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的雨还在继续下着,天地间一片水色,蕴在夜色中如晶莹玉珠。只是放在这战场上,略显不搭而以。
从柴帐到安羿的帐子,其实不远,但当我眼帘合上任楚桐将我抱至安羿帐内时,却像是走了好几日的路程。
当你闭上眼的时候,耳朵就会变得特别敏感。比如,我已经听到安羿熟悉的气息就在我身前不足几米处,而我知道,他一定没睡。
他淡淡的声音在身前响起:“这么晚你带她来干嘛?”
楚桐的声音里隐了冷意,“你何必要这样呢?折磨她不就是在折磨你自己?”
“你带她走。”
“安羿,我只说一句,她服了我的软筋散,身体如今正处在最虚弱的状态,若是再把她放在柴房里,漫漫长夜也不知究竟熬不熬得过。你一句话,留或不留,留,我便把她放下,不留,我便马上将她送回柴帐,自此,死生不顾。”
沉默———还是沉默,他没有回答。我心里隐隐难过起来,他是在迟疑吗?他在迟疑……
“好,我带她回去。”楚桐转过身便要离去。
“等等——”安羿平稳的脚步声缓缓而上,一直到了身前,“把她给我。”
身子落空,随即再落入一个温暖的怀里。身边,楚桐缓步离开。
熟悉的怀抱,熟悉的味道,我眼角微微有了湿气,轻轻转首靠近了安羿的身体,贪婪地将他身上的气息拢进鼻端。心里一喜,真好,有他的怀抱,真好。
他轻轻把我放到床上,指下一点,我的眼皮便有了力气,眼睛也悠悠睁了开来。
眼前,是他清俊的脸庞,清冷的眼,挺立的鼻,微薄的唇,太熟悉的五官,太熟悉的气息。
他的手停在我的额际,眼神与我对上。我隐在他的眼里,一言不发,却有泪水湿了眼眶。我愣愣看他,唇角动了动从唇间扯出一句话:“公子,是我错了。”
安羿怔了怔,清冷神色上泛起一抹淡然,他轻轻执起刚刚被打的已经红了掌心的手,细细轻抚过去,然后,微微抬起头,伸手擦干我脸上的泪,眼中有着万般怜惜,“对不起。”
摇头,再摇头。我抬起头来看他,想要把他刻进心里。
这些年来,便是我身前的这个人,给我依靠与鼓励,为我遮风,为我挡雨,要我倾尽所有为他又如何?
雨声阑珊,我所有的感官都不复存在了,只有心里的感觉还清晰无比,一个不容置疑的声音呯呯敲击在我的心里,每个音符都荡漾在胸中,它说,我爱他。
安羿紧抱着我的臂膀突然一抬,把我推至一边,那一向云淡风轻的眼里,又多了一丝冷漠寂然。他看着我的眼睛,看到我惊慌起来,幸福如同慧星一闪而逝,绚丽的光芒维持不过转瞬。
他轻轻地说:“你好好休息。”
我呆住了,眼睛里一片湿润,头摇了又摇,紧紧盯着他,盯到自己的眼睛酸疼,我开口道:“我要你亲口说。”
“说什么?”他淡淡开口,脸色冷得像在面对一个陌生人。
“是你教我,不要逃避。”
“我也告诉过你,在这个世界上,并不是只有正视是最好的方法。”
有不融于烛光的清冷气息浮上上来,萦绕在心尖上久散不去。安羿一脸寂然,脸上仍是淡淡的表情,却有着我从来没有见过的疏离。我淡淡地笑:“好,随你。”我撑着从床上起身。
他猛地拽住了我的手,将我扔到床上,“陪着楚桐胡闹到这个样子,你还要回去?”
我冷冷的笑中加上一抹凄然:“胡闹,我可不是在胡闹。”
“丫头,”他终于开口了。我怔了怔,嘴角的弧度更大:“丫头?敢情你到现在还一直拿我当丫头?”
他直直地看着我,脸色沉如夜色:“丫头,我们是注定没有任何结果的。”他叹气道:“我不能成为你的禁锢。”
我使劲眨了眨眼:“禁锢?”
