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需要你的同情!”他的目光一动,一把用力钳紧我的双肩,指尖一点一点使力,似要深深嵌进我的骨髓,“为什么……为什么要让我这么晚才遇见你,上天对我太不公平,我不甘心,绝不甘心!你是我的,谁也休想再从我手中抢走你,休想!”
李亭海自一旁似是瞧出些许不妥,勉强带笑踏前几步,“四殿下,有话好好说……”
我一惊,伸手想要推开他,却猛然间被他带入怀抱,耳畔传来他压抑着浓重悲哀的低语,“你等我,很快……很快你就是我的……一切就都是我的……”
泪水汹涌直冲进眼眶,有一个人,也曾在我的耳边这样轻声对我说,你等我……等我回来……
肩上骤地一松,漓天衡转身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身子仿佛在一瞬间失去了支撑,摇摇欲坠。
“慕瑬云,你怎么了?”
一声惊呼,来人疾步飞身过来扶我,总爱这般直呼我姓名的,天下间除了一个漓十三还能有谁。心中陡然生出欣喜,仿佛溺水已久的人抓住一根浮萍,终于有了生的希望。十三,十三,我还有你……
众人皆醉我独醒(4)
“四哥他……对你做了什么?”漓天曦惊怒交加,方才的一幕似已全然落进他的眼里。
李亭海急忙赔笑上前,“殿下不必担心,只是一个误会,咱家……”
“李公公还不回仁熙殿么?皇上身边没个使唤的人,若是怪罪下来,谁来承担?”撑着十三的臂膀勉强立定,我抬头冷然打断他。
一昔生变,身边便多了数双暗中窥伺的眼睛,在这诡谲深宫之中,此刻除了眼前的漓天曦,我不知还能够信任谁。
李亭海怔了一怔,见我一脸正色,凛然不容拒绝,犹豫些许,只得敛容转身离开。他的身影刚一消失在殿外,我回头一把攥紧十三的手,急声问道,“你府里能够召集起来的亲卫全部加起来有多少?”
漓天曦面色大变,“你问这做什么?父皇难道真的出了事?”
我低叹一声,凄眸看他,泪水再忍不住夺眶而出,“十三,我不知道这个决定究竟是对还是错,无论将来结局如何,我终究是要辜负一个人了,我欠他的太多太多,实在无以为报,唯有……只希望他不会怨我……”
“你到底在说些什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欠了谁?又是谁会怨你?我怎么越听越不明白了!”漓天曦急得就快要抓狂,从我的表情便能看出事态有多么严重,恨不得立刻就知道真相。
“我要你派你最信任的亲卫暗中前往九嵕山皇陵护送大哥回京,即刻出发,越快越好!”
十三浑身一僵,瞪大眼睛震惊看我,像是不敢相信自己所听。我望着他泪眼朦胧,几乎无法再承受他的目光。四目相对,清澈见底,心中的一切一览无余,再也没有丝毫隐藏。
良久,他的面色渐渐缓和,忽然深深动容,“我终于明白了他们几个为何全都对你……你放心,我了解的二哥,虽然除了你之外,对谁都冷血冷情,却从来都是一个顶天立地光明磊落的人,我相信他一定不会怪你,一定不会!”
手臂微收,轻轻拥我入怀,柔声道,“别怕,还有我在……”片刻,只听他在我耳畔轻轻叹息,“老天为何总要这样对你,让你一个人独自承受这么多……”
这样一句话,令我再也无力承负,头抵在他肩头,心中已然分辨不清是什么滋味,只觉隐忍已久埋藏至深的一切顷刻间轰然崩塌,泪水汹涌决堤而出。倚靠在他的怀里,哭泣得如同一个委屈的孩童。
朗日踞天,驱散阴霾,洒落万丈光辉,殿内玄色地砖浮光跃金,衬出相依偎的两道人影,宛若置身仙境。一名青衣内侍匆匆跑进侧门,一见眼前情景,下意识地停下脚步,垂眸躬身不敢说话。
“什么事?”
我低头拭去泪水,整肃面容,平静看他,漓天曦亦挑眉,附耳倾听。
“启禀王妃,十三殿下,慕……慕大人率京畿禁卫将仁熙殿团团围了起来,说是……说是奉了王妃的命令前来保护皇上!”
