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虢国公年事已高,再也无力朝政,将他抬回家中,好生歇息着!”
话音一落,众人方才松了口气,怎么也好过白白丢掉性命。虢国公身子晃了一晃,再也支撑不住,软软倾倒下去。身旁一左一右两个老臣连忙将他搀扶住,他像是早已失去意识,再也不堪重负,整个人都斜斜挂在那两个老臣身上。
韩琦应声领命,猛一招手,身后立时有两名重甲携刃的御林军上前,一左一右钳住虢国公的臂膀,将他拎在手中。正欲转身离去,虢国公似是猛然间从混沌中醒转,白眉紧拧,咬牙奋力嘶声,“放在我!我不走,我要见皇上!皇上,皇上!您快出来看看哪,皇上……”
朱漆殿门开阖处,一片静谧深幽,任他撕心裂肺喊破了喉咙,始终无人应声。
阶前所有人汗流浃背,至此终于明白,皇上这一次是真的放手再也不管了。他们面前的这个人,白衣胜雪,目光清亮,薄唇含笑,睥睨众生。这个女子,不论她是什么样的身份,从眼前的这一刻开始,高高在上。
暮色四夸,天空云卷云舒,依旧是宫中宁静的傍晚,可是一切都已经不一样了。
虢国公在仁熙殿外当众受辱的消息很快传扬开去,第二日的太极殿上便先后有数名老臣随之告假回家休养,跟虢国公不一样,他们个个皆属自愿。
我站在太极殿巨大瑰丽的明堂中,站在所有人的最前方,与他——雍和新帝,仅咫尺之距。
空气里弥漫着馥郁的龙涎香气,初冬的寒风透过朱漆镂空的窗格吹进来,如冰雪拂面,入骨清寒。
雍和元年十二月丁巳,上诏令帝师辅政,诏令中嘱目:上若病,或离官,帝师可代。摄政。
时近年关,宫中渐渐忙碌起来,漓天澈拟在除夕之夜举办一场祭祀大典,以此来度贺自己登基依赖的第一个新年,并祈求上天保佑天下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紫清阁内,烛火高烧,照得一室通明。
这里与仁熙殿比邻,漓天澈特地吩咐内延司将原本的殿名改成了现在的紫清阁,辟给我一个人专用。
我斜倚在案旁蹙眉沉思,案上,是白日里刚接到的折子。
之前漓天澈以新任户部侍郎宗敏为宣抚使,前赴邰州沧州赈灾。原本诸事顺遂,宗敏刚刚离开邰州,在去往沧州的路上竟被一股流民所掳,不仅娠宪物资尽数被劫,一行人更是影踪全无。沧州灾民原本急等这批物资度过难关,发生了这样的事,竟群情激愤起来。众皆以为朝延使诈,吝于出资赈灾,灾民于是演变成了暴民。他们杀了沧州知府,夺了官仓占地为王,后更一路由西向东,到宁德时人数已达十万之多。暴民打着“清君侧,诛妖孽”的旗号一路直向锦都逼近,势如破竹,连下鄱阳,西河,柳川等四座城,至殷梁关方止。
而殷梁关距离锦都,仅八百里之隔。
漓天烬接到旨意已火速调集他手上的十万南剿军前去平剿,此时已与义军在殷梁关外打起仕来。数日过去,战事毫无起色,那一众暴民本就置只死地而后生,个个都不怕死,拼起命来尤其凶狠,不顾一切,竟比漓天烬的南剿军还要勇猛悍厉。
如若连烬也抵挡不住……
牙齿不觉间咬痛了下唇,面色惨白。
琉璃宫灯影落沉沉,紫清阁内空空荡只剩下我一个人,窗外风声朔朔,刮得人心烦意乱,压制不住地浮躁。
殿门吱呀一响,脚步声渐渐走近,我颓然扶额,头也不回轻摆了摆手,“这里没你们的事了,自去歇息吧,让我一个人静静!”
“王妃……”
我霍然回头,叶翌望着我,两人的目光交汇,我并不回避。
“战事依旧吃紧?”
叶翌轻轻点头 沉声道 “王妃可曾想好?”
我抿了抿唇,深吸一口气,“想好了,借十万兵给他,战事紧急,容不得一刻的耽误!”