“是。”
我的身子如同掉入冰窟。到处是冷漠,到处是痛苦,什么都没有,就是无边无际的冷漠和痛苦。心像被人割开一道口子,血持续漫延出来,我缓缓站起身,为什么会这样?我只是一抹来自于异时空的灵魂,驻足在这里。这么多年来,他的好,他的笑,他的一抬手一回身,都深深地烙印在我的心里,成为我跨越千年而来最宝贵,唯一愿意为之而留下的东西。
我来的时候就已经有十八岁,早已经懂了爱是个什么东西,我不妄图以一个十二岁的身子来爱他,所以我等。等到我终于有了一个可以爱他的身体,我却是不敢说,我的自尊不容许我去说,我在害怕,我害怕听到他说不,我害怕看到他的拒绝。
我灿烂地笑起来,我说:“安羿,你不知道刚刚我有多么高兴,我以为我埋下多年的感情终于有了回应,我以为,刚刚是我们跨出去的第一步,接下来,我们还会有很多……看来是我错了,是我自作多情。我等了那么久,等来的就只是一句‘我不想成为你的禁锢’?”
我心里的苦越来越多,手狠狠拽上腰间他给我的那块玉,那块象征着凤萧声主人身份的斜纹玉,我问:“难道我对你,真的只代表一个凤萧声?”
安羿的面色逐渐淡了下来,面上眼中划上一抹坚定,我看到他抿了抿唇角,然后沉声道了一句:“明日星火便会来接你走。”
第十八章 再次离开
我眨了眨眼,“明日?”
“是。”
“你就那么急着要送我走,不想……再见我?”我抬起泪眼朦胧的眼看他,“再不想见?”
他怔了怔,空寂帐中陡然响起一声轻轻的叹气声:“丫头,你怎么可能会不明白?”
“我明白,”我淡淡一笑,“我都明白。”夜色黑得可以渗出墨来,风从帐外透进,吹熄了烛火。黑暗之中,他的眼如星辰一般亮在我的眼前,绽放着钻石光浑,清冷的感觉绕上,唇边苦笑,我的手不自觉地触上他的脸,趁着黑暗细细抚过去,我贪婪地看着,感受着指上如玉的触感,生怕漏下一分一毫。
真好,他没有把我推开,真好,他没有拒绝。真好。
他的眼看着我,坐到了床边,手轻轻揽住我的身子,他身上的暖意隔着微薄的衣衫传了过来。我的唇边漾着笑,突然闭了眼,趁着黑暗吻上了他的唇。
他的身子骤然僵硬。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我没有加深没有缠绵,只是贴在他的唇上,感受着他,依恋着他。眼底湿了一片,漫过眼角铺过脸颊,滴滴落在床榻上。真好,他没有避开。
他的手一紧,终于将蜻蜓点水化为惊涛骇浪,帐中温度骤然升高,唇舌相勾,抵死缠绵。
衣料摩擦,呼吸杂乱,我清明的眼渐渐被情欲换上,深深陷在这一个吻中,不能自拔。
良久良久,他才缓缓移开唇,以额支住我的额,我微微张了迷蒙的眼看他,却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心却像陡然掉进冰潭里,凉透肺腑。
依旧是那张熟悉的脸,可是表情……为什么那么陌生。他面无表情,真真正正一点表情也没有,清冷的眼,冷漠的目光,“丫头,满意了吗?”
