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唯一的熟人是在东莞长安镇时代电子厂打工的表妹,但我没有找到她。我背着一个大包四处找工作,每天饱一顿饥一顿,晚上和几个未找到工作的女孩在那些尚未建筑好的大楼里过夜。
后来,在一个好心的河南大哥的帮助下,我终于进了位于龙眼乡的“亨利塑胶厂”。
我分在包装车间,在流水线上装胶袋。那是一个高度紧张又枯燥乏味的工作,整个人完全没有思维,像机器人一样。
我们每天早上七点上班,一直到晚上九点左右才下班,中午只有一个小时的吃饭时间。我们没有假期,只在每个月发工资的当天下午休息半天——买生活用品。
厂里说是供应两餐饭,但饭菜实在粗陋,有时,还不如农家的猪食。我常常是汤泡饭,勉强填饱肚子。
最让我不能接受的是厂里押两个月的工资,也就是说你到第三个月才能领第一个月的工资。如果有一天你自己辞工不干了,你只能白丢两个月的工资。
那时,我的全套《AAA英语》和录音机又被盗了,我唯一的乐趣就是每晚下班后到街心花园的树下看书、写作。我再次试着以自己为题材写,题目是《何处是幸福?》。
几个月后,在老乡的介绍下,我转到邻近的“鸿业电业厂”。这家厂每天上班八个小时,晚上加班三个小时算半天工资,而且,只押一个月的工资。虽然生活也不行,但上班相对要轻松一些,不用时刻绷紧神经。
我报名参加了河北石家庄的文学刊授学院的学习。虽然我在山东潍坊也参加过这类学习,感觉收获不大,但我觉得总可以学一点什么,而且学费也不贵。
(一)
丛妹子,还记得我刚来几天就因为一件小事和你争执起来,还清楚地记得你以一种鄙视、嘲讽的口气对我说:“你他妈的还有自尊?打工的有个屁自尊!有自尊的还出来打工啊!”当时,我对你是深恨之。但不久,同样也是因为你的一句话,我动容了,原谅了你。我永远不会忘记那句话!当你听说我曾经当过老师,你说:“可惜了。”
丛妹子,说实在的有时我很喜欢你。我喜欢听你说话,我喜欢听你笑。你的嗓音甜美娇柔,你的笑声似银铃般清脆!当你偶尔和我们坐在一起,我总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感,仿佛你是我邻家的小妹妹。但更多的时候我是憎恨你。几乎所有的姐妹们都恨你、背地里骂你。你是出了名的“母老虎”,能在鸡蛋里挑出骨头来。我们做活稍稍慢了,你不是骂就是打,而且,动不动就罚款,不是一十、二十的罚,而是五十、一百的罚,仿佛这些钱不是我们辛辛苦苦挣来的!每次你走进车间,非要弄得几个小姐妹哭才肯罢休!每次你一走进车间,姐妹们的神经就绷得紧紧的,不知什么时候厄运会降临到自己的头上!你知道吗?我邻座的贵州小妹子给你取了一个颇风趣、含蓄的外号“大风”,说是你一来就要刮倒一大片!
还记得那次因为装错了一个货,你罚我们小组四人每人五十元。虽然我也认为罚款金额过高,但我也认了,既然做错了事就应该惩罚一下。想不到后来你想来想去决定只罚我和另外一个女孩的,其他两位不罚款。世上还有这种事吗?装货的不罚罚查货的?何况,我只是排箱。这也太不公平了!我挥笔写了两页字,连同那张一百元的罚款单一起交到你手上,说了一句:“我头痛不'炫'舒'书'服'网'请个假”便转身头也不回地下楼了。就是在那个晚上,在那个大雨倾盆的晚上,当我浑身淋得湿漉漉的疲惫而归,发现你在宿舍外的楼梯口等我。就是那次我们第一次像朋友一样开诚布公地交谈。你委婉地道歉,并讲了你的苦衷。你说:“其实,我大多数都没有上交罚款单。罚款单都放在我的办公室里。做人难做啊!”我也谈了我的感受,并给了你一些小小的建议。就是那次,我真正地了解了你一些,也更加怜惜你!
