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子……”李德全不解地看着主子的侧脸。他不是一路都在期待这一刻吗?
“……”康熙楞楞地站着,完全无视来往百姓好奇的目光。“先去……”
康熙先去了恨离的坟墓。这个小小的坟墓,也许就埋葬着他和沈宛 一生一世的缘分不是?失去孩子,宛儿究竟是有多痛!而他,竟是连伤心凭吊的时间都没有给自己。
恨离,你恨阿玛吗?恨阿玛无力保护不了你?恨阿玛那样伤害了额娘?恨阿玛吗……
那一瞬间,他惊觉他在恨自己!
身后轻缓的脚步声拉回了康熙的思绪。转头他便对上了一个男人俏笑倩兮的眼。纳兰性德?不!那个人不是纳兰性德!可是他又是谁?为何与容若张得如此相似?微微上扬的唇角,他眼中饱含柔情,上扬的眼角,媚如春夜。
这个人不是纳兰性德!
他手中拿着一只色彩斑斓的风车。在冬日灰蒙的天地中,风车好似变成了这个世界唯一的色彩。
苍月傲风越过康熙,拾起坟头的波浪鼓。那鼓看着有些旧,沾染了些许尘灰却也丝毫没有破败的样子。“刚才经过市集的时候看见的风车,下次叔叔做个弹弓给你。”
“你是谁?”康熙问。
“上官傲。”苍月傲风转身。
自称上官傲的男子的笑容无端让他想起了多年前和沈宛间的一段对话。那时他悄悄潜入沈家,只为了见沈宛一面。不想却看见了散落了一地的画纸上,画纸上洋洋散散地画着同一个人。他时而朗笑,时而皱眉……画中人大都笑得如身后桃花一般绚烂。
他当时问沈宛:“他是谁?”
“故人。”
“姓名。”
“无名小卒罢了。”
“姓名!”
“上官傲。”
“与你的关系。”
“青梅竹马。”
“今何在?”
“他说……幻化成风了……”
“……”
“如皇上所见,生死两端了。”
“你忘不了他?”
“皇上为何不自问?”
这是一个曾经让他感到不舒服过的人,不过也幸亏这是一个已逝之人。“上官傲……你不是已经死了?”
“这是我和她之间的误会。”苍月傲风挺直了身躯,直视眼前这个手掌天下人生死的男人。“我只是很后悔,为什么要离开,为什么要那么迟才回来,她原本不该吃那些苦。”
康熙瞬间握紧了拳头。他一向自制,天大难题压在头上都不会皱一下眉头。可是这个上官傲,却可以短短几句话就惹恼他。
“如果你此次来是为了挽回什么,那我劝你别浪费时间了。早在失去恨离的时候,就已经度覆水难收了。”苍月傲风的目光投向山上的佛寺。“我该去接她了。”
康熙即使生气,但却还是冷静地站在一旁。他看着他们从佛寺里出来,看着苍月傲风隔绝掉沈宛的视线,看着他为她披上披风,看着他动作轻缓地牵引着她……
“如何?要不要随我去?”苍月傲风伸手掸去沈宛发间随风而入的雪花,动作轻柔。
“不要。我怕冷。”沈宛知道他说什么。他再次提议她跟他回他的家乡。那个他孩提时代的、如桃花源一般的地方。
“不要紧,我一直抱着你便是。”苍月傲风咧嘴灿笑。
“还是冷。”沈宛边说边拉紧身上的披风。目光流转,在看见远处站着的身影时,笑容凝固在了沈宛的眼角。
仍是没有由来的一阵心疼。“他来了。”她低声呢喃着。
苍月傲风转头,目光对上了康熙犀利的眼。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之久,康熙举步向前,缓缓走近他们。天知道,泰山崩于前仍能面不改色的他此刻有多紧张!他在害怕心中的某一个念头,一个极其可怕的念头。
“他便是你不肯回到我身边的理由?”话一出口,康熙便懊悔地想杀了自己。此刻的他就像个没有风度的嫉夫。
苍月傲风他转身拉拢沈宛的披风,两个人都没有回应康熙犀利的责问。
“我在前面。”苍月傲风最终决定先回避。
目送苍月傲风离开,沈宛终于对上了康熙的眼。两人久久没有开口。如此便是相顾无言?
