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一眉高挑,手指揉上鼻翼两侧,方宇知会地快步上前替他舒缓了几下筋骨。皇帝坐回铺了厚厚一层锦榻的长椅,唇角紧抿轻声道:“丫头总算来了?果然还是太子办事比较干脆,那些传唤太监,一个个回来永远都只会那一句,安府不放人。”皇帝缓了缓声,睁开眼看我,眼里的意味不定未明,再道:“丫头,你那凤萧声,对你可真是忠心耿耿。这十几天来,朕倒不知是传唤了多少次都被拒了回来。”
“皇上恕罪,”我摸不清皇帝的情绪,只好忐忑着咬牙开口:“那几日宜家身子偶感不便,府中家人是担心宜家病情加重,方不让宜家出门。”
皇上淡淡看我,眼里阴霾散了些许,突然笑道:“你这丫头,三天两头弄出些什么麻烦,连累着凤萧声,楚家,锁儿陪你受罪。”
皇上这一笑,我才微微松了口气,还好还好,没动圣怒。我深吸了口气,展颜笑开:“反正宜家最后都化险为夷了,不是吗?”
明黄金丝龙袍轻挪,皇上缓步下了玉阶,接过祈阳手里递去的奏折,脸上又泛起一层阴霾,转首问道:“祈宣,你也在那里思虑许久了,可有什么想法?”
第六十四章 首面交锋
皇上这一出声,我才发现皇宫内一角,立着一个陌生的男人,他脸上的棱角稍似皇帝,却没有皇上这般的威严沉肃,又不似祈阳的冷漠,便是宣王。他眼里浓浓的兴致一直放在我身上,弄得我有些坐立不安。我心里稍稍定气,微笑抬目直视他。宣王突然一笑,移开眼向皇上笑说:“本来儿臣是没有任何主意的,但今日见到了传闻中的夏宜家姑娘,儿臣便有了一个想法,只是不知当说不当说。”
“哦?”皇上疑惑的视线在我和祈宣脸上转了转,“你认识这丫头?”
“认识不敢说,只是儿臣与夏姑娘颇有些渊源,或许该说,是儿臣的王妃与这夏姑娘颇有渊源。”祈宣依是戏谑腔调,毫不避讳地直视着我笑道,“没想到世上真有那么巧的事,此夏宜家便是彼夏宜家。”
好啊,演戏?本姑娘也会。我灿烂笑了笑,面底却是讥讽满满:“是啊,真是巧得很啊。宜家千料万料都料不到,竟会在这样的情况下与王爷第一次见面。”
“是啊,照本王的料想,本王应该与姑娘在闲月楼,或是安府,甚至……”宣王意有所指地看着我,唇际的弧更阴弯了几分,“广弘王府呢。不过,这样的状况,原比料想的刀剑相向好得多,姑娘认为不是吗?”
祈宣一番长话下来,皇上便已经觉出不对,带着惊愕回头:“丫头,你们在说什么?”
我无奈跪下,垂下头低声开口:“皇上,宜家有错。”
“有错?”皇上眉头皱了皱,“你又惹了什么事?”
我咬了咬牙,最后决定还是老实交待:“欲劫宣王迎妃圣驾之人之所以逃脱,其实是宜家所救。我那日将他救到了闲月楼,宣王爷便将闲月楼封了,宜家进宫之前,便正是有去见宣王爷的打算。”
“你这丫头,”皇上眼神一凛,“朕还以为,你是自落冥寨之后才如此大胆,原来你从始至终都是如此……朕还在想,为什么那件事刑部也不多做解释……丫头,朕还真是有点小看了你。”
祈阳大步上前,半跪至皇上脚边:“父皇,刑部的事,是儿臣掺了一手。”
皇上高大的身子半退了一步,手指在我和祈阳,宣王三人的身上转了转,嘴唇微颤,好半响才道:“你……你们,好,一个一个连同着个小丫头一块瞒着朕,真是好。”皇帝龙目滞了滞,突然一转停至祈阳身上:“太子,为何那么多日,你从未跟朕提过你早认识这丫头?”