忽如一夜春风来
“可是……”
叶翌拖长了音调,深沉的眸中寒芒一闪,“叶某说话向来比较直,希望王妃不要介怀。”
我淡淡一笑,心中些伪了然,不置可否,“三爷但说无妨。”
他定定望着我,半天才道,“可以说,王妃如今需完全倚仗王爷留给您的这二十五百兵马才能在朝中立稳脚跟,若是突然抽去一半……万一这是一个陷阱……”
我站起身,缓缓走向他,“那我依然还有十五万在手,不是么?‘清君侧,诛妖孽’……若非有人借此从中煽动,我不信那些灾民会耐不住性子有胆量反出朝延。殷梁关若失守,就只有将我交给那些暴民才能够平息民愤,如此便能令某些人得偿所愿,他们嫩的目的也就达成了。”
叶翌殿头沉吟,“宗大人被捕一事怕就是他们派人暗中所做,这样一来,我们倒完全陷入被动了。”
“不止这个……”我冷笑一声 自案上成堆的奏折里抽出一本递给他,“这是江淮转运使报上来今年各地的年赋,你看看,统共加起来才多少。”
他蹙眉接过去,低头细细一看,顿时怒形于色,“胆大包天,简直胆大包天!竟敢在皇上眼皮子底下乱动手脚,这与年初报至户部的预算相差何止十万八千里?”
我笑了笑,袖下指甲陷入掌心,神色如常,“预算是整整两千万,这里只有一千一百八十万,差了足足八百二十万,看来今年这年是别想安生过了!”
叶翌手握威拳,面色暗沉,“被这雪灾一折腾,国库早已不堪重负,还要准备除夕祭祀大典,如今全指望这年赋补贴,谁想到……他们连番这么闹,分明是想把你逼上绝路!”
“皇上怎么说?”
我轻叹一声,阖目开口,“这折子我还没呈给他看,他现在为了我,同那些人已到了剑拔弩张水火不容的地步,我担心他冲动起来会令事情一发不可收拾。反正那些人针对的是我,这坏人还是由我来做比较恰当。”
叶翌冷笑,一边赞许地点点头,“王妃是否还记得那个名叫剑奴的刺客?”
“当然,他被擒之时咬断了自己的舌根,宁死不屈,眼下被关在死牢里,听闻大理寺卿用尽了各种刑讯手段都不能令他招认出幕后王使,这条线怕是已经断了。”
叶翌眸光微动,盯着我深沉道,“既然他不怕死,那便真的来个死无对证!”
我霍然抬眸望向他,心头一震,“你的意思是……”
“幕后主使之人是谁我们大家全都心知肚明,如若再不动手,被人抢先一步杀人灭口,那么这条线就真的是石沉大海了!叶某已准备好一套词,矛头直指虢国公一人,只要有剑奴的画押,再来个死无对证,要扳倒他轻而易举。这些人势力太广,多少年的根基,短时间内根本拔除不得,眼下唯有来个杀一儆百,先除虢国公,剩下的,一个一个咱们慢慢对付!”
我看看他,眉梢轻挑,“如此倒不失为一条妙计,还能令十三也洗脱嫌疑。他们的力量遍及各个地方,我正愁不知该怎样对他们下手,怕物极必反,逼得他们狗急跳墙,同那些流民一样联合起来反出朝延,那我可就真成了千古罪人了。剑奴的事就交给你去办,记住,一定要做的神不知鬼不觉!”
叶羿应声领命,抱拳恭敬一拜,随即迟疑地道,“那么王妃您……”
“我修书一封,你带给煞,命他速调十万兵马星夜动身奔赴殷梁关助七殿下一臂之力,剩下十五万以勤王为名包围锦都,听候我调遣。无论如何,灾民暴乱一定要平息,这个年既然不想过了,那大家就都别过了!”
“可是年赋……”
我挥手打断他,“这个我心中已有了主意,你先别管,办好手头的事要紧!”
叶翌躬身退向殿外,我望着他,眼皮蓦地一跳,“等等!”
“王妃还有何吩咐?”
我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隔了半响才问他,“王爷他……还是没消息么?”
叶翌抬头深深看我一眼,低道,“是……还请王妃保重身体。”
脸色苍白,整个人似结了冰一般,半天动不得一寸,我艰难地张口,“知道了,你去吧!”
