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身而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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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身而没- 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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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天坐长途车,车窗开着,热倒是不热,就是脏。行车时的风扑打在脸上,灰尘和汗在脸形成了一层壳,很是难受。有这么一盆清水洗脸,顿时觉得整个人都活过来了。徐长卿洗了脸和手,自己也'炫'舒'书'服'网'了,借老王的光,也有热茶喝,想起申以澄一个人在车上啃干馒头,有点于心不忍。正好那服务员来了和老王在嘀嘀咕咕,就说我出去一下。老王当他是上厕所,点点头,由他去。
  湖州是一个小城市,来这里出差的人也不多,这个饭店算是城里比较好的店,上座也不过七八成。吃饭的人都在大声吵吵,倒是很热闹的样子,个个都催着服务员上菜。服务员爱搭不理的,碗筷半天也没人送来。徐长卿看看这架式,要等他们高兴了送,不知等他什么时候去了。正好合他的心意,嘴里说一句怎么还不把碗拿来?便起身自己去窗口取了一个干净杯子,倒了服务员开后门倒给老王的茶,拿到店外去给申以澄。
  申以澄却不在车上,而是下了车,在车边走走站站,松松蜷了半天的腿。徐长卿上前,把杯子递给她,也不叫她的名字,也不打招呼,就直愣愣地说:“给你,干净的。”申以澄一转身忽然看见他,也愣了一下,过了一会,才接过杯子说了声谢谢。
  徐长卿却不走开,等着她喝完好把杯子送回去。申以澄看他眼睛就盯着杯子,像是随时要来夺,只好一口气喝了半杯,顺了顺气,再把剩下的半杯也喝了。徐长卿拿了杯子,也没等她再说声谢谢什么的,就走了。
  他这么一来一去的,老王的菜已经炒好上了桌。到底是有后门的人,什么都比人家来得快。邻桌有人看见了,指着桌子上的炒腰花问,怎么他比我后来,倒比我先上菜?你们讲不讲理?服务员瞪他一眼说,我们是按号头来的,谁知道谁先谁后?你是几号?廿三号?排后头排后头,他这里写的十三号,看到伐?他人看看他的号头确实比老王的后,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骂骂咧咧了两句,老实坐着等号。
  过了一会儿,又一个菜炒好送了上来,是一盘清炒河虾仁。那河虾仁个个有五分硬币那么大,炒得油光水滑弹眼落睛的,香气扑鼻。老王说一声小徐来来来别客气,两人才吃了一筷子,那人又跳了起来,说哪能你的虾仁要比我的多噶许多?你们太欺负人了。服务员,你们不好这样的,我要向你们领导反映这个情况,你们这是看人下菜碟嘛。
  老王端起盘子呼啦一下拨了一半到自己碗里,往嘴里划拉了两下,半碗虾仁进了嘴,嚼了几下吞了,才慢吞吞笃悠悠地问:“啥格地方多了?啊?你自己看看清楚,多在什么地方?是不是要老子数给你看?诺,”用筷子拔着虾仁说:“一五,一十,十五,二十……啥地方多?你去数数你的。”
  那人指着老王的嘴,啊啊地叫起来,“你……你……你这个无赖。你把虾仁都吃了,当然就少了。”
  老王朝他张张嘴,“我吃了,你挖出来?”