满地残红宫锦污
慕瑬景?!我惊愕抬眸与漓天曦面面相视,一霎那如罹雷殛。一直回避而不愿面对的现实终于降临眼前,我真傻,权势当道,谁又能真正做到超脱于物外,无欲无求?乱世浮生,成王败寇,这个世界谁都不可能做到真正的清清白白。
“瑬云,我随你去问个究竟!”十三怒色满容,难以自持,几欲拂袖前往与之对峙。
伸手一把将他按住,眸色雪亮,已是决然之姿,“带上霁雪尽快离开锦都,大哥身边一直有‘七杀’的保护,暗卫‘七杀’从来只听从二哥一人的命令,我嫁给他之后,同时听命于我,你带着霁雪同往,大哥亦能相信是我的安排。记住,你们的行踪绝不能让人发现!十天,我只给你们十天的时间,十天以后,这玄畿宫,这天下,我真的不知还能否替他保得住……”
字字如刀,刀刀刻骨。从这一刻开始,我能信任的人,就只有你一个而已,十三,请你一定要带着大哥平平安安地回来见我,一定!
“我答应你,十天之内,我一定带他回来!可是你也要答应我,保护好你自己,万事不可强求,只要能够好好的活着,为了二哥,你不可以有事!”
抬手轻抚他眉间深痕,倏然展颜一笑,粲若流光,“傻话,我答应过他会等他回来,又岂能食言?我会在这里好好地等着你们回来,一定……”
衣袂随风猎猎作响,幽幽深宫,一人孑孑独行。明里刀光剑影,暗里虎豹豺狼,看得见的九重宫阙,看不见的血流成河。究竟还有多少心怀叵测之人隐匿在暗处伺机待发,我已毫不在乎,为了他们,唯有拼我一己之力,逆转命运乾坤。
“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
阶前浮云低沉,天际流风逐影,变幻无端。京畿禁卫兵戈森严,威风凛凛侍立大殿两旁,敛容肃穆,岿然不动。
身处军营多年,历任十万禁军总教头,慕瑬景治军能力果然一流,他自魏相伏诛以后接手京畿神策两军,不久便以霹雳手段名动京城,为天下人所赞叹。
我径直走过去,面上似笑非笑,深沉眸中难掩凌厉之色。
慕瑬景原本负手立于高阶之上,见我孤身一人自远处缓缓走来,素锦广袖宫装,衣带当风,流岚长裾伴着三千青丝翻飞如云,险些怀疑来人几欲乘风归去,竟自按剑急急前行几步,见我面容清寂,不辨喜怒,唇边隐有笑意森然,复又怔立当场,面露几许尴尬。
我走至阶前立定,仰面遥遥看他,淡淡一笑,“大哥是奉了哪位王妃的命令前来保护皇上,我竟丝毫不知?”
慕瑬景愣怔,眸光闪烁,按住剑柄的手紧了一紧,微微侧目避开我的逼视,不自然道,“三妹说笑了,父亲正在内殿探视皇上,已等候你多时……”
“大胆!”
不待他说完,我冷冷一声厉斥,声如裂金碎玉,清脆直入众人耳中,“皇上口谕,任何人等未经传召,一律不得擅闯寝殿,违者重罚!就算是爹,也不例外!”
慕瑬景面色一白,转身无言以对。我一步一步踏上玉阶,缓缓向他逼近,“大哥好大的威风,以我的名义私调京畿军入宫,是想给我安上一个谋反的罪名么?”
满地残红宫锦污(2)
“云儿,休得胡言!”
目光微微上移,越过慕瑬景的肩膀,只见汝南王慕夕肇一身天青缎流云纹织锦软袍,步履从容昂首自殿门处踏来,面无表情,眼波深沉,语带威严,“怎能这样同你大哥说话?!”
我缓缓抬头,冷冷与之对视,“居家方为父子,这里只有君臣,您擅自违抗皇上旨意,理当重罚,难道我说错了?”
慕夕肇脸色一变,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良久,只化作一声低沉叹息,“这里没有旁人,爹就开诚布公地说了,自你出嫁以后,咱们父女俩也有好些时日不见了,你我虽无血缘,我却早拿你跟嫣儿同样看待,不是亲生胜似亲生,你要明白,爹做什么,都是一心为你打算!”