脚步声渐渐远去,殿门吱呀一声打开,继而阖上,大殿恢复死寂,只余下案上烛花时不时噼啪爆响。
夜色如墨,漏残人静。
没有他在,度日如年。
就快到除夕了,宫里一片祥和,朝延虽是在用兵,各殿依旧开始披红挂绿,张灯结彩,玄畿宫中一派喜度气象。
是该热闹的罢……
思绪随着窗外呼啸的冷风动荡,除夕佳节,本是团圆的日子,今年除夕,谁陪我度过?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他在哪里?可有冬衣御寒?
无言回神,眼角微湿,心下一动,忽然想去看看仍在昏睡中的璇。
拉开殿门,朔风扑面,颊上冰凉点点,我蓦地张大眼睛,不敢置信地抬头望向天空。
大片大片如鹅毛般柔软洁白的雪落在我脸上,身上。天地之间,一片静谧。
我一步一步走出去,缓缓张开双臂,雪花漫天旋舞,那素素落地的声音如仙乐一般空灵,绝美曼妙无可抵挡。这样无垠的纯洁,是任何人都不愿破坏的美好。
寒风中,青丝纠缠着飞扬,凌乱错落的美丽。仰面,什么也看不见,就只有白茫茫的一片。忽然一阵风,吹乱我眼前的飘雪;一切都开始变乱,这里,终究都是乱的……
身后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响,打破这片刻的宁静,我诧异地转身,正看见一行人匆匆忙忙转过回廊,往仁熙殿方向奔去,为首的,赫熊是身披青墨色风氅一脸凝重的荆远。
从未曾见过师傅这般肃穆的表情,心下骤地一沉,莫不是他……
咫尺画堂深似海
我疾步追上去。
风过,月白长裙猎猎,身后,皑皑雪片翻飞。
天地一色。
“师傅!”
声音里透出疑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隐忧。荆远猛地停下脚步,一行人齐齐回头看我。
“丫头,怎么是你?”
我跟着他一路往仁熙殿方向走去,擞微蹙眉,“什么事这么急?”
他侧眸深深看我一眼,沉声道,“说是方才吐了一口血,这事可大可小啊!”
闻言一怔,脑中轰地一声,双鬓突突直跳,“好好的,怎么会突然吐血?”
荆远摇摇头,加快了步伐,些微气喘,“要去看了才能知道,怕是先前浸过湖水沾了寒气,引起旧伤复发……”
“旧伤?哪里来的旧伤?为什么从来都没听人提过?”
音调陡然拔高,心中腾起异样的感受。说话间,已到了仁熙殿。
一室温暖如春,龙首鎏金铜鼎里龙涎香袅袅燃起,明黄帷幔薄如烟罗,层层飘逸。
漓天澈斜倚在龙榻上,半闭着眼睛静静躺着,身前散落一地紫绶朱纹的奏章,他未着龙袍,天青色的衣摆依旧绣着九龙腾天的图样。一头墨发随意散落身前,容颜如雪,唇边一点殷红,苍白的面庞衬得那色泽更加争人心惊。
听见脚步声,他缓缓睁开眼睛,一眼看见跟在荆远身后的我,先是一愣,随即莞尔笑了,笑中满是欣慰。飞扬的眉,漆黑的眸,一如往昔的优雅与温柔。
“你怎么来了?我没事……”
我不说话,眉眼沉寂,越过荆远走近他龙塌,蹲下身不由分手执起他一只手腕,手指搭在脉上凝神细听,过了会儿,再换回一只手重新诊脉。漓天澈不动,含笑任我摆布,目光深深望着我,“真的没事……”
手上一顿,依旧敏唇静默不言,只起身扶他坐起来,接过荆远自身后递来的毫针一一刺入他额际,颈项,四肢的穴道。
待到一切结束,我仰面定定看向他,“伤在哪里?”