满意?我冷笑着看他,脸上苦涩:“你问我?”我笑着看他,“枉我还以为你想通了?看来,是我高估了自己的份量。”
他依旧冷着脸,不置一言。我唇角苦笑,心中漫过的痛意一浪高过一浪,原来,刚刚是我一厢情愿。
我的手缓缓下移,从他的肩上一寸一寸移下,划过他的衣襟,转到我裙边的腰带上,然后,轻轻一扯。衣裙散开,滑至肩际,玉白肌肤映着雨色落在他的瞳中,然后随着他的瞳色僵掉。
我毫不意外地看到他的脸色一变,转为震惊,转为诧异,转为……痛。
我再次伸手环住他的脖颈,渐渐靠近他的唇边,灼热的呼吸相触,如火焚过人心。我深深看入他微怔的眼里,又冷又苦地笑着,面容恍若灿烂:“只有这样……我才满意。”
林湖烟波浩渺,月色映在平波微漾上,船行四日五夜,从玉湘江转入朝祈边境的林湖。
船尾拍着碧波,碧波映着船尾。船头平台上点着几盏琉璃灯,映在湖面上反射过光线再映入繁星满天。平台上,一把竹摇椅,一张茶几,几上摆着荔枝,红桃,青萍,全是我最喜欢的东西。我侧身靠在摇椅上,仰头遥望天际,一颗一颗地数着天上繁星,数着数着,头渐渐晕了下来,便再低头咬一颗荔枝,然后闭一下眼,再抬头,再数。
船刚刚从乾海国境踏入朝祈,船上便多了许多布衣人士,我猜应该是凤萧声派来接应的人。其实此次随行的人中,明明已经多了衣莫若故,可是为什么还是那么无聊?总觉得好像心空空的,没什么兴趣。我自嘲笑了笑,也是,没有他在身边,再多的人有什么用。
我偏头望去,星火高身立在船顶,衣莫在船舱内,若故安静站在我身旁,一脸漠色,一脸淡然。我转头过去,唇边扯着笑看他:“你们不用这们严阵以待,这次,我绝对不会偷跑。”
“姑娘总是想到便做,即使现在没有这个打算,也不确定一个时辰后没有。”
我淡笑着看他,手上端起一杯茶,轻轻吹了几口,“这话也是公子告诉你的?”
若故有礼微笑:“是我自己想的。”他顿了顿,再笑,“还请宜家姑娘不要再做出什么危险的事情,那样不仅姑娘危险,公子也会担心。”
我笑着应了一声:“好。我不会跑——”话还没说完,船尾便传来一声巨响,轰声震得整艘船都震了一下。
若故一反应便跳了起来,伸手拉过我,将我拉至身边。我心中隐约浮现不祥的预感,又要发生什么事了吗?
星火一闪身已经从船顶奔至我身前,从船尾传来阵阵脚步声,还有阵阵刀剑交击声。船在一下下地晃动,甲板上传来重击声,好似有许多人一齐跳进了凤萧声的船中。
星火面上一冷,急着要把我拉回安全的舱房里,我一伸手甩开他,冷声道:“先看看对方究竟要做什么?”
嗖嗖几下风声,平台上一转眼便多了几个黑衣蒙面人,手持刀剑。船尾的骚乱依旧没有停,我听得出来是凤萧声的人在拼命顽抗。
依稀有火光照亮夜空,烧得天际一片通红。
“让开,”一声低沉的号令响起,挡在我身前的黑衣人们立刻退至一旁,让出了一条道。
我定睛看了那从人群中走来的人一眼,微微怔了一下立即又恢复了面色,看着那人轻轻笑了笑:“伟大的北易莫永副将军,请问您深夜到此,有何贵干?”
莫永定定盯着我,清晰应声:“奉四皇子之命,再请夏姑娘回乾海一叙。”
我笑着看他,轻轻扬了扬手,“莫不是你们四皇子忘记将什么重要的东西给我,这才请我回去要亲手交给我?”
莫永静静看着我道:“姑娘不必多问,只要跟在下走便可。”
我无奈摊了摊手,视线在周围转了一圈定在星火脸上,眨着眼问他,“你同意吗?”
星火定定看着我,剑早已经直指向莫永,“你可以试试。”
我灿烂笑着退了一步,坐回摇椅上,无奈耸肩:“他们不放我,我也没有办法。”
莫永狠狠抿了一下唇,长刀扛起,与星火正面对视,眼中杀意泛起——
“等等——”我闪电般出声止住这即将到来的一场恶战,指向星火,“莫永,这是安羿的人,你不得伤他。”
莫永转头冷冷看我,眼里杀意逐渐淡下:“刀剑无影,事在公平,为何姑娘不担心他会伤在下?莫是姑娘认为他打不过在下?”