“你不该来。”
“可是我来了。”
“玄烨,何苦在为难大家。”
康熙深深吸了一口气。“他是谁?”
“他是……”沈宛看了紧闭的门一眼,直到他就在门外。“他是上官傲,记得他吗?”
他就是该死的记得他!
那个画中的少年!是他心中最介意的一根刺!那个,宛儿说生死两端,相思苦也漫长,生死两端,相思痛也断肠的少年!那个宛儿说他已然幻化成风了的少年!
康熙的心一阵紧缩。她曾经说过,他是唯一一个能让她在午夜梦回时心生柔情的人,只是他已逝。可是如今他却真真实实的站在他面前!
“有些事情我也不是很明白,只是经历了那么多,不想再问了。”沈宛淡淡地别开眼。“假如有一天我能放下现在的一切,我想我会跟他走。”去他口中那个远离世俗纷争的桃花源。“玄烨,我把同心环弄丢了。”
康熙的右手不自觉地贴住胸前最靠近心脏的地方——那是,六年前她亲手挂在他胸前的同心环!
“从京中回来,我弄丢了恨离,也弄丢了同心环。一直不敢告诉你,只是……”沈宛停住,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如今……”
“你还是不肯回头看一下?也许还有一线生机。”康熙仍旧不肯死心。他不相信曾经的海誓山盟如今会如同秋日的枯叶一般消逝。海誓山盟……他好像没有给过她任何承诺,而她也聪明的不想他讨要任何承诺……
“我回头了。”沈宛的目光望向前方背对着他们而立的苍月傲风。“我看见了他。”
“……”回应沈宛的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其实我现在已经弄不清你之于我究竟是何种意义了。恨一个人是一件很耗损心力的事情,我从来都是一个狭隘的人,我放不下很多事情,同样也想不通很多事情。”不似他,她这辈子学会最多的仅仅是庸人自扰。
“你恨我?”
“我恨爱新觉罗家的所有人。”沈宛说。其实放不下的不是仇恨,而是心中难以忘却的遗憾。“玄烨,何不放了我,放了你自己,放了所有人?”
康熙沉默许久,然后伸出一只手将沈宛半勾进怀里,另一只手勾起她的下巴。“不可能,永远不可能。我原以为这件事情上我们已经有了共识了。宛儿,没有理由把我一个人留在地狱不是?”
如果沈宛此时正视他,她也许会看见他眼中的气愤与卑微。卑微,这原本不该在他眼中出现的情绪。他在求她!用他的方式在求她!只是,她好像根本不懂。
她懂他的!她应该懂他的不是吗?可是他此刻在她眼中只看见了无奈。曾经相爱相知的美妙感觉,如今又在何处?难道就真如皇祖母所说的那样,所有的拥有都只是在加速一种失去。
不!他不甘心!他并没有失去她!并没有!