  徐长卿在一旁看着,闷笑闷到肚子痛。旁边的人虽说不满他走后门,但看到这个情景也实在好笑,都笑了起来。那人气了半天,不知怎么收场。老王说:“快吃吧,虾仁冷了就腥气,不好吃了。”
  正热闹着,服务员又端了湖州名菜千张包炖的汤来,一边桌子一碗,那人看看总算汤是一样的,叽咕了两句,坐下吃饭,才算把这场小风波揭过。
  徐长卿自从来厂里工作,这一条路也走过两次,每次都是像申以澄一样,带点茶叶蛋馒头一壶水就算中午饭。从上海出发还高级点,不用啃冷馒头,可以买压缩饼干当点心。那压缩饼干是花生味的,香香甜甜非常好吃,平时舍不得买,只有春游啊下乡劳动啊什么的,才买一块来在同学中间炫耀。要不是跟着老王,哪里知道这小小的湖州还有这么好的地方可以吃上热菜热汤。炒腰花炒虾仁千张包汤,这样的好菜,那是在上海也很难吃到的。从前只知道老叶本事大,可以把平淡的日子过得有声有色,现在才发现,那真是虾有虾路,蟹有蟹路,谁都有各自的本事。尤其是司机,油水更大。
  老王吃着菜,没头没脑地对他说:“小岗村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了,各人田里的收入归各人,将来的日子就要好过了。农村比城里只有活,这里的虾啊鱼的,都是农民捉了来卖的。农民会过日子啊,守着鸡屁股银行也饿不死。你看上海,谁家敢在灶间养鸡吗?马上就被举报到了居委会,你就等着吃批评吧。”
  徐长卿大为同意。那些核桃花生鸡蛋笋干的,都是农民从山里采了来换给他们这些城里人的。城里人有粮票看似有用,但要是没有农民的物产,票子就是一张纸,又不能吃又不能穿,有个屁用。
  这“四人帮”打倒还不到一年,处处就有松动的迹象。大学不是复招了吗?自由市场也重新开张了,连国营饭店都有人敢自作主张收买活鱼活虾,老王这样的司机吃香,那是不在话下。
  吃饱饭,老王会了账,徐长卿把自己的那一份钱和粮票递上去,老王佯装推了两下,还是收下了。这一下兴致更高,上车后和徐长卿又是天南海北地胡说,说起他开车的经(精彩全本小说百度搜索:炫书)历,遇上过什么事,就跟听评书一样的精彩。
  晚上六点多钟进了上海市区,夏天日长,天还没黑,老王要把车开到厂里去送产品入库,就把徐长卿和申以澄放在他们当初集合时后方基地上海联络处,再把他们的东西卸下来,说声走了,开了车就走了。
  徐长卿只有一个旅行袋,一只手拎了就可以走,申以澄看着地上的大包大小包十几二十个,都快哭出来了。她走的时候讲义气,答应了帮女伴们往家里带东西,谁知道送东西的时候人家送来了,到了上海要她一个人搬。事先心里光顾高兴了,一点没想到要提前发个电报叫家里人来接,这么多包,叫她一个人怎么弄回去?
  徐长卿重回上海,心里虽然牵挂着朱紫容,到底还是高兴的。正准备乘公交车回家,扭头看到申以澄是这么个情形,觉得实在不好把她一个人留在这里,便过去对申以澄说:“你家那边有公用电话吗?你去打个电话,叫家里人来接,看他们有空没有?”
  申以澄得他一言提醒,这才从发懵的状态下清醒过来,忙说:“有。”
  “你去吧,我帮你看东西。”徐长卿说。
  申以澄忙说谢谢,左看右看找公用电话。本来他们可以借用这联络处的办公电话,但这个时间人家已经下班了,大门紧锁。申以澄自己是虹口区的,对静安区不熟,不知哪一条弄堂里有电话。
  徐长卿看她为难的样子,说:“那边弄堂口有。这里过去左拐,穿过一条横马路,再向右,弄堂口有一个烟杂店。很好找的。”
  申以澄看了看四周,对这里实在不熟,说道:“要不小徐你去帮我打个电话吧?我怕我找不到反而走错了,再等下去,天都要黑了。”
  徐长卿想想这也是一个方法,说:“好,那你家的传呼电话是多少?”