丛妹子,说实在的,你对我还不错,给了我一定的尊重。但我始终不明白的是友情如你我,知心如你我,为什么在下班之后,在我们对面相遇,在我们擦肩而过之时,你竟然会以一种高高在上的漠然的神情无视我的存在!记得有好几次我想招呼你,可看到你那幅表情,我只好不言语了。丛妹子,你有必要摆官架子,显示你一个小小车间主任的身份吗?
丛妹子,分别时我们还是挺友好的,不是吗?你第一次对我笑得那样甜,第一次主动问我,在你的权力范围之外:“你什么时候走?厂找好没有?”
丛妹子,真希望再看看你的笑脸,再听听你柔媚的声音!
(二)
我一直搞不懂怎样称呼你才算合情合理。尊你一声“大姐”吧,你身份证和厂证上都只有二十一岁;叫你“小妹”或直呼其名吧,又实在觉得难以开口,委实不妥,因为,你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你的乌发掩藏不住那些许刺眼的白发。我想来想去还是喊你“老乡”好了。在这广东,“老乡”是再普通不过,也再亲切不过的称呼了,是不是?
老乡,还记得你刚进厂时,仅凭“老乡”这两个字,我带你去宿舍,和你一起打饭,上班、下班;我温和而耐心地告诉你厂规、舍规,以及工作中的种种要领;我为你抱不平,为你第一次和别人争论。厂里没有早餐,每次我总是买两份,我们一人一份,因为考虑到你刚从家里出来,身上没有什么钱。我全然不理会别人的冷言冷语、惊诧嘲讽的目光,我热情地和你走在一起,仿佛是一对姐妹。你知道吗?厂里的人都叫我“小姐”,意思是在这个厂我算打扮得最时髦最漂亮的了,而且,还有那么一点清高。而你呢,说句不怕你生气的话,你的穿着是那么地土气,你的言谈又是那么地粗俗无味!在厂里人的眼光里,我们简直是一个在天,一个在地,又怎么可能相配地走在一起?
老乡,也许是遭了太多的白眼,受了太多的委屈,我的心理失去了平衡;也许是那天我的心情实在不好,我第一次对你发了脾气。还记得吗?我说你做得太慢,做得不好,我叫你坐远一点,不要和我挤在一起,不要和我说话。我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我的声音是冷冷的。仅仅因为组长忘了给我们安排活儿,仅仅因为一个女孩说什么“不聪明的不要”!我突然憎恨起你来!我觉得是你让我陷入这种尴尬境地,是你带累了我,是你让我蒙受耻辱!我不想再和你牵连在一起!你的脸涨得通红,一句话也不敢说,只是偶尔用那双茫然无措的可怜兮兮的目光偷望我一眼。好一会儿,我的心情才慢慢平静下来。我立刻为自己先前的行为惭愧之极!我问自己:云飞啊云飞,你也是如此虚荣的人吗?联想到你对我的依恋,我是你唯一的精神支柱,我更是悔恨得要死!我在心里马上放弃了和你绝交的话!你小心地和我说话,我也轻声慢语。老乡,还记得那个有些沉闷的下午吗?
