漓天澈目中掠过阴沉之色,手里金杯重重搁在案上,再开口时,依旧笑若熏风,仿佛刚才那一瞬只是彼此的错觉。“七弟向来寡言少语,今日想必太高兴了,倒会拿朕开玩笑了。”
“臣弟不敢!”
漓天烬拂襟下拜,面目隐在暗影里,看不真切。
“起来起来,七弟勿需如此,既然提到秀女甄选,朕便当着清儿的面,当着众文武百官的面说明白了,开春选秀王要是为朕的几位皇弟侧妃,而朕……有清儿一人足矣,从此,永不纳六宫!”
如一道惊雷重重贯入玉澜堂,原本热闹喧嚣的大殿,此刻忽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大惊失色地看向殿中御座,说不出一句话。那目光隔空一道一道落在我脸上,刺得我面色刷白,心口抽痛,渐渐不堪重负。我深吸一口气,咬牙挣破枷锁,蓦地摇摇晃晃正起身,面前珠玉凌乱相击,叮当作响。
“清儿,你怎么了?”
漓天澈吃了一惊,急忙随我站起来,低头将我揽入怀中,一脸忧急。漓天烬亦踏前一步,面色大动。
我敛眉抽身,盈盈一拜,淡淡道,“陛下不必担心,臣妾没事,可能方才酒喝多了,头有点晕,请恕臣妾中途离席之罪。”
漓天澈将我扶起来,低眸盯住我眼睛,又像是对堂上的所有人说,“这宴席本就为你而设,既然你不舒服,这酒不喝也罢,我这就陪你回宫歇息!”
话音刚落,殿上嗡地一声,似一霎那炸开了锅,有叹息声清晰传入耳中,竟是无比沉痛。
僵了一僵,掌心渗出薄汗,我将他轻轻推开,再度重重下拜,“皇上设宴款待群臣,莫要因为臣妾一人而拂了所有人的兴致,皇上还是留在这里陪大臣们饮宴吧,臣妾有端月等人照顾足矣。”
漓天澈见我执拗跪地不起,只得点头答应,温声道,“既如此,你回去好好休息,我晚点回去陪你,可好?”
夜空中,有流云遮月,漫天星光璀璨,清辉冷悬。
我阖目深吸一口气,无声叹息。椒房独宽,是为后宫大忌,他这样做,无异于把我推上了风口浪尖,从今往后,满朝上下嫉恨我的人只怕将日日有增无减。身为一国之君,除非他大权总扰,否则,六宫充盈亦为政治,是拉拢权臣的重要工具。而他怎能只为了我一人……
“皇上对娘娘如此宠爱,实在争人羡慕,娘娘应该高兴才是,为何却愁眉不展?“端月扶着我,察言观色,小心翼翼地道。
我微笑了笑,不置可否,拢紧身上的紫玉狐貂裘、扑面朔风并不峭寒,可刮在我身上却是莫名的冷。
“娘娘小心脚底积雪!”
低应一声,忽然苦笑开来,“往后的路,恐怕越发难走了。”
端月不明就里,依旧殷勤地道,“这雪下了近一个月,也该消停了,娘娘放心,稍候我便吩咐他们将宫中各处积雪打扫干净……”
话音未落,耳听身后传来气流涌动声响,竟像是利刃破空之声,直冲我们二人背心而来。烟头一缩,眉峰紧蹙,我霍然转身,与此同时,身后跟着的一众太监宫女队伍被冲开一条缝隙,一道青衣人影执剑凛然逼近,杀气扑面射至。
我怔住,才说招人嫉恨,便有人迫不及待动手了么?
端月骇然惊叫出声,浑身抖若筛糠,已然动弹不得,几欲软倒在地。
鬓旁一声利耳之音划过,颊上顿时火辣辣地疼。电光火石之间,我挥袖振开那欲夺人性命的长剑剑锋,一把拖起端月闪身避开数步。
‘来人哪,有刺客!”
身后一众宫女太监高叫出声,一时间,那呼声此起彼伏,震得鼓膜颤颤。
刺客执剑站定,剑尖凌厉直指向我,面上染了血气之色,眼中恨意如火,似要将我烧透。
“你是谁?为何要杀我?”