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一痕沙”的,只是恢复意识起,就看见两个男人坐在她身侧敌视着彼此。
“姑姑,吃这个。”欧阳屈将沈宛爱吃的素菜夹进沈宛的碗里。其实他很高兴皇上来了,这样姑姑就会不辛苦一些。可是隐隐的,他却有不好的预感。
饭桌上的气氛沉寂地几乎让人窒息。
“主子!”疾步进入饭厅的索额图看是有要事要说,但是当他看到苍月傲风的脸时,一朝重臣竟楞在原地无法说出话来。但很快,他有立刻恢复了神色,“主子,派去各地的探子都有消息了。”
沈宛先是一脸茫然地看着康熙,随后又想是明白了什么一般,淡淡地别过脸继续吃饭。真的到了该是离开的时候了,她连最后以个可以留在他身边的理由都没有了。
是夜。江南的隆冬较之北方,真是只能用温暖二字形容了。
康熙遣退了李德全,独自一人站在庭院中。
“这种事情一直都是有陈廷敬做的,皇上现在交给索额图,难免有失公平,他的门生遍布朝野。”沈宛无声无息出现在夜色中。
康熙叹息似地呼了一口气。她总是能了无声息地猜中他心中所想的事情。积压在心中许久的难事,康熙净是无奈。“你又不是不知,去年他的亲戚因贪赃被劾罢,他身受连累,之后,他便借口父年八十一岁,盼望相守为由,要求解任回乡。朕答应他了,只是他扔下的烂摊子,朕要再找人收拾,着实困难。”
“陈廷敬可以回来。皇上虽免却了他在朝中的职务,但仍让他继续担任修书总裁官一职,不是就在为他回朝铺路。”
康熙一愣。“还不是时候。”
“朝中并无公平可言,天下事亦是如此,所以皇上处理起来才会如此难以抉择,因为内心仍是偏颇。内心没有分别心,就是真正的苦行。”
“每回与宛儿谈过,即使寥寥数语,也总能令人茅塞顿开。”康熙笑着回头。
沈宛但笑不语。她走上前,伸手握住康熙的手,将龙型玉佩郑重地放在他手心。
康熙隆起眉心。“何意?”这玉佩是调动他所有暗部的信物,也是“一痕沙”的重要信物,现在还给他是何意?
“你明白的。”沈宛缩回手,退了一步,让康熙连拉住她都来不及。
“你在为今天的事情生气?”未经过她调动暗部,那是因为所要调查的事情紧急,来不及交由她,再通过她回报。“事情并不是你所想象的那样。”
“是如何都不要紧了。之前一直放不下‘一痕沙’,放不下很多事情,如今想想,其实只是我在为难自己,没有什么是不能放下的。”她再也没有那样的气魄。曾经渴望过飞翔,因为她有征服整片蓝天的野心。如今,跌倒了那么多次,羽翼折断了,也懂了,曾经向往的蓝天从来不是她能征服的。
“玄烨。”沈宛开口截住康熙任何解释挽留的话。她害怕,害怕听到他说一句“不要走”,自己就会丢盔弃甲什么都忘记了。“我累了,想离开这个战场了。”
也许永远不会忘记那日要求苍月傲风带她离开那日的情景。
“不要我了吗?”沈宛问。
苍月傲风看着她,神色复杂。“你明知道答案。”
“我想要个孩子,可是御医说我今生难再有孕。”
苍月傲风没有回答她,只是心疼地看着她,然后将她紧紧抱在怀中。“那这里怎么办?你能放下?”
“屈儿能行的。”
她连一丝可以反悔的余地都不曾留给自己。她没有让任何人知道自己的去向,除了欧阳屈。
或是她仍在挣扎什么?仍在期待什么?
“你真的确定了?”苍月傲风给沈宛最后一个可以反悔的机会。
“我只是舍不得恨离,得把他一个人留在这里了。”沈宛低下头,眼中有薄薄的一层水雾。
“他呢?”