我扑哧冷笑,“是为我打算,还是为王府打算,云儿如今看得太清楚不过!”
“你这孩子!”慕夕肇愠怒,语气渐生凌厉,“局势若此,实乃天意所授,难道你想逆天不成?”
举步迈上最后一道台阶,抬眸与他对视。不知来自何处的风穿过檐下,扬起衣袂猎猎作响,我抿唇静默不语,无意当着众人的面与他争辩。给趁势夺权冠上天命所归的高帽,多么的堂而皇之,又是多么的可笑!所谓的不喜争名逐利,所谓的中立作壁上观,一切的一切,全都是假话。
遥遥立于高处,广袖随风飘逸,流仙裙裾清冷如同寒露,在身前这片凝滞的静默中带出深深浅浅的涟漪。转身之间,已将一切看得透彻,我垂眸望向阶下,面容清寂,无波无澜,风过处,牵起如墨青丝飞扬,凌厉之势,几如睥睨天下。
“御林军何在?”
话音刚落,慕夕肇浑身大震,面色惨白,踉跄后退几步,已然明了我的言下之意。
耳畔数人同时应声,一队金甲士兵按剑铿锵而出,俯首拜在阶前,为首一人抱拳高声道,“御林军统领韩琦在此听命!”
“汝南王慕夕肇公然违抗圣谕,将他拿下暂且收押,听候圣裁!”
众人应声领命,挺身便欲冲上台阶,慕瑬景猛一挥手,殿旁两列京畿禁卫纷纷拔剑出鞘,将韩琦等人生生逼退几步。一时间,殿前寒光烁目,剑气逼人,杀意随之弥漫开来。两方怒目相对,箭在弦上,一触即发。
只听韩琦怒道,“你们想造反吗?”
慕瑬景目光一凛,抿唇不答,抬头向玉阶尽处望来。
我拂袖,足尖轻点,挡在慕夕肇身前,拧眉冲他沉声急道,“请爹三思而行,莫要一错再错,君子取之有道,您这一辈子的清誉怎能毁于此时?更何况,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眼下若贸贸然生事,锦都必将大乱,一昔不慎为他人作饵,非但得不偿失,日后更将落下千古骂名!”
慕夕肇闻言愣在当场,看向我的眼里闪过一丝诧异,面色渐渐转为一种异样的凝重。
四目相视,一番看不见的刀光剑影,我抿唇静静看他,目光中唯有坚定,素白广袖之下,五指悄然张开,隐有暗流涌动。一切迫在眉睫,或生或死,是隐忍还是厮杀,全在眼前人的一念之间。
满地残红宫锦污(3)
李亭海自大殿门后闪出,躬身趋前几步,不安陪笑道,“慕公只是过来送些滋补良药,并未到御前,王妃何须如此兴师动众?”
我一怔,不觉失笑,挑眉看他,“既是送药,交由您代为传递也是一样,为何定要踏进这道门槛?李公公是在教训瑬云应当怎么做吗?还是……就连您也不把皇上的口谕放在眼中?”
话未说完,李亭海已霍然色变,口中除了连称不敢,再也无言以答。
我稳住心神,依旧面无表情抬眸望向汝南王。身前长久无声,内殿七宝灯漏水声清淙,隐约透窗而出,只愈发显出周围的静来。
京畿禁卫人数众多,慕瑬景武功盖世,本身便能以一当十,区区几名御林军根本难以与之相抗衡,韩琦等人个个持利刃在手,心知不能硬拼,唯有暂时静观其变,伺机待发。
“景儿不得无礼!”
慕夕肇骤然抬手一挥,面色清冷,复又转头沉沉看我。我抿唇冲他淡淡一笑,目光直落入一双精眸,深不见底,威不可测。
一时相对无言,沉默片刻,我垂眸敛襟恭敬拜倒在他身前,语带歉然,“爹,云儿……得罪了!”
慕夕肇凝视我,目光深邃,不置可否,静默良久,摇头沉沉一叹,“罢也罢也,如此胆识,如此魄力,可惜了……”
衣袍窸窣,他转身信步迈下台阶,忽而回眸,“云儿,箴言未必便是杜撰,不信咱们拭目以待!”
