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闻不问?”老和尚低声笑了一下,“那七草堂呢?也是不闻不问吗?”
“或许吧,”青衫男子开口轻道,“天山那边的局势,终不是人人都能清楚掌控的。”
“有些可怜,”老和尚淡笑一声,视线转到榻上的女子身上,“可怜了这姑娘啊……被这些留在俗世的事情弄成这样……”
“的确,”青衫男子接声回答,“若不是她心中压的事太多,她的身体也不会如这样一天一天如此快地虚弱下去……”
老和尚眼神一凛,飘然置于女子苍白脸上:“你的意思是,她还是会死?”
青衫男子脸色微僵,转而才道:“或死或生,终要看她的心境和她的造化。”
“唉——”不知是谁先开的口,两人一同将视线调向窗处,竟在不差毫秒之间,齐齐长叹一声。室内转眼陷入一片死寂,依稀还能听到残雪落下树枝的声音。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直到从不远处的山脚人家中,传来几声鸡鸣,惊醒了山寺中人,也惊醒了两人之间的默然。‘
深山之中,突然响起一片嘈杂之声,好像有许多人正在潜山入林,探寻而来。
房中两人均是耳聪之人,不由转头对视一眼。老和尚明目眺向窗处,面色清凝,淡笑开口:“有人寻来了,那之中,有我现在还不能见的人。我得回避一下。”老和尚步履迅速,疾步之中未见一丝老态。
“大哥,”青衫男子大步追上,与他并肩而行,“那之中,也有我不方便见的人。”
第九十章 子云禅院(下)
眼皮掀了掀,再悠悠睁开时,看到的是一个圆圆的光头脑袋。
“姑娘姐姐醒了?”小光头上爬上一只小手,搔了几下再抬起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稚气的脸上尽是憨憨笑容,“师父爷爷果然没骗界明——”
我抬头朝四周看了看,确定这是一间完全陌生的房间,卧榻一旁摆着一张矮几,鼻尖上萦绕着一阵淡淡香气,不似寻常人家点的檀香,倒有些像寺院之中的香火之气。
我看向面前自称界明的小小和尚,疑惑开口:“寺院?”
“对啊,”小界明继续憨笑,“是界明晚上去给姑娘姐姐开门把姐姐扶进来的哟……”
“开门?”我敲了敲自己的头,前一夜发生的种种一点一滴回到了脑海里,锁儿,皇帝,向惟远,祈阳……太元宫,楼墙……然后……皇宫之外,好冷……
真的好冷,前一晚,冷到我失神,冷到我没有任何支觉,只能凭着自己的意识乱走,冷到我甚至连自己到了哪里都不知道。
记忆回来,我没忘记礼貌地向他颔首,对着面前的稚气脸蛋笑着开口:“谢谢。”
“不用不用,”界明小和尚赶紧摇手,冬阳般轻暖的眸子细成了弯弯月,“师父爷爷说,帮助别人是应该的。”
我陪着他笑开,真是可爱的孩子。也只有佛门之内,才能养出如此不染霜尘的孩子吧。
院落之外,突地金石激越,脚步声纷纷乱。我侧耳去听,五指不由曲起,拽紧了身上衣角。随着“啪”——枝头雪落的声音,门外现出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他没有任何迟疑地推开大门,走到将外室与内室隔开的屏风前。”
那人在屏前站定,却又不跨步进来,只是隔了略透的屏面静静看向我在的方向。“夏宜家……”他突地冒出三个字,语中没有任何感情,只让人觉得冷意乱浸。
我不禁拧眉,掀开被子,脚落于地。
“姑娘姐姐?”小和尚眨了眨那双加入溜溜的大眼,胖胖如肉包的小手轻扯住我的衣袖,视线在我和门外的人影身上转了几下,“你去哪?”