鬟旁被划破极细一条血痕,血渗出来,风一吹,隐隐作痛。
女子眼含悲痛,隔着数步距离,那眸光比漫天璀璨星光更亮数分,她猛一抖剑身,咬牙厉声,“为什么?王爷尸骨未寒,你转眼便去做什么该死的皇后,过去的一切,难道都是假的么?眼下你竟还装作不认识我,为什么?”
胸口如被巨石碾过,痛楚铺天盖地,眼眶一热,竟似有泪欲涌出,我揪住前襟,猛地喘出一口气,惶惶然道,“你认识我?你究竟是谁?什么叫王爷尸骨未寒?王爷……是谁?”
那女子倒抽一口冷气,面上怒意愈胜,“该死的,你若不认识我,救我作甚?倒不如让我随王爷一起去死!王爷一心意待你,为你吃尽了苦头,而你呢?真没想到你竟是这样一个贪慕权富的女人,往日……我真真错看你了!先前山顶被围,莫非是你为了当这所谓的皇后而设下的局,蛇蝎心肠,我杀了你为王爷为曲他们报仇雪恨!”
声声指控,字字泣血,一点一点争我的心千疮百孔,她的步步紧逼争我不断后退,一颗心险些就快要迸碎。
不是的……不是的……
我拼命摇头,手按在胸口一刻也不曾放下,从里到外,痛得几欲窒息,她那燃烧的双眸仿若蔓延的火海将我整个人都置入在了煎熬之中。
为何她在说到王爷,说到死字时,我都好像与她相同的感受,只觉一股热血直冲脑门,泪水哗地涌出来。
“王爷……究竟是谁?为什么你认识我,我却对你毫无印象?你说我救了你,为什么我一点都想不起来,为什么……”
地动天摇,额际一撞一撞,痛得我闭上眼晴捧住头低吟出声,慢慢蹲身下去。
女子一愕,自上惊疑不定,咬一咬牙,猛地掠身而近,“休再骗人,今日我定要取你性命,九泉之下,你自己去同王爷认罪解释,看他原不原谅你!”
我抬起头望向她,一脸凄婉惘然,迎着那越来越近的死亡剑尖泪流纵横,然却丝毫无惧。
死便死矣,或许,她说的都是真的……
“住手!”
叮然一声厉响,女子手中的剑被不知从何处劲射而来的石子猛地弹开,她手腕一震,长剑应声而落,虎口登时有血涌出。
眼前寒光一闪,一道人影陡然逼近,长臂一伸将我卷入怀中,随即纵身一跃,飞离险境。
我伏在那人胸口,身子微微颤抖,脑中一切似一团乱麻,怎样也理不清,然而却有一事渐渐明朗,那就是,这后位,我根本就不愿坐。
“你怎样?没事么?”
怔怔拈眸看他,鬓旁伤口又裂,渗出鲜血,冷风拂过,万才感到真切的痛。
漓天烬见那血迹瞳孔顿缩,冷峻面容在星光下暗影交错,自上神色竟让我有些看不明。
他将我轻轻放在地上,脚步微错,护在我身前,冷冷望向那女子,“璇,不要胡来,二哥的死,与二……皇后无关,你重伤昏迷的时候,是皇后一直照顾你为你疗伤,你怎可以恩将仇报?”
“恩将仇报?我宁愿她不救我,让我随王爷而去,好过一醒来就见她风风光光地封后,王爷若还活着……俯身一把抄起长剑,不顾血落如雨的虎口,狠狠攥紧,一时间剑芒暴涨,杀气寒厉。“今日若不杀她,属下没脸去见九泉之下的王爷,七殿下别再阻我道路,否则,休怪璇不念旧情!”
天阶夜色凉如水,无边无际挥洒如瀑,苍茫大雪不知何时又下起来,雪落无声。我环抱住臂膀,忽然间冷到不能自抑。我丢失的那段记忆,是否正如她所说,我害死了一个人,而辜负了一个人,就为了当这母仪天下的皇后?而那个人,我竟丝毫想不起来。
胸怀不知何时一片杂乱,慌乱、内疚、茫然,心痛……诸如此类无数感觉密密编织在一起,错叠相交,如死结一般越缠越多,倏忽化作一张铁网,深深勒入我皮肤,似要渗连我骨血。
橐橐靴声四起,渐渐近至耳畔,抬头,御林军统领韩琦率一众金甲侍卫手持利刃包围上来。
“保护娘娘!”