老乡,想不到第二天你就转厂了,我满腹的心里话儿没法说出口!老乡,你现在过得好吗?老乡,你是否会想起我,想起我会有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三)
人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为什么我对你就没有那种特别亲切的感觉呢?我没有叫过你一声“老乡”,更不用说你的名字“阿蓉”了。
还记得我刚来的那天晚上,你以一种长官似的口吻命令我睡过道边的下铺,你冷冷的不无高傲地告诫我:“小心点,老板娘也许不要你。”当时我很奇怪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冷,这么霸气,我跟你有什么仇啊?相处几天之后,我才知道你对每个人都如此。
你简直就是我们201宿舍的女皇,这个宿舍简直就是你一个人的!每天晚上回到宿舍,你一冲完凉、洗完衣服就威严地发布号令“不准吵了,我要睡觉了!”宿舍里的人似乎都怕了你,大家轻手轻脚地冲凉、洗衣,上床睡觉或者看书。不敢说笑,不敢窃窃私语,甚至连呼吸也不敢大气儿,一个个仿佛做贼一样。早上呢,你又规定七点钟才准起床,如果哪个人起早了你就要臭骂一顿,你说你要睡觉、休息!说真的,我也喜欢宁静,喜欢安安静静地看几页书,可你给我们的这种宁静又是怎样的沉闷、压抑啊!你常常威胁女孩子们说,你老公有多“凶”,你要叫你老公来打她们。当然,我这个熬夜看书,半夜三更才冲凉,早上又起早锻炼身体的“老乡”,你是最为不满的。不过,也许是我一直保持沉默,而你又或多或少忌讳我的“少林武功”,你只是“指桑骂槐”地小闹了几次,我们没有正面冲突过。
你知道吗?宿舍里的女孩背地里都说四川人好“凶”、好“恶”,我都怕说自己是“四川人”,我都不想当四川人了!
其实,我内心里对你有点同情。我知道在你“凶悍”的外表下一定有一颗不为人知的伤痛的心!你总说你老公对你如何好,但我知道你不过是在欺骗我们,也欺骗你自己,否则,你怎么会和我们楼下的保安相好呢!我曾经目睹过你对那个保安的种种温柔和体贴,我曾经不敢相信那就是我们熟悉的你!但那个保安却对你若即若离,甚至有时候很冷漠。我曾经听到过你在深夜隐忍的哭泣!
其实,你长得小巧玲珑,很漂亮,再加上你的名字里也有一个“蓉”,我有时候会恍惚想起金庸中那个娇俏可爱的“蓉儿”。
你知道吗?有很多次,我想和你亲近,但看到你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表情,我就不得不退却了!
老乡,请温柔一点好吗?大家同是打工妹,同是一颗敏感脆弱的女儿心啊!
(四)
阿东,记得还是初进厂时我就听女孩子们说你是我们厂最有内涵的男孩,那时,我心里就有一个小小的愿望:渴望与你相识!
阿东,还记得那个富有浪漫情调的夜晚,我们像孩子一样蹲在昏黄的路灯下,还记得我们亲切地谈着校园,谈着这个世界,还记得你爽朗的笑!当我们在那棵榕树下分手时,我们相约“以后常出来走走”,因为,我们已经是朋友了!
阿东,还记得一九九六冬天龙眼乡政府举办的“卡拉‘OK’大奖赛”吗?我们厂里只有我和你,还有厂里的一名保安参加了!为了参加这个“卡拉‘OK’大奖赛”,我们宁愿被老板当作“旷工”扣工资!还记得那天晚上你唱的是《华山论剑》,我唱的是《别问我是谁》,还记得主持人的普通话很蹩脚,当时的场面有点搞笑!虽然我们最终都没有获奖,但我们有勇气站在这舞台并完整地唱完一首歌,是不是也算一个成功的歌手?阿东,还记得吗?厂里从此流行起我们参赛的两首歌!
阿东,还记得你神采飞扬地给我描绘你的女朋友是怎样的美,你几乎是一见钟情;阿东,还记得你为女朋友一个冷漠的眼神肝肠寸断,一张妩媚的笑脸神魂颠倒!我也为你欢喜为你忧!那是怎样一种兄弟般的情感!
我们曾经作过两、三次不长不短的“文学交流”。
你也曾经借阅我的笔记本认真拜读,并在我的笔记本上留言。只是我后来才发现。
“赠无奈日子中的同事——蜀之才女云飞:
文武双全儿女在,
何惧中华不腾飞?
广西独孤浪子隆东剑
公元一九九六年十二月五日于东莞龙眼”
我在江苏的时候,曾经收到过你一封信,你说因为种种原因你也离开了鸿业电业厂;你说你已经和心爱的女孩住在一起,感觉幸福的同时又有了生活的压力,因为你的女朋友还没有找到工作;你说你还是希望能够和我在文学上交流,我们的朋友阿美虽然也能够和你畅谈几句,但你感觉还远远不够!