弯下身子,我笑容和悦地拍了拍他的头:“姐姐要走了,改天再来看你。”我悄悄凝神屏息,整了整微乱的衣裙,绕过那扇屏风,然后,抬眼,自然微笑:“殿下,早上好。”
我不禁有些佩服自己,与面前这个冷漠的表情多次交锋,千锤百炼下,我的笑容真是越发地无懈可击。我绕过他如一堵墙般定在地上的身躯,想要走出去,却在门口被惊了一道。
院中众侍卫排队立正,静候指令,在见到我的下一秒,立即低头下去,目不斜视。唇边勾起,我转头过去看着祈阳,眼中带起一丝讽刺:“真是大张旗鼓。”
祈阳与我对视一眼,抬起大手一挥:“你们先回宫向皇上复命。”他定定看我,眼眸深不见底,“就说,夏姑娘——安然无恙。”
“是,”侍卫齐声应了,整齐地向后一转,迅速消失在禅院之中。转眼之间,偌大的院子里,便只剩下我与祈阳两人。
“陛下不急着回宫复命吗?”我移开定在他身上的视线,首先迈步出了院门,迎着天边渐露的一抹鱼肚白,走上门前那唯一的一条青石板路。
身后风声一逆,转瞬之间他已经移身至我的身前,眼眸里露出一丝戒备:“你又要去哪?”
我冷瞪他一眼,淡声回答:“回家。”我转身往左,却被他身形一动拦下,再往右,又被拦住去路,如此往复,转了几圈我依旧还不得前进一步。
“本姑娘要回家你没听到吗?!干什么拦我路?”我有些气闷,干脆伸手用力推他一下,可惜手上力道不足,他的身子竟然纹丝未动。
毫不畏惧地抬起头,朝他冷笑一声,“陛下,我都已经屈服至此了,你还想干什么?”
“屈服?”他眼色一冷,猛地拽住我的手腕,“你确定?”
这个男人太深不可测,我聪明地不再挣扎,只听话地任由他抓着,抬起冰寒的眼直对他冷寂的面色。漠意虽浓,可他的手却是热的,暖意随着麻热经由腕间一路往上,驱开了我身上几许冰意。
我的目光与他深冷的目色交缠,语声冰冷:“陛下,本姑娘还没有厚脸皮到,反悔那个当着所有的人认下的事实。”
他目光紧锁着我,没有移开分毫:“你想逃?”
“有用吗?”我没有丝毫犹豫就应声开口,“不出半夜,你不就找到我了吗?我想逃,能逃去哪里?”我轻笑一声,何况,我压根就不想逃,不会逃,不能逃。
我若走了,他们要怎么办?我的凤萧声,我的锁儿,他们……要怎么办?
不就是嫁人吗?不就是一个身体吗?不就是清白吗?在男女之爱上,我连心都死了,还守着这个身体有什么用?用一个身体,去换锁儿的平安幸福,太值太值,不是吗?
我抬头望进祈阳深幽的眼里,心里轻道:只要不爱,在哪里,我都是夏宜家,那个为安羿守着这个世界的夏宜家。太子妃算什么?皇后又算什么?不过是一个身份罢了,承不承认,又有什么关系?
“你最后最好不要乱跑,”他拽着我的手指猛一用力,只留了三分情面来保住我的手腕,目色冷洌如霜地盯住我,一圈一圈晕开在冰天雪地里,“否则——所有人都会跟着你陪葬。”
“你在威胁我?”我回视向他,咬着牙不去想腕上的疼痛。
“是,”他面无表情地承认,没有丝毫推托不悦。
威胁我?扯了扯唇,我软软微笑一下,“太子殿下,你真是抓住我的软肋。”我微笑看他,脸色淡然,目中划着讥讽,却不知是对他还是对我自己,“你们都知道,我最受不了的就是威胁。不过——”我继续笑着,“我夏宜家也不会是会轻易认输的人,这一仗,是我裁了,但是之后——”
我的目光陡然转为锐利:“哪怕生不如死,我也会反抗,敢动他们一分一毫的人,我都不会放过!绝不——”
他目色阴沉,突然往前一步,我反射性地用尽全力一推,生怕他又要强吻我。可是,他只是将唇凑到了我的耳边,一字一顿,压低声音开口:“你——不——会——有——机——会。”
温热的呼吸拂在耳边,本应是让人暧昧脸红的动作,在此时发生,却让我觉得冷意深深,深过路旁未融开的积雪,冷过这寒寒末冬。
“放开她——”凛洌掌风袭来,祈阳眼神一闪,没有任何惊慌地避开那突如其来的袭击,脚步几转之间,松开了拽在我腕上的手,立定在一旁雪地上。我只觉得身体被什么东西扯了一下,眨眼之间身子便离开了祈阳好几米远。
“姑娘,”星火的声音在我耳旁急切响起,“你还好吗?”