韩琦猛一挥手,只听一片刀剑锵然出鞘,甲胄交错之声此起彼伏。众人一拥而上,将那名唤琏的女子团团围在中见,双方立时缠斗起来。
琏显然重伤初愈,才过数招,便落了下风,而包围住她的御林军人数越来越多,耳听“赤啦”几声,衣衫破开,鲜血渗出,她却咬紧牙关,一声痛呼也无。
“住手,不要杀她!”
我惶然出声制止,刚欲上前,却被漓天烬拦住。璇眼见刺杀逃生皆无望,执剑反手一横,落于颈项,竟欲自刎而亡。我一把猛地推开漓天烬,夺步奔近她,“不要,你若死了,还怎么为你的王爷报仇!”
她愣住,抬眼冷冷看向我,扑哧一声冷笑,“不死又能如何,难道你会乖乖等着我来杀你?就算你肯,那皇帝又怎会肯,如今天下人谁不知道他宠你宠得上了天,又怎会容忍我的存在!项蔓清,在大漠的时候,是我错看了你,当初就不该放任你与王爷相认!如令,一切都晚了,王爷已经不在了,说什么都没有用了,你竟然还有脸在我面前扮失忆,你可知我们那一夜在山顶……”
璇的眸中蒙上一层沉黑,脸色似千年未融的寒冰,语声渐渐悲怆,“三个人敌五百人,漫山血腥之气,连天空亦被血光所遮蔽,人仰马翻哀嚎之音震彻山里山外,到最后,我们每个人都战成了血人,武功再高,也渐渐失去力气……王爷身中数剑,仍竖持要为我们杀出一条血路,为了救我,他……你说,那个时候,你又在哪里?或者,你躺在谁的怀里,你说!”
锥心刺骨。
话如利刃,直抵咽喉,眼前一黑,继而一片血红,再也看不清楚。
璇似是一惊,不敢置信地望向我,语声微微颤抖,“你……你的眼晴……怎么会……”
身后漓天烬一把揽住我肩膀,低眸深深看我,“什么失忆?你不记得二哥了?怪不得……是不是大哥逼你?他对你做了什么?”
我茫然摇头,泪水一颗一颗流落面颊,看着他的薄唇一开一合,却什么也听不见,只觉得颊上一片滚烫,像是快要燃烧起来。
漓天烬大骇,慌忙以指为我擦拭面颊,口中不住地道,“你的眼睛……别哭,别再哭了,我不问了,不问了!”
所有人都明明白白地看见,那掌上……一片鲜红。
“清儿!”
身后传来一声痛呼,一道明黄身影不顾一切奔近,一把将我目漓天烬怀中夺过去,紧紧搂住。“你怎样了,哪里受伤了?为什么?眼晴为什么又流血了?你们对她做了什么!”
他小心翼翼为我拭去眼角的灼烫,白皙面容一片惊痛,“乖,把眼睛闭上,别再……别再流泪了,听到了吗?把……把眼睛闭上!”
抬头,语声慌乱,“太医!快传太医!荆远,只要荆远!”
身旁有人应声而去,踩着积雪咯哇咯吱地跑远了。我看不见眼前的一切,却听得一清二楚,摩挲着抚上漓天澈眉心的浑凹,低低道,“大哥,不要杀她,求你……”
“我答应你,不杀她,绝不杀她,你快闭上眼晴,闭上眼晴好不好?”
微微一笑,我依言阖目,口里兀自低喃,“为什么她说的……我一点都记不起来,可是心……却好痛,她说的都是真的,对不对?那个人……那个人……我越是拼命想要想起来,便越是忘记得更多,好奇怪……”
漓天澈长眉紧蹙,浑身一震,似被雷惊,一把箍紧我,“想不起来便不要再想!”
肩颈一麻,被他点了穴道,终于,陷入一片沉黑。
四处不见亮光,一片黑漆漆的,山风呼啸过耳,吹得衣袂猎猎作响。
山风?我在山顶……
骤然见,火光四起,杀声震天,刀剑相触之声由远及近,又隐隐夹杂了混乱
人声,厮杀喊叫一时不绝于耳。
“王爷,别管我们,您先走!”女子的娇叱,隐带忧急。
被称作王爷的人却不说话,玄色风氅逆风翻飞,手中长剑如练惊虹,利落斩翻一个又一个逼近的敌人。
我一步步向他走近,想要看清楚那面容,然而四周包围上来的敌人越来越多,将他们团团围起,渐渐逼向崖边。我心急如焚,面前却似出现一道连明的墙,任我拼命冲撞,再也无法上前一步。张开口奋力想要说话,发不出一丝声响,好痛苦!
