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角无边,这局你可是又输了,呵呵呵……”项府主人的声音朗朗飞出窗外,惊起曲瓦檐下密雨帘内几只遮风避雨的小鸟。
诺大的倚玉轩因着这经年稀少的笑音也格外清雅舒畅起来。
几名粉腮秀眸的侍女相视而笑,迤逦穿越回廊。
眼底盈盈满带笑意,我语带钦佩,“又输给爹了,角盘曲四,局终乃亡。爹的棋艺精妙,清儿无论如何也比不上您。再下,定还是输。”
低眉轻吮一口御赐贡茶碧涧,爹脸上的笑容却渐渐隐去。
已经称病数日没有上朝,似是做好辞官的一切准备。这期间项府倒是门庭若市,不断有官员到府慰问,甚至右相魏岚也曾派下人前来打探病情,做些表面功夫。
爹自是一个也未见,只让年总管出来推称卧病在床,无力见客,一一打发去了。
看着爹英挺的眉宇间忧愁隐现,明白他担心我如今的处境,尽管心里同样忐忑不安,脸上却漾起一抹明媚笑容,“爹不必担心清儿,皇上要的不过是颗在朝堂上做做样子的棋子,清儿便遂了他的意,如此若能保全阖府上下,何乐而不为?您为我和娘做出这般大的牺牲,清儿又岂能让你们受苦,让府里上下数百余人白白受到牵连?”
爹微叹一口气,深眸里如水似墨,看向窗外盈盈一池碧水,眸色深深浅浅,半晌才缓缓开口,“早就打算放弃眼前的一切带你们娘儿俩避世……当初若不是因为世族长老们趁你娘临产之际逼着我纳妾,称如若你娘生了女儿就一顶花轿将他们选好的妾室抬进家门……爹不得已只好在你出生之时情急之下对外谎称得了儿子,这才酿成了如今覆水难收的局面,说到底,都只怪爹当年太过自私……”
“是清儿不懂事,一直以来还误会您。爹当初是为了娘为了这个家没有退路没有选择,您绝没有做错。”眼神无比坚定透彻,“爹能为项家做这样大的牺牲,清儿亦能。”
碧绿清莹的茶水随着白瓷盏轻轻落案荡开一圈一圈涟漪,茶叶细圆紧直,锋苗秀丽,晃晃悠悠落进杯底。
爹深叹一口气,起身缓步踱至窗前,冷风轻拂,雨水簌簌沾湿瘦削面庞,负手冷然迎风而立,衣袂翩飞,侧影寥落。深沉嗓音似从天边飘渺而来,空旷寂然,“宣武帝自登基以来,运际郅隆,开疆拓宇,四征不庭,揆文奋武,开一代繁荣之盛世,不愧为当朝明君,爹数十年来倒也甘愿忠心耿耿辅助其左右。然而……”
话锋陡然一转,爹的眼眸幽深莫测,语调也愈加低沉,“如今显赫耀目的皇权背后,五龙夺嫡,贬杀兄弟……纵然皇上权倾天下,举手间翻云覆雨,这根刺却从登基那天起就牢牢扎根在了他心底。爹是当时知道这些过程为数不多的臣子之一,如今手中大权在握,这让他如何能容的下我?只不过爹这些年来一直苟于言行,重于举止,然而所走的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一道闪电猛然撕破天空,刺目电光似一柄锋利长剑直插进凌波池面,雷声随着暗涌翻腾的乌云轰然滚来,在耳际凄厉炸响。雨珠一刹那倾盆而下,天地转眼间白茫茫一片,倚玉轩再也不似先前的曲径通幽,细雨绵绵。
“皇上要动我是早晚的事,这层窗户纸总有一天要捅破。是以自朝事日渐稳定以来,我在从政之余练习经商,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给你们娘儿俩留条后路。却没想到,当日为了你娘一念之差,还是弄至今日无可挽回的局面……当今皇帝已不再是那个曾与爹一起读书练剑,单纯爽直的少年同伴……如今的我们,只是君臣……而臣,永远只是君坐拥天下的棋子……”
起身默默走到爹的身边,束发飘带凛凛拍打在脸上,藕白色窄袖长衫猎猎随风飘扬。
天地间空濛濛一片,瓢泼雨水冲刷着诺大的锦都城,却涤荡不净这俗世的种种纷争与罪恶。
迎着天边暗潮汹涌的乌云扬起了一抹坚定微笑,“放心吧爹,只要知道你们一直在清儿的身边,前方的路纵然艰险,清儿亦会为了爹和娘勇敢的走下去……”
月下明珰生邪魅(2)
月色初上,灯火透过烟紫的纱幔明晃晃地摇曳。
绛红缎子垂幕已经拉开,从二楼隔栏的雅座望下去,戏台上宫腰嬛嬛,花团锦簇。
梨黄绸裙的花旦,赢赢弱弱,含悲带怯,施施然念起一段唱白,“他那里为我愁,我这里因他瘦。临行时指归期约定九月九,不觉的过了小春时候。到如今,悔教夫婿觅封侯。”