“没事,”我朝他露出一个让他安心的微笑。
朝阳从云边射出今日的第一道亮光,划过天际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楚桐紫衣飘扬,面无表情地立在祈阳面前,五指微曲,保持着出掌一袭的动作,眼神之中,戒备深严,并没有因为面前的人是当今太子而有丝毫退缩。
“你敢碰她?”楚桐脸色凝僵,目色之中,勾出一抹掠人的杀意。我心思一沉,看来是刚刚祈阳凑在我耳边说话的动作让楚桐以为我被轻薄了……
“楚小王爷,”祈阳看我一眼,显然没有多作解释的欲望,只冷冷出声,“夏宜家姑娘如今是本王的未来太子妃。本王……”他淡淡看我,“若真要碰她,也轮不到楚小王爷来指责。”
楚桐的身子有些僵直:“我——不准。”
祈阳面色寂然:“楚小王爷凭什么不准?”
“是,你凭什么不准?”
晨光跳动,清晰地映在楚桐坚毅的脸庞上,在他的眉间投上一道暗影,他曲起的手指有些软化,视线转到了我身上,黑眸之中,有些惊讶:“宜家……你说……”
“我的意思你会不清楚吗?”我不动声色地避开他的追问的眼神,故意不去了解他眸中的受伤,淡淡出声,“楚桐,我原本还想当你是朋友,只是,你不给我机会。多年来的情谊,你大笔一挥说了不要,那我们之间,便不再有任何关系可言,对我的事情,你又如何有发言权?”
“宜家!”楚桐眼中腾地冒起一团火,“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躲过他的目色,闭了嘴没有回答他,只转头对星火轻声道:“星火,这里已经没事了,我们回安府吧。”
星火犹豫一下,脚步定在原地半天没动。
“星火!”我眼神一沉,盯住他冷寂的脸,“这次,你又要反抗我的命令吗?在你的心中,公子留给你的话,你究竟听是不听?”
“姑娘——”
“他说保我周全保我周全,如今我不过是要回安府,难道会有什么危险?”
星火看向我坚定的神色,不再言语,只恭敬地抬剑一礼:“是,姑娘。”
“宜家——”楚桐大步踏来,想要拦住我时,却被星火剑身一提横挡住欲进的步子。
“小王爷,”星火从不是个啰嗦的人,一旦确定了便不会再犹豫,“请你不要拦路。”
楚桐面色一沉,怒吼一声:“星火!”
“小王爷,请冷静。”星火淡淡看他,默然一下,突然轻轻地,摇了摇头。
我背过身去,不再看他,迈步走向青石路尽头的松林。祈阳定在原地,只静静看着我与楚桐针锋相对,一直没有动作,直到星火收了剑,才陡然开口:“星火,看住你家姑娘。”
听到他的话,我的身子不由一僵,转过身去的时候,恰恰对上他冷寂而看不出表情的神色。
他的眼瞳紧锁着我,语端对着的人却是星火:“大婚之前,本王不希望再听到任何像昨晚一样的消息。”他的目色锐利,冷意随着山间晨中冷意浸入人心,“再有什么事,本王便不会再客气。”
“好,”我毫不畏惧地对上他的眼,迎风开口,“本姑娘也不希望在那之前再听到什么威胁的话,所以,也请太子殿下你不要再随意出现在我的面前,吓着本姑娘——容本姑娘概不负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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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 待嫁(上)
太和二十五年二月十三日,太元宫中颁下一道圣旨:朝祈第一商家皇商凤萧声夏宜家,救驾有功,援国有恩,封配太子正妃,入皇籍,择吉日三月初九奉旨完婚。
闲月顶楼,月上中天。
“那晚雪下得可真是大啊,天琳公主宁死不肯嫁到北易啊,她整个身子就挂在楼墙上,只有一只手被当朝尚书大人抓着,那场面啊,可真是能让人掉冷汗的,若是那尚书大人一松手,天琳公主可就香消玉殒了。”
“哟,你怎么知道这么清楚?”酒桌旁的一人听到这边的讨论,好奇凑了上来。
“你们都不知道,”长篇大论者继续口沫横飞,“我那小叔子那晚恰好在宫中当值,赶过去时恰看到的就是那样惊险的场景啊。那个夏宜家啊,诺~就是前些日子传得厉害的,半月之后即将成为太子正妃的凤萧声大姑娘,站在楼墙下完全失了措,脸色那叫一个白啊……都超过了落在地上的雪——当时啊,所有人都看着她跪在地上求皇上求太子,当众承诺嫁入天家呢……”
“那后来如何了?”