  申以澄把电话号码报一遍,又说了呼叫人的名字,徐长卿回述一遍,没有错误,才跑着去了。
  电话不多时就打通,又等了一会叫了传呼,来了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问是谁找。徐长卿三言两语把事情讲了一遍,那边几乎不相信有这么好的事情,全厂两千职工,就两个名额,其中一个正正好好落在他家女儿的身上。一边急切地想问清楚,这一急,说话更是缠夹。徐长卿说,电话里说不清,申以澄现在就在延安西路多少号门口等着家人接,最好是多来几个人,她带的东西太多,没法拿,才以我来打电话。
  那边估计是申以澄的父亲,在起初的兴奋过后,也镇定了下来,说好的好的,麻烦了,我们马上就过来,谢谢你谢谢你。徐长卿说不客气。挂了电话,付了电话费,那话费超了三倍的时间。
  徐长卿想从虹口到这里,至少得换三趟车,没有一个小时来不了,这时也晚了,申以澄应该又饿又渴,于是就在那小烟杂店买了两个面包和两瓶汽水,付了汽水瓶的押金,请人家开了瓶,插了麦管,回到联络处门口,把面包和汽水递给申以澄。
  申以澄红了脸不接,小声问:“小徐,这里有厕所吗?”她上次用厕所还是在湖州,实在憋得急了,不得已,只好向徐长卿求助。
  徐长卿也觉得不好意思,说那边过去一家地段医院,里面有。申以澄说声谢谢,小跑着去了。过了好一阵才回来,脸也洗了,头发也用水抹着梳光滑了。徐长卿再次把汽水递给她,她又说谢谢,咬了麦管喝汽水,喝了半瓶汽水,又吃面包。忽然感慨地说:“好久没喝过汽水了。”
  是啊,好久没喝过汽水了。汽水是文明世界的产物,是美国生活的象征,在过去的老电影里,只有在描写旧上海的时候才有汽水出现。一个汽水,已经划分开了山里和城市。两个人站在上海的街头,喝着正广和的汽水,才真真正正感到是回到上海了。

  更随宵梦向吴洲

  六月的上海傍晚,只得二十五六度的气温,太阳下山得迟,快七点了天还亮着,高大的法国梧桐树在延安中路上交叉着枝干,枝干下是城市的电网。园林工人像是与这些法国梧桐有仇,路边行道树向上的树杈一概锯掉,只留下横生的侧枝,长成大树后,侧枝上长满宽大的树叶,在夏天搭成凉棚遮住整条马路,蜘蛛网一样的电线就藏身在树枝下。当马路笔直的时候,这样的路风景是很好看的,延安中路就正好是这样一条马路。由他们站的地方再往前,就是共青团市委办公室的所在,原来属于马勒别墅的那童话世界般的屋顶在浓绿的树荫缝里露出几个尖角。
  这就是上海啊,他们这些人,从离开的第一天就想着要回来的上海。
  71路电车拖着电辫子从眼前驶过,车过后卷起的风里是熟悉的带着这个城市特有的灰尘的味道。这样的味道是属于夏天的傍晚的,是属于上海的大马路的,这个味道,在安徽的山里,在他们工作的厂里是闻不到的,这是他们记忆里童年的味道。那些有关于夏天的夜晚的游戏,男孩玩着官兵捉强盗、女孩子跳着橡皮筋,在七八月里洗过澡后搬张小矮凳出来在弄堂里在马路边乘风凉的凉爽与适意的记忆。
  徐长卿和申以澄看着这些,心里想的应该是同一句话:我回来了。
  过了良久,徐长卿开口说:“你去过屯溪吗?”他完全是没话找话说。屯溪在黄山脚下,离他们的厂子有一段路程。当初招他们来厂里的时候,宣传部的人就说过厂子在黄山脚下,风景优美。但去了快有一年半,他还没去过。几次搭车到了屯溪,又因车子不顺路,一再错过。他说完这话就后悔了,想这话无聊得很。实则是两个人站在路边要等一个多小时,他又不好说我先回去了,把一个年轻姑娘一个人留在这里,出于礼貌,才找点闲话来聊。
  两个人其实是旧识,在从前没到安徽去的时候,他们就是一个厂的,但此前没有过工作上的交集,他又不是喜欢和女孩子搭讪的人,对美丽的女孩子更是有一种避开的习惯。而在进厂之前,在学校里,哪个男生胆敢和女生说话,那是要受到所有男生的取笑和嘲弄的,女孩子要是主动和男生说话,更会被视作轻佻,男生女生界限十分清晰,不得越雷池一步,那就是三八线和柏林墙。是以在前往安徽的车上,刘卫星初识申以澄时,就问过徐长卿这个漂亮的女孩子叫什么名字,徐长卿装睡不答,一来是和刘卫星不认识,二来是不习惯和别的男人谈论女孩子,三来也确实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后来到了厂里,先是分在不同的小组,后又因刘卫星不停地在耳边念她,更是没她说过两句话。这次一同乘车回上海,才是头一次这么近距离接触。
