彤的清白,他要娶颖彤,你已经无足轻重,为什么不离开?!”
“我……”廉裕的笑容交织成密密实实的细网罩住她,“我跟你不同。”
“哪里不同?”
“不同的是,他心中有我,我就算在他身边也还有尊严。而明颖彤心中根本没有你,你这样跟在她身边讨好她,巴结她能得到什么?又算什么?不过是得到她的施舍罢了。”
“你怎知她心中没有我?”廉裕的脸色开始变得难看,呼吸开始变得沉重。
“如果她心中有你,又怎会忍心看着你受伤?!你与薛枫对打,在明知道你根本不可能是薛枫的对手的情况下,她为什么没有出声制止?难道这还不能说明她不在乎你?”
“连我都看出来你用左手,一定是右手受伤了,而且绝不可能会是薛枫的对手。”纪双双去碰廉裕的右手,“她不会不知……”
纪双双的面色一白,捏了捏空的袖衣,往上,再往上,猛地跳开,“你!……你的右手……怎么没了?”
廉裕不回答,他问,“真的……真的是这样吗?”
“什……什么?”太震惊,她的声音在颤抖。
“她只是在骗我。”
像是想通什么,廉裕凄厉地放声大笑。
他的心死了,灵魂也伤成了一片片。
半生情狂,他得到的竟是一无所有!
脚尖重重一点,他掠步疾走。
纪双双想也不想,赶紧跟上去。
跟了一条街又一条街,过了一条道又一条道。
廉裕终于停下了,“你做什么一直跟着我?”
纪双双耸耸肩,“你做什么一直无目的地走?”
“是我在问你。”
“我回答了你,你就回答我吗?如果我回答了你,你却不回答我,我干什么要回答你?”
气结,他说,“也只有薛枫能忍得了你的难缠。”
“谢谢,我会把你的话当成激赏。”
他不理会她了,她想跟就跟,他倒是看看她能跟到几时。
廉裕发现纪双双真的很难缠。
日落西山,月色当空。
她还是不舍不离地跟在他身后。
她把刚刚在经过市集时买的馒头递一个给他,他不接。
她啃一口,再递一次,他还是不接。
他越走越快,她佩服自己的体力。
没办法,跟在薛枫身边太久,轻功已经数一数二。
他不走了,坐于屋顶。
纪双双自然坐在廉裕的旁边。
她忽然想起,许久以前,她也经常跟薛枫这样并肩坐着,仰天而望。
她的话很多,他的话也很多,他们总有说不完的话。
很多时候都是说一些芝麻小事,但就是一些芝麻小事,他们也能争吵说上一个夜晚。
什么时候开始,她跟他都没什么话说了。
再啃了一口馒头,纪双双瞟了身边的廉裕一眼,发誓自己是最后一次示好。
她的手一伸,把另一个馒头递到他的面前。
纪双双以为廉裕不会接,正要将馒头扔掉的时候,廉裕伸出左手,把馒头握在手中。
她看他,他雕刻般的五官在月色下呈现出凄凉之色。
她看着他慢慢地啃馒头,她的胸口似有一股酸气回旋盈涨,那种感觉让她想流泪。
“我……”她说,“很抱歉。”她不是真的想要伤他。
他把她拿在手中已经啃了一半的馒头塞进她嘴里,堵住她的嘴。
接着,他啃自己手中的馒头,直到连碎屑也不剩。
她取出口中的馒头,扔掉。
她说,“当爱情没有来的时候,我可以对任何人说,我不相信爱情。但是,当爱情到来的时候,我发现,我可以对任何人说,我不相信爱情,就是不能对自己这么说。承认爱一个人,有时候是一件很难的事,我真的很佩服你的勇气,你可以对任何人说你爱明颖彤的勇气。可以跟我说说,你怎么做到的吗?”
他看她,想看出什么,却什么也看不出来。
他说,“爱一个人是很自然的事情,爱就是爱了,没什么怎么做到不做到。”
然后,他开始对她说,说他和明颖彤的相识,他对明颖彤的心动,情衷,包括断臂与黑莲说。
为什么对她说这些?
为什么要告诉她这些?
为什么要说得如此事无巨细?
他不知道,但他就是控制不住自己想要跟她倾诉的渴望。
这一日过去很久以后,纪双双以沁妃之名随万泓出巡遭遇刺客,万泓无伤,而她命丧九洲,他闻讯赶至九洲时,想起这改变他命运的对谈,他还是找不到原因。
他想,可能是压抑太久,想要找一个对象倾诉,而纪双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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