“还能如何?天琳公主当然是被救下来了。这第二日皇上就把北易南初王召进了宫里,婉拒了联姻的请求,这南初王爷倒是亲和,金口一开便把联姻这事一笔勾消了。”
“……我说这夏宜家与天琳公主是什么关系啊?原来不是还传着夏姑娘要拒婚吗?怎么会为了一个非亲非故的公主——”
“这你们就知道了吧,听说啊,这天琳公主是凤萧声前任主人安公子的亲妹子,安公子临死之前将自己的妹妹连同凤萧声一起拜托给了这夏宜家……”说话的人突然压低了声音,一脸神秘地凑头轻道,“听说啊,安公子与这夏宜家姑娘之间,有着男女情意呢——你说她能不护着自己的小姑子吗?不过啊,你说这人都死了,要是我是夏宜家,早就急急投入太子怀抱啦,太子妃身份啊,荣华富贵一生,哪个女人不想要啊?”
“就是,我若是那安公子,身边有个让太子看上的女人,早就急急把她送出门了,你看看这美人一出现,两三天不到这皇商资格就有了,要是结了皇亲,啧啧——这凤萧声啊……”
“诸位客官,”闲月楼掌事突然出现,目色维持着该有的和气,脸上却有一丝不悦闪过,“真不好意思,楼里这些日子,已经明令禁止大家谈论当今太子与夏宜家姑娘的婚事。”
“林妈妈,”一个儒生立定站起,开口便问,“这闲月楼一向是供大家谈天说地的去处,敢问为何如今却又禁言了?难道民间的传言果真是真的?”儒生挑衅笑笑,脸上埋进一抹得意,“这闲月楼,果真是这夏宜家姑娘的地方,所以她才不许说关于自己的流言?”
“林妈妈——”几人身后,突然响起一个清澈却又中气的声音,众人齐齐看去,见是一个白衣长衫的少年人,陌生的脸孔,淡然的笑意,“这位兄台说得太对,闲月楼,是不应该禁言的地方。”
林妈妈一双细长双眼眨了眨,脸上冒出一个惊讶的表情,颤着唇轻吐一字:“姑——”
“辜公子,”我笑着止了她欲出的称呼,心里同时轻叹,辜兄啊辜兄,宜家冒昧,又借了一次你的名字。
林妈妈怔然喃道:“公……公子……你怎么突然来了?”
我笑容和悦:“在府里听到了一些闲月楼的消息,所以就过来看看。”顿了顿,再轻轻摇头,“林妈妈,将禁言撤了吧。真的没有必要。”
“这……”
我转头看向刚刚有些出言不逊的儒生,温和微笑:“几位客人刚刚说的没有错,夏宜家姑娘的确是这闲月楼的幕后主人。在下与宜家姑娘还算有些交情,今日便替她作主撤了这一个有些可笑的禁言令,从此以后,这闲月顶楼,便是畅言地,大家尽情言语,不必忌惮。”
“呃?”那儒生眼眸突地发亮,“公子与夏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