我转头看着星火冷寂严肃的神色,将下巴支在手上:“我没见过他的武功,也没见过你的武功,我怎么会知道谁胜谁负?”我顿了顿,淡淡笑了笑,“只是我知道他会以命保我,而你不会以命抢我。况且……”我无辜摊了摊手,“你的命与我何干?他要杀你,我可没意见。”
莫永神色一凛,长刀一挥便要向星火挥长,而星火剑身高抬,已经作好架势要迎他一击。
我淡淡喝着茶,如若事不关已。其实,若是莫永胜了,也并不是不好。至少……我又有机会见到他了,不是吗?
眼看着莫永的刀就要下来,恶战一触即发。一柄长剑突地从旁冒出,挡下莫永那一刀,刀剑交击,进出火光。我蹭地一下从椅上站起来,眼眸深亮,会不是会是他来了?会不会?
莫永狼狈的退了一步,恶狠狠抬头时便看到一个黑衣周身的人,他的脸上,戴了一张铁面具,夜色中看起来诡异十分。
我打量着他,渐渐泛起一股熟悉之感,却又想不起来在哪见过。明明是诡异的装扮,却没有一丝杀气漏出,不知到底是他隐藏得太好,还是打自内心没有杀意。
莫永面色阴沉,星火的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你是谁?”
那铁面人没理他们,只是轻轻转过头来看我,微微点了点头。我心里稍微安了些,虽然不知道他是谁,但至少不会对我们不利。
铁面人稍稍转过身,伸手从衣下掏出一块令牌样式的东西,递到莫永眼前,沉沉淡定的声音从面下发了出来:“可否卖我一个面子?事关何此,我自会去跟你们四皇子解释。”
莫永周身一怔,僵直着眼看那块令牌,良久终于狠狠咬了咬牙,“属下遵命。”他扬手一挥,跟着他跳上船的北易国人齐齐飞至船尾,跳上另一条大船。船帆扬起,不多时便消失在天水一际。
我有些怔忡地看着那铁面人,想要开口说谢谢,可是第一句话还是问了:“我们认识吗?”
铁面人轻轻摇了摇头,隔了面具淡定回声:“不认识。”
“那你为什么要帮我?”
他转过头定定看我,身子往前迈了几步,星火眼神一凛,长剑立即挡在我身前,将我拉退一步,铁面人沉着眼往星火方向一扫:“是不是他拦着不让你回去?”
我好半天才明白他话里所指便是乾海。我轻轻摇了摇头:“不是,是我自己不愿回。”
他的眼神有些冷了下来:“为什么?你不要见他?”
我摇头,再摇头,“是他自己让我走,就算是我回去他也不要我,为什么我还要回去?何况——”我的视线转到几上那一堆瓜果上,“这里有吃有喝,犯不着回去遭那份罪。”
听闻此言,铁面人有一瞬的怔忡,转而又立即回复正常。他悠悠转过身,脚步踏上船尾,再稍偏回头:“若你要走,我可以帮你。”
我看着他,将力气全部放在停住自己的脚步上,我抬起头淡淡笑起,有礼垂身:“宜家心领。”
铁面人转过身,双脚点在船沿,一纵身便飞至岸边。我静静站在船沿,看着他的影子缓缓淡进墨色黑夜。再然后,笑着转身回到船舱,熄灯,入眠。
安羿,是你不要见我,是你,不要见我。
第十九章 长歌之役
刻州城地处朝祈北易乾海三国交界处,是重要的交通换地,时临秋末,一派繁华景色。
我左手一把玉扇,右手一本古籍,上面的字符奇形怪状,我一个字也看不懂。这是在刚刚路过的书斋里淘来的,那店主天花乱附坠地说是好几百年前遗留下来的作品。我再拿起来随手翻了一翻,不由失笑一下,我到底是犯了什么傻,明明知道是假的,可是我还是硬要买下来了。
想到这里,我的脚步不由一顿,是啊,明明知道是假的,为什么我还要信?明明知道是假话,为什么我还是要生气,要郁闷,要伤心,要难过,要赌着气不去找他?
“宜家姑娘,”星火沉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