漓天澈面上的笑容臆去,抬眸淡淡瞥一眼荆远,视线回到我脸上时,薄唇又再噙起一丝笑,“是在九嵕山皇陵时候的事了,那么久的时间,什么伤都能好了,你不要担心。”
他的语声里满是不在意的轻松,在我面前丝毫不肯示弱。
我站起来,拂袖转身,不忍看他。
他掩饰的再好,又如何能逃过我的眼睛?方才把脉时已发觉他的身体分明受过重创,耽误了治疗的最佳时机,如今伤口虽已痊愈,却也埋下隐患,这样的人原需远离寒湿,他却不顾惜自己的身体跳湖救我,为了照顾我更加数日不曾合过眼,积劳过甚,这样的情况下,吐血根本无可避免。
浓重的药昧扑鼻,一名内侍捧着一碗药低头躬身趋行而至。我深吸一口气头也不回,“皇上好好休,保重龙体,微臣告退……”
刚要举步离开,一只手却被他一把攥住。
“别走,陪我说会话好么?”
朔风扑打在窗棱上,一下一下触动人心。
身子僵硬万分,我不挣扎,任他冰冷修削的手把我紧紧攥着,整个人就似结了冰一般,怔怔立着,无法动弹。
荆远挥一挥手,一殿内侍霎时随他无声地退了个干干净净。大殿空空,四下静谧。灯影淡淡,龙纹金壁亦是黯了三分。
腕上猛地一松,身后传来一阵剧烈咳嗽。我霍然转身去看他,见他蹙眉掩唇,面上进有半分血色,随着咳嗽,天青色广袖上,点点猩红绽现,触目惊心。
我大惊,猛扑过去将他扶住,“大哥,你怎样……”
漓天澈强自抑制咳嗽,半天才缓过来,袖边一片血色映目。他抬头,目光明亮如炬,就这么望住我,“大哥……很久没有听你这么叫我了,看来我这病病得还挺值得。”
他的话里竟透着些许孩子气,我无奈低叹一声,端来内侍摆在案上的药碗,坐在床边一勺一勺喂他。他静静看着我,顺从得像个听话的孩子,一口一口将药喝下。药昧浓重,我闻着都感到苦,他却丝毫不觉,修眉蹙也不蹙,目光久久不离我脸颊。
“那个时候,你们大婚,我却被父皇驱连至九嵕山看守皇陵,那段日子真的……生不如死。”他苦笑一声,语意落寞,“你知道么,我时常梦见你一身凤冠霞披站在我面前,美得令我窒息。可惜……你却不是我的新娘……所以,在九嵕山,当刺客的剑刺进我胸膛的时候,我竟觉得那一刻对我来说是一种解脱。结果,我还是活下来了。很讽刺,不是么?”
端着药碗的手微微颤抖,我低下头,丝丝剌痛在心,如看不见的网,将我密密捆缚。
“坐拥天下又怎样?万民俯首又怎样?清儿,我得到一切,却得不到你,要这江山何用?”
他的目光灼灼,紧迫地追随我的脸,有迷乱,有伤心,令我一味想要躲避。
“为什么……为什么不能给我一次机会?”
他忽然倾身逼近,双手猛地攫住我双肩,巨大的冲力令我手中的药碗当啷坠落在地,乌褐色的药汁溅在彼此的衣襟上。
“告诉我,为什么?”
他执拗地重复,手上微微使力,掌心灼烫热烈的气息膈着衣衫透进来,将我烧得同他一样烫。
看着他一点点贴近,我的呼吸骤紧,想伸手去推,却被他狠狠攥住手腕,怎样也挣脱不开。
我咬唇,面色刷白,抬眸复杂地看他,那一双漆黑的眼眸,如霜,如刃,叫我顷刻见无所遁形。
“皇上,您怎么样了?臣妾听说……”
忧急关切的嗓音随着杂沓匆忙的脚步戛然而止,身后随即响起一声惊喘,元容拾袖掩唇,像是受到惊吓一般,看着我斜坐在龙塌上,几乎是被漓天澈半拥在了环里,两人的姿势无比暧昧。
心头蓦地一紧,颊上腾起绯红,我猛地将手自他掌心抽出来,起身退出很远。元容垂下广袖,面色瞬间如常,眼中一抹复杂神情一闪而逝。
漓天澈看到她,眉一锁,脸霎时便沉了下来。
权倾朝野傲天下
殿内静得出奇,空气也在瞬间阴冷下来,令人心底寒意陡生。
元容被漓天澈冷峻的眸光一扫,碧霞凤纹翟衣包裹的身子微晃了晃,冷汗涔涔。她不自然地小小,扭头看我一眼,正了正神色,俯身盈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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