祈阳略顿才道:“父皇恕罪。”
“皇上不必责怪太子陛下,是宜家先请太子陛下帮忙,皇上若要责怪,请责怪宜家一人便好。”我掷地有声,一字一语均是清晰无比。是,要怪就怪我夏宜家一个,不要怪凤萧声,不要怪楚家,不要怪闲月楼。
“丫头,”皇上低下眼淡淡看我,过了几秒突然又转过一旁,背手过去,轻叹了一口气道,“罢了罢了,此事就先做罢,如今还有更要紧的事要做。丫头,先起来吧。”皇帝转首看向立在一旁默声不语的祈宣,“祈宣,关于那日之事,你也不要再追究罢。宣王妃几日前不是刚有好消息吗?权当为朕即将出世的长孙积点德吧!肃王回城的时候带了好些北地的特产,都积在库里没动过,回头你给带些回去,好好给你的王妃进进补。”
宣王笑了笑,微一拢袖:“儿臣代倾如谢父皇恩典。”
皇上点了点头:“刚刚你说有关于南方雪灾有什么想法?”
“儿臣是想,如今这江南突降大雪,是这百年难遇。此事若只是靠官府着力,恐怕实属小利难解大局……”祈宣笑意浓浓的眼突然定在我身上,“而且儿臣听说这江南如今有许多商家趁机谋取暴利,无疑给这缓灾设了不少波折。”
“哦?真有此事?”皇上眼里波涛微涌,疑惑问道。
祈宣勾唇扬露出一个微讽:“父皇可若不确定,可问宜家姑娘。儿臣可是听说,宜家姑娘刚在未州城处理了一间凤萧声名下的铺子……”
我猛地抬起头直看向祈宣,不由愣住了,怎么会?他怎么什么知道我在未州做过什么?连楚桐都不知道的事,他从何得知?是祈阳?不,不对,祈阳也不知道。那是谁,难道是丁章那个混蛋?不,也不对,丁章以为自己闯下大祸,这个时候应该躲起来才对。那只能是……我脑中灵光一闪,是那把斧?难道是祈宣派人伤的我?
不,不对,若是他要杀我,何必又要封着闲月楼作为引我来见他的砝码?我越想越混乱,面上一会呆滞一会惊愕,竟没有注意到这些表情已经尽数落到了殿内三人的眼里。
皇上没有看我,只再问宣王:“王儿的意思是……要朕下旨动商?”
“儿臣认为大可采用别的法子,比如……”祈宣阴笑一道,眼神转到了我身上,“夏宜家姑娘不正是在这里吗?”
夏宜家姑娘不是在这里吗?是啊,我正好在这里。我在这里,凤萧声便在这里,朝祈最大的商权,便在这里,江南所有的粮道输运,便在这里。我在心里冷笑,这宣王,果然不是简单的人物,一步一步早已算好,等着我落入套。
皇上转眸看我,不愧是天子,谋略当然不见一般。只这几秒,皇帝的眼神便逐渐从【炫】恍【书】然【网】到清明:“丫头,你在江南呆到冬日,那雪,你是见过的,如今这南方众多灾民涌入都城,城街上到处是衣衫褴褛的百姓,于这江南,于这都城,朕的旨意震款要下放,恐怕远非一朝一夕能办好的。凤萧声是天下第一,若真有心帮朕,想必不出几日,此事便能缓和不少。”皇上定定看我,眼里的威意渐淡几许,“丫头,你可有心?”
“皇上,”我落在身侧的手掌紧握成拳,默然半会才道,“宜家一人恐怕还不能妄做决定——”
“宜家姑娘真是说笑了,凤萧声对姑娘的心,有谁不看在眼里?”祈宣笑着打断我的话。
“王弟这话不妥,”祈阳步至我身旁,微垂了眼里的安慰之意看我,厉意却毫不留情地扫向祈宣长立的身子,“凤萧声势力大至整个朝祈,怎么会是一个小姑娘一语便能左右的?何况,凤萧声的安总管如今恰不在都城,至少也得等安总管回城之时,再过商议。”他说的是实话,我真有心助江南,却始终还得坚守凤萧声的利益。凭我一人之力,如何能左右得了朝祈天下?安广哪怕是一年不归,我也得等。
祈宣略有些愠怒:“那依王兄所说,凤萧声的总管一日不回,这百万灾民就得多等一天?”