“……”早就覆水难收了。“舍得。”
苍月傲风拉进了沈宛的披风,缓缓放下马车的布帘。
晨间的雾气,“一痕沙”门口的红灯笼是这个尘世给她最后的温情印象。这一次,确定就是要这样离开了吧……
康熙番外:等到白头,未染尘
雪过的清晨,如我的心一般寒冷。
我不知道那一刻我为何突然愿意放她离开。昨夜她告诉我,说她累了,想离开这个战场了,那时我思绪着诉说一些属于我们的过往,却心慌地发现我和她之间,除了乌程满园的桃夭外,只有剩下哀伤的过往。
那日清晨,她看似漫不在乎的转身回眸,我看见的是风干的泪眼后萧瑟的影子,我看着她远去的步伐遮住了告别是哀伤的眼神,不敢再束缚了她。
我只看清她口中轻吐出的“恨离”二字,我知道她在不舍,只是这不舍的人中,我不知道还有没有我。
曾经不明白为何她情愿让风尘刻画她的样子也不愿留在我身边。汗湿惊醒才发现自己手中空无一物,曾经拥有的她的声音,如悲歌一般总在梦回时清醒。
再次重逢,她的身边已不再有他陪伴,问她为何,她亦是笑而不语,只是轻抚着隆起的腹部淡淡地流露出一缕情思。
她不愿提到他,只是悠远的相思。
“玄烨,你知道这片胜景埋葬了多少人的心吗?”她看着北京城繁华的街头问。
我将同心环交给她,曾经悬挂在我们心口,后来她说丢了的同心环,可是她却摇头。“玄烨,别再为难你我了。这里累了我一世,也埋葬了我的一生。”
“还爱我吗?”我问她。
“在这个世界上,有那么一些人,他们注定得不到幸福。”她避而不答。
是啊,这便是我们的世界,没有未来,没有希望。我们的结局早就已经清晰地摆在我们眼前了。
“可是,他告诉我,昨天的才会越来越遥远,明天什么都有可能。”宛儿缓缓站起身子。
“为何回来了?”我伸手扶住她孱弱的身子。
“他说他爱我,所以成全我。可是他忘了问我是否也爱他。”她别开眼,泪眼迷蒙。
她还有泪。
“我同样爱你,却选择了毁灭你,对吗?”也许,真的是我一手毁灭了她的人生。
无论如何,离开了两年,她还是回来了。
不忍将她独自一人留在宫外,所以将屈儿召到了北京。我知道她在思念那个人,却不忍放过上天给我的第二次机会。我想将她留在身边,发了狂的想。也许她说的对,上官傲爱她,所以成全她,我同样爱她,所以毁灭她。恋火烧毁了我,我只能在反复煎熬中消磨自己与她的生命。
那日,当屈儿将她即将临盆的消息带给我时,我抛下满殿的宫嫔与臣子,甚至来不及换下一身华服便心急如焚地赶到她身边。
握着她无力的手,我什么都做不了。“你睁开眼看看你的女儿,你看看她,你不能让她刚出生就没有了额娘。宛儿,你睁开眼!”
“皇上……”宛儿幽幽地睁开眼。“咱们,你和容若,都扯平了对不对?”她的目光越过我,投向不知何时跟了来的索额图。
“扯不平!”她在为她的孩子寻找后路!她居然已经在为她的孩子寻找后路!不!我不允许她离开我!她才刚回来,她怎么可以再次离开我!“咱们这辈子都纠缠不清了!宛儿,若是你有什么意外,朕定不饶你的女儿!”
“你夺走了容若最爱的雪梅表妹,容若娶走了我。容若去了,现在我也挨不下去了,咱们真的扯平了……”
“宛儿……”
“皇上,请您好好照顾我的女儿。请您,让她平安地长大,让她嫁个平凡的男人,千万不要让她再像我和容若那样……背负一世的情债……”
孩子大哭起来,震得我心神不安,“宛儿,你看你的女儿,你忍心她哭成这样吗?”
我挥退了索额图,将孩子交给屈儿,一时间,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二人。
“你怎么可以!你怎么可以就这么离开!”我抱起她虚软的身体,紧紧抱着她。
“玄烨,保护她,我只信任你,请你保护她。”
“你是她的额娘,只有你能保护她。宛儿,若你有什么事,我绝对不会原谅这个孩子!”我抵着她的额头,紧闭着双目。我尝到了咸湿的泪,苦苦的,涩涩的。
冰凉的手轻拭过我的脸。“等到白头,未染尘。若我能死在你身旁,也不枉来人世走这趟。只是我有太多放不下的,若惜、高堂、屈儿……他……请你保护他们,还有……你自己……”
“若惜……”
“直待繁花落尽,人空憔悴,曾若相惜,离恨梦回几纠缠,若相惜,若相惜……玄烨,带我回家,可好?”
那夜,她在我怀里,无声无息地睡了过去,院落中,桃花还挂露水……
“姑姑让我将若惜交给你,可是你若不要她,我便带她走,我一样能保护她。”屈儿将若惜抱到我面前。
我失神地看着睁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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