终于,那道颀长身形傲然立于崖边,玄色风氅猎猎飞舞,墨发张扬如瀑,面凝冷霜,瞧不分明,然而却有一种致命的吸引力,那周身的冷冽之气令身前所有的人都缩了再缩。帝王之姿……那才是真正的天子霸气……为什么,为什么我看不清楚他面容?他究竟是谁?我应该认识他么?
嗖的一声,长箭凌厉破空,直射向那挺拔人影,我骇然惊叫出声,猛地踏前一步,却撞在那透明的墙上。
不要!
心理好痛,就快不要能呼吸,然而一切都似徒劳,我眼睁睁看着那人头也不回坠下百丈深渊,伸出手去,却只握得住一抹耀眼的玄色流光。
“不要!”
猛地翻身而起,浑身上下被汗湿透,我茫然四顾,眼前却一片乌黑,伸手托上面颊,才范县眼睛被厚厚白巾蒙住。
方才的一切,只不过是一场梦。
“清儿,没事,你做梦了,没事……”
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熟悉的声音传来,大掌在我背上轻抚,我方觉心安。
“打个,这是哪里?”
漓天澈温声道,“这是仁熙殿,我们的寝官,你遇刺了,幸好没有受伤,否则,我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遇刺……”我自他怀中抬起头,茫然地道,“为什么会遇刺?刺客是谁?怎么我一点都想不起来?”
漓天澈将我重又揽入怀中,低头在我额际轻吻了吻,“放心,刺客已经被抓起来了,有我在,再没有谁能伤害到你!”
我伸手轻轻触碰颊上的白巾,内心一片惶恐,“我的眼晴,为什么要蒙上我的眼晴?我是不是看不见了,是不是……”
“清儿!”
漓天澈将我紧紧箍住,制止住我撕扯白巾的手,哑声地道,“你放心,只是暂时的,再过几天,拆下纱布,你就能看见了,君无戏言,你相信我!”
我停止挣扎,身子却蜷缩得更紧,“大哥,我……我梦见了一个人,他……”
“嘘……”他按住我肩膀,低沉道,“只是一个梦而已,来,把这碗药喝了,你的眼晴才能恢复得更快,乖……”
苦涩入口,刺激得我情不自禁皱眉,一碗药刚一喝完,唇间一润,一抹香甜滑入咽喉,瞬间压下一应腥苦,我舒服地长舒一口气。
“就知道你怕苦。”他宠溺地一笑,将药碗搁去一旁,揽我入怀。
灼烫的呼气扑在面上,我略显尴尬地缩了缩身体,恰在此时,听见殿外一阵慌杂乱沓的脚步声渐渐逼近,“皇上……”
“慌什么!”漓天澈不悦地蹙眉,将我轻轻按回榻上,在我额上印下一吻,随即起身迈向外殿。
“什么事这么急?”
那人刚欲说话,却又突然噤声,两人的脚步声渐渐远离。
心里突然生出些许好奇,我起身下榻,双脚刚一触碰冰冷的地面,不由倒抽一口凉气,摸索了半天却找不到鞋子摆在哪里,心一横,索性赤着脚一步一步缓缓朝声音消失的方向摸索而去。半路撞上矮凳,小腿刺痛,我忙捂住嘴,才没有痛叫出声。
“叛军取道蜀南,越过陇黔河,一路北上,那秦重听闻皇上近日立后,不知为何,攻势越发猛了,王妃那十万大军……”
“混账!”
漓天澈忽然大怒,拂袖将那人打翻在地,说话的人骇然扑地不起,口中衰声惊呼 “微臣失言,皇上饶命……皇上侥命啊皇上……”
王妃……谁是王妃?漓天澈为何如此紧张这两个字?那十万大军又与王妃有何关系?心念墓地一动,耳朵贴紧了门缝。
“你且起来,继续说!须知祸从口出,再有下次,朕一定治你重罪!”
“是……”
那人捡回一条命,似是长舒一口气,接着道,“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