“宣王爱民之意真让宜家感动,”我微笑回声,再转首向皇上,“皇上,宜家虽然不敢轻动凤萧声,却可以先拿出闲月楼和一些空置的居所来让暂时安置百姓,虽然缓不了多少,但至少可以解都城的燃眉之急,天子脚下,宜家会尽力保忧灾无伤。另外关于江南一切,宜家的确得等安总管回来再作定夺。”我知道,当前进无道时,退一步便是进。
皇上踏上金阶,坐回龙椅之后,指尖在桌上轻扣两下,思虑许久终于道:“便依丫头所言吧!祈宣,你尽快回去解了闲月楼的封。”
祈宣怔然,转目看我的眼里,泛了些许不定的怒意,我朝他笑了笑道:“王爷真是好点子,待安总管回来,宜家第一时间便会着手去办此事,不会让王爷的忧劳之心有所浪费的。”
“你……”祈宣敛衣而下,走过我身边时脚步略顿,低语一句,“看来,不只是父皇看轻了你,本王也一样。”他说完这句,突然转眸向一旁的祈阳笑道,“王兄,您竟会为一个小姑娘如此,可真让臣弟大吃一惊啊。父皇有令,臣弟便先一步告辞了。”
“王爷慢走啊。”我饱含了笑意的声音追着祈宣的脚步踏到殿外的风雪中,再绕回几道淡淡的寒意。风轻盈,落雪飘洒丝丝点点沾上祈阳的锦衣,祈阳冷着脸看着祈宣离去的脚步,眉峰紧锁,深海般的眼底一片沉寂,似是陷了入某种思绪中。我回头向坐在上座的皇帝,脸上扬起了一个灿烂的笑容:“皇上,宜家先离宫安排了。”
皇上摇了摇手,淡声开口道:“不,你留下。闲月楼的事,你写一封信回安府,待会朕会派人送去。”
我蓦地一愣:“皇上,可若是不回安府……”
“丫头,”皇上眼眸微眯,一手翻起桌上的一本明黄奏折,淡扫过一眼才抬头看我:“你身边的那几人,朕是见过的。他们的办事能力,难道连你都不相信吗?”
“不……不是,宜家只是——”我抬起头来,对上皇上意味深长的眼,却霍得如同被什么塞住了喉咙,再也说不下去,我沉默许久,终于闷声道:“宜家……遵命。”
夜幕一点一点深邃下去,天空黑得几乎摸不着边际,雪夜里的星辰一闪一闪,像碎石一样铺了满天,映在雪色中点染上丝丝氤氲的气息。广穆帝从议事堂上回到太元宫时,太元宫内的软榻上已经睡着了一个女子,蓝裙染地,长发垂身。虽然宫内点了暖炉,暖意不浅,但却依旧有些许冷霜泛了进来,扬起女子飞扬脚际的衣裙。
广穆帝龙眉一扫,淡淡眼神往女子身上一扔,低声唤道:“方宇……”
“是,”方宇应声而上,从帘后执起一件虎皮雕裘,轻轻披在女子身上,随侍一旁的小太监知趣上前为暖炉中加了炭火。宫内的暖意骤然上升,趴在桌上熟睡的女子眼睫动了动,却没有醒来。
广穆帝缓步踏出出厚重锦帘,仰头看向幽深长空,眼眸中也泛了一抹深邃,任长风撩起明黄龙袍,寒意泛身,却依旧静默无言。方宇沉步跟着,皇帝不言,他也不言。皇帝不开口,他更不开口。
吹着御花园里的习习凉风,广穆帝渐渐收敛了脸上的威意,闭目,不知在想些什么,他脚步一顿,“方宇,你说,朕的决定会不会太冲动?”
“皇上有这样的想法,必定是经过沉思熟虑。老奴不敢多言。”
广穆帝揉了揉太阳穴,叹了一声道:“可是,她的性子……可不是能轻易往朕这边揽的啊……”
风静静地吹散了他叹出的气息,忽然耳朵里有杂音夹了进来,皇帝不悦地望去,恰看到一个小太监急急踏来。那小太监一到皇帝跟前,垂头立下,不忘恭敬道:“皇上,广弘小王爷在太元宫外求见。”
皇帝淡然一笑,声音降了下来,好似在自言自语:“这凤萧声与楚家的关系果然深刻,凤萧声的大姑娘有什么事,楚家便是第一时间内收到消息的地方。楚湛与安凤嫣之间,到如今夏宜家与楚桐,安羿之间……倒不知这之中,是哪一些占了多一些?”