  申以澄倒似比他自然,接过他的话头说:“去过,整个县城只有一条街,街上只有一个警察岗亭。”两个人说这话的时候,都看着前面十字路口的那个白色的警察岗亭。她像是知道徐长卿为什么忽然提起屯溪,便顺着他的思路往下讲。
  “只有一家新华书店,只卖十几本书。”徐长卿说。
  “有一个礼堂,每次去都在放同一部电影。”申以澄说。
  “《闪闪的红星》。”徐长卿说完,两个人都笑了。
  这个话头一开,两人之间的陌生感和距离感慢慢消失,徐长卿给她讲他这一年多搭车去了那些地方,申以澄也讲她去了哪些村子,讲厂子周围的那些一个姓一个姓聚居的村子,他们村里的那些大大的祠堂,他们的房子怎样的漂亮,窗棂都是雕花的,大门上还有砖雕。墙上写着“耕读传家久,诗书继世长”的对联,和“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标语一同出现在古老的住宅里。
  申以澄说:“他们的房子很漂亮,可是家里却什么都没有。”
  徐长卿在山里漫游时,时常去当地人家里要水喝,那里大屋子和空庭院同样让他惊奇,也让他对申以澄惊奇。在这一年多来,还没有第二个人和他谈起那些祠堂和对联。他说:“我在一家人家的影壁墙上看到的诗是‘为忆渌江春水色,更随宵梦向吴洲’。这首诗我以前没读过,我怕记不住,特地掏出纸笔抄了下来。”
  “那里原是古徽州啊,出了很多文人。这首诗是张志和的《上巳日忆江南禊事》。‘黄河西绕郡城流,上巳应无祓禊游。为忆渌江春水色,更随宵梦向吴洲。’他在黄河边上想起江南的上巳日来,就写了这首诗。你说的是胡氏祠堂吧?我也看到了,也抄了下来,写信回家里把这两句抄在里面,问我爸爸这是谁的诗,爸爸回信说是张志和的诗,又把前两句也写下来。顺便又把他写的诗一起抄了寄给我。”
  如同诗里的情景一样,他们在安徽想着回上海,站着上海的街头,却说起安徽来。那是他们共同的生活,虽然不长,却已经留下印迹。
  徐长卿默默地听着,忽然问:“你爸爸是老师吧?”他好象记得谁提过一句,却想不起来了。
  申以澄点头,“是语文老师。”
  “哦,难怪。”徐长卿想,难怪会记得这些。这个年头,肯像他一样读红楼水浒的人都不多,而申以澄的爸爸却连这些都记得,那一定是有道理的。
  “我妈妈是数学老师,”申以澄又说:“从前知识分子是‘臭老九’,他们一直都受打击,可是最近不同了,好些从前的学生都来找他们补课,说是想考大学。小徐,你是不是也在复习功课想考?”
  徐长卿转头看她一眼,“你想考?”她说“也”,那就是她在复习功课准备考试了。
  申以澄解释说:“我听见你在河边背英语。”不考大学的人,才不会想着背什么英语。
  徐长卿想一想,为自己留有余地,说:“我的数理化太差,不一定行的。”
  “不要紧,又不是你一个人差,大家都差。老三届的十年没有摸过书,都去农村插队落户去了。我们七二七三届的,高中都没上过,大家都是一样的没有基础。因此要相信自己,并不比别人差多少。”申一澄笑一笑,“我爸爸妈妈在信里是这么跟我说的,我知道他们是在给我吃定心丸,但我也相信他们说得对。”
  徐长卿也相信他们说得对,忽然之间他对前途有了一点信心。是的,大家都差,都是多年没有摸过书的人,他们这两年摸的是锉刀镙丝刀,比他们大的摸的是锄头扁担,比较下来,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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