心头一颤,我震惊望向他的背影,胸口激荡如潮,难以自持。慕瑬景显然不服,抢前一步待要开口,却被汝南王拂袖冷冷打断,背脊一僵,只得还剑入鞘,悻悻然作罢。
韩琦面上仍带惊疑,见我远远冲他点头,也便不再发难,上前亲自押送慕夕肇,态度恭谨谦卑,对他并无丝毫不敬。
自此,仁熙殿重重戒备森严,内有御林军把守,外有京畿禁卫防御,旁人再难得到确切消息。太医院院令荆远奉召入内随侍君侧,却再也不曾露面。
依据眼前种种迹象,宫中渐渐有谣言纷乱四起,说今上已然病入膏肓,药石罔顾。朝臣们虽然个个猜疑不定,却又不敢轻举妄动。此前帝师大义灭亲毫不留情亲拘其父下狱,显然有杀一儆百,以儆效尤之意,眼见大势所趋,谁还敢再到殿前大肆吵闹质疑?
那些素来就对我心怀嫉恨之人也只能权且按捺不动,静候一月之期的到来,届时,玄畿宫内免不了乌云蔽日,硝烟四起。举目望远,前方等待我的,将会是一场无比艰难的战役。
日光透进鎏金朱漆殿门,四整块玄色云纹地砖的距离,便再也止步不前。明黄色的帷幔重重叠叠垂落及地,越发显得整个大殿幽寂森凉,阴郁窒人。
“王妃……王妃……”
耳畔传来几声刻意压低了的低唤,我怔忡抬眸,回头循声望去,李亭海以袖掩面,正尴尬冲我使眼色。浑身一震,我陡然醒神,顾衍之的嗓音恰在此时突兀响起,“慕先生这几日伺候皇上伺候得太过劳心伤神了……”
他蹙起眉头,面带不悦,冷笑着看我,把一句话说得语重心长,颇带深意,像是终于抓住我的痛脚,忙不迭的冷嘲热讽,优哉游哉。
大风起兮云飞扬
一眼扫过殿前,重臣们或是靠着椅背闲闲饮茶,一副事不关己,己不劳心的慵然意态,或是面面相顾,悄声议论,不时偷偷拿眼来觑。唯有一人,自始至终饶有兴味看我,目中透出异样光辉,灼灼逼人。
抬眸怔怔与他对视,那人面色清淡,无波无澜,然而一双深眸温和专注,眉梢轻挑,竟似溢满笑意。面上微微一红,急忙调转目光避开他的凝视,心口怦怦急跳。
“虢州蝗灾,民不聊生,当地官府屡屡开仓赈济灾民,如今已是捉襟见肘,就快要自身难保了,户部到底在忙些什么?赈灾款项迟迟调拨不出,再这么拖下去,难道是想重现文帝九年的那场惨况吗?”顾衍之不假言辞,越发声色俱厉起来。
《漓国志·天朝》,卷六十一,曰:宣文九年六月,永济大旱,颗粒无收,饥民遍野。七月,蝗生,弥覆郊县,草木殆尽,受灾者数十万众。八月,蝗势连云障日,莫见其际,灾民弃田庐逃荒于道。朝廷遣使赈济,沿途屡见饥民易子而食,其景惨绝人寰。
心内一紧,我抿了抿唇,淡道,“顾大人未免有些言过其实了,据我所知,虢州前日曾经下过一场大雨,蝗势锐减,如今诸道转运使正督民捕蝗,交蝗一石给米三升,而这米么,正是当年蝗祸之后,先帝诏令各州府自岁贡中每年留出五十万担贮藏起来,以备饥年赈济之用。我说的对吗?”
语毕,殿内鸦雀无声,静得落针可闻。所有人的目光一霎那全部集中过来,静静等候下文,这其中,有一心只想要看热闹的,也有略觉诧异,自心下暗中揣摩探究我的。
唇角轻挑,我微微冷笑,这人倒是很会抓住时机,已经按耐不住了么?历朝历代,户部一直都为太子掌管,如今趁着宣武帝称病休养闭门不出,太子缺阵,便迫不及待想向户部开刀,未免太过急进了一些。
“照慕先生的话,户部难道就一概不管也不顾了吗?”顾衍之拂袖起身,咬牙愤然看我。
我亦起身,态度不卑不亢,语声激昂,“怎会不管?户部一直都在忙着调拨钱粮,伺机发放,只是虢州蝗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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