我也曾经给你回信!
只是因为我们都过着漂泊不定的生活,不久就失去了联系!
阿东,你现在好吗?对于爱情,你是不是还是一如既往地执着?对于文学,你是不是还是那么天真地向往?
如果可以,真的很想知道你的消息,如果可以,真的很想和你做永远的朋友!
(五)
阿美,还记得我们许下的那些浪漫而美丽的诺言吗?我们相约春节后一起去找工作,我们相约无论我们之中哪一个结婚一定不要忘了告诉对方,我们相约无论是天涯还是海角我们对彼此的思念将永远不变;我说跟你学广东话,你说跟我学武术;你叮嘱我回家时一定要到你家去玩一下才能走……哦,阿美,我们初次相见的那个上午,是怎样的开心,是怎样热情洋溢地畅谈着我们的理想我们的爱情!
阿美,我们一起上班,一起下班;我们在公路上说着笑着分吃我的早餐——方便面,在加班的夜晚疲惫娇怯地分吃你从小店买回的一只菜包;我们在那些有月亮的不加班的晚上在宿舍的阳台上合着远处缥缈的音乐翩翩起舞……哦,阿美,那是怎样一段快乐的时光!
阿美,是什么时候你开始疏远我,我感到我们之间有了裂痕?
是你请我和阿英唱卡拉OK的那个晚上吗?还记得你和阿英并肩坐在我前面的座位上捧着点歌本亲热地说着笑着商议点歌,用我根本听不懂的广东话。我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坐在后面,你似乎根本就忘记了我的存在。后来,你和阿英又是独唱又是对唱,我只是勉强地点唱了一首《透过开满鲜花的月亮》。阿美,不知你是否听懂我歌声里轻烟一样的忧伤?阿美,不知你是否发现?当我们三人相跟着走出卡拉OK厅,当我们并排走在冷清的大街上,我是多么地沉默,我的笑容是多么地寂寞!
是那个厂里出粮让人兴奋不已、激动不已的夜晚吗?阿美,你知道吗?我心里早已计划好在那个夜晚请你吃炒粉,请你去唱歌,请你去看录像,请你去照相,我心里早已设计好了无数个浪漫!阿美,我万万没想到当我兴冲冲地三步并作两步赶回宿舍时,你已经不见了。同宿舍的女孩说你和阿英在楼下的小店里吃炒饭。阿美,当时我既愤慨又伤心!阿美,我愤慨的不是你吃好东西没有叫我,我愤慨的只是你居然躲着我、你居然回避我!阿美,我好伤心好伤心!我们曾经是一对多么亲密无间的朋友啊!
阿美,我清楚地记得就是在那个夜晚,我递给你二十元钱,淡淡地说:“阿美,我说过出了粮和你去唱歌。这点钱你拿去自己唱几首歌吧,现在我很忙没有时间陪你。”我清楚地记得你接过钱,笑着说了一句:“那我们就自己去了!”就拉着阿英一溜烟地跑出宿舍。阿美,你永远不会知道在你们走后我曾怎样在心里痛楚地呼唤你的名字;阿美,你永远不会知道就是在那个夜晚,我曾打算与你一刀两断,从此分手;阿美,你永远不会知道,那二十元钱其实是我还你以前请我唱歌和吃点心的钱!
阿美,你也许会问我为什么那时没有与你真的绝交。阿美,你永远不会想到,我也永远不会想到我的那篇散文和那篇竟然使我改变了对你的看法,竟然再次沟通了我们的心灵。永远不会忘记那是个不加班的夜晚,宿舍里静悄悄的,你在看书,我在写稿。忽然,你轻声问:“可不可以看看你写的散文或?”没有几个人主动要求看过我写的这些东西!我有些感动地又有些不在意地从笔记本上选了两篇给你看。我还记得一篇是散文《妹妹,你是我胸口永远的痛》,一篇是自传体《何处是幸福?》。只听见我写字的“唰唰”的声音!只听见你翻笔记本的“沙沙”的声音!不知过了多久,你把笔记本还给我,用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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