他悠然转身,眼中瞳色沉了下去,面上的淡笑依旧:“方宇,你看到了吧。这丫头的身后可不仅有一个凤萧声呢……”
“皇上,”方宇抄手而立,头依旧低垂着,“您如何知道小王爷进宫的目的是为了宜家姑娘?”
皇上笑了笑:“如何知?几日前楚桐可是当场逆了我赐婚的意思,皇宫这地方,估计他也不想进了。你以为除了那丫头,还有谁可以让他在这个时候入宫见朕?”
方宇微抬起头,朝太元宫方向看了一眼便默声不言。
皇帝身形一转,扬手朝一旁的小太监吩咐:“去告诉小王爷,就说宜家姑娘要在天琳宫内陪公主一日,明日朕便派人将他送回去。”他缓走几步,突然回身再道:“还有,同样的话,给安府也带一个去。”
皇帝意味深长笑着,然后转头,跨步进入太元宫。
看来,是时候跟那丫头摊牌了。
第六十五章 天琳宫
雪色漫在皇宫回廊上,衣裾拖下,在地板上带出唦唦的响声,冬日凛寒的风萧索地刮过,带起一阵阵冷寒沁骨。方宇手提一盏宫灯走在前方,带我缓缓踏过天元宫一旁高大的宫殿,穿过玉婉门,步过玉色明媚的如和园长庭,巡回几转,终于来到一处静谧的宫院。
方宇转头来来,眼依旧低垂雪地上:“天琳宫到了,老奴先回去侍候皇上休息。姑娘今夜便请留在这天琳宫内休息吧。”他说完,迈步上前轻叩了院门,立即有伶俐的宫女打开了门,看到方宇有些诧异,愣了半响才道:“公公深夜前来,可是有什么事?”
方宇转头向宫女,声音里夹杂了些严肃:“夏姑娘是皇上的贵客,又与公主是朋友,今夜特地带她来见公主,你们好好伺候。”
“是——”宫女恭敬弯身,打开门将我迎进宫内。方宇转头欲走,突然又回过头来道了一句:“皇上明早会派人来接姑娘,还请姑娘不要忘记。”
我有礼笑了笑:“宜家谨记。”
朝祈皇帝的子女,一般在皇宫中都有自己的宫殿,除非是像某些皇子封了王之后,才会有权力在外购置地产建府,而对于公主来说,除非出嫁,否则是一辈子都没有机会出宫的。天琳宫内,玉色宫墙,院内却有着温婉色泽,一看便有着女儿家的温婉气息,看来一直便是给历代公主住的地方。我边走边转头问向一旁的宫女:“你叫什么名字?”
她依旧垂着头:“奴婢叫青荷。”
我笑道:“我不是这宫里的主子,你不用把头垂得那么低,也不用依着规矩对我自称奴婢。”
她有些怔忡,稍稍抬起头来看我,略显平凡的脸上抹了一丝犹豫,然后又迅速将头低了下去,“奴婢不敢。”
我笑了笑,也难怪她这样害怕,我是皇上身边的贴身太监送来的,虽是无名,但是在这宫里,莫名地出现了一个陌生女人,这种情况往往代表了什么?她不说我也知道。我淡淡笑开,低头扶起她:“算了,我也不多说。”我顿了顿,再笑道,“你是我进这天琳宫中见的第一个人,跟我说说这宫中有些什么人吧。”
她有些受宠若惊,犹豫了一下再道:“这宫中的下人众多,管理各种事务的人林林总总加起来不少于几十个。”
我笑道:“那就说说最贴近你们公主的人好了。”
“公主身边有一个贴身宫女叫玉明。”
“好,”我拍了拍她的手,笑道,“谢谢。”
青荷怔忡了一下,嘴唇动了动,“不用”在唇上酝酿了半天还是没有说出口。我朝她笑了笑,然后自己踏上玉阶走进前厅。但是,却在前厅门口撞上了一个人。
我错愣地看着他,有些找不到自己的声音:“书呆子……”眼里又惊又诧,“你怎么会在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