幽幽唱腔一丝一缕地入心,玲珑身段儿一举手,一投足,惹得戏台周围一众食客们神魂颠倒。
锦阳街上的长乐轩是锦都城里最豪华的酒楼和乐坊。这里的挂庐山鸡,糖醋荷藕,木樨糕等等远近驰名。除了堂上酒菜一流,长乐轩还配有自己专门的戏曲班子和歌舞伎坊。
每到夜幕低垂时,这里便成了锦都城里最奢华亮眼的地方。
夹了块*佛手酥放进嘴里闲闲嚼着,满眼望去皆是一派醉生梦死的热闹,只是台上这曲子唱得人心里似有只猫爪子一直在挠。
爹这两日不在府中,想来应是出去办要紧事情。
自从我洞悉一切,爹亦打破封冻心结,爷儿俩的关系自此越发融洽起来。府里众人皆看在眼里,喜在眉梢。霁雪更是乐得闲时带我在锦都城里满城逍遥。
我心知这样的清闲日子剩不下几天,便也放开了心情自在享受。
“少主,这里的荷花清酿很是出名,入口荷香四溢,酒味醇厚,过了季节想喝都喝不到,要不我让小二来一壶?”霁雪一嘴的芫爆仔鸽还没嚼尽,便满脸期待地看向我。
无可奈何地瞅瞅她的吃相,头疼道,“连着吃了几天,这里的每样菜都吃了个遍,你怎么还是一副饿鬼投胎模样,哪还像个姑娘家。”
霁雪抬头“唔唔”边嚼边笑,见我默许,忙唤小二上酒。
彼时夜气沁凉,黄棱窗外月色皎白,锦都这时却好似不夜城,一切繁华和喧嚣刚刚拉开帷幕。
一盘如意卷快要见底了还不见小二送酒上来,霁雪等得不耐烦,刚要开口唤人,却见长乐轩的老掌柜一脸为难地小跑上来。只见他搓着手似是无可奈何,却又好像怕得罪了我们不敢开口。
见此情景,我淡淡道,“酒没有就算了,下次再来喝便是,掌柜的不用亲自跑一趟。”
“这……这……项少爷……真是对不住,楼下有客人点名要包您这间雅座,我推了半天推不掉……说是不给便上来赶人,我怎么也拦不住,这可如何是好,您看……要不先给您换一间?”
“这是什么话,难道我们不给你钱,凭什么让我们换!”霁雪眉头一皱,“啪”一声将筷子压在桌上,怒目看向老掌柜。
转头轻瞥她一眼,霁雪愤愤哼了一声不再开口。我淡淡看他,眼眸里一池碧潭看不清深浅,冷冷问道,“掌柜可知是什么人 ?http://87book。com”
“哪来这么多废话,这里我们家主子包了,都赶紧的给我滚……”骄横的声音在门边突然响起,老掌柜一听,还未曾回头,冷汗便簌簌直冒出来。
眉头轻皱,眸子里冷光一闪,越过他的肩头看向门口。
一个蓝衣长身粗壮家厮横眉竖目直冲着我们桌子走来,待得到了桌前,不由分说一掌便拍在桌牙子上,震得面前青瓷杯里的君山银针溅出了大半。
“你放肆!”霁雪怒极猛然站起身来,拳头紧握,梨木凳子重重倒在身后。
楼下似是听到二楼出了状况,嗡嗡一阵骚乱起来,台上的《西厢记》只唱了半闕也嘎然而止。
月下明珰生邪魅(3)
霁雪见我冲她摇头只得抿唇忍住,满面怒容。
却见那家厮不知轻重邪邪直看过来,满嘴污言秽语,“我当是谁,两个细皮粉面的小白脸,今儿就让爷我教教你们什么样才是真正的男人,哈哈哈哈哈……唔……呸呸……你……”
话没说完,一盘辣白菜卷兜头直泼过去,辣汁刺得眼前家厮睁不开眼,一时间甩头甩手乱擦一气。
霁雪将手中盘子往地下一掼,砰一声摔了个四分五裂,指着那厮怒声道,“先让你尝尝这辣白菜是什么味儿!”
旁边老掌柜见这边厢闹了起来,吓得一溜烟跑了出去。
“你他妈不想活了……”蓝衣家厮恼羞成怒,挥拳朝着霁雪的面门直冲过去。
我薄唇紧抿,冷哼出声,挥袖伸出右手,三只手指捏住那厮的拳头一个扭转向下,再借着他的劲力往桌面上轻轻一带,便收回了手,仍旧好整以暇地坐在凳子上。
只见那拳头似是不由自主径直插进桌上一盆刚端上来没多久尚冒着热气的稀珍黑米粥,外人看来却好似他自己狠狠冲着热粥打出那一拳头。
霁雪“噗哧”笑出声来,我扭头瞪了她一眼,冷冷道,“还笑,自己闯出的祸该你自己收拾。”
一旁蓝衣家厮早已抽回粥水淋漓的拳头又蹦又叫起来,烫得龇牙咧嘴,面目狰狞,口中兀自骂骂咧咧个不停。
“这是怎么了?”一个慵懒闲散的嗓音在耳边响起,满带嘲讽与讥诮,声音倒潇潇朗朗很是好听。
我抬头看向门口,待得看到来人,却猛一愣怔,心中霎时激荡莫名。
只见来人修眉斜飞入鬓,狭长邪魅的眼睛晶如墨画,眸光淡扫处,*摄魄。薄削唇角挑起一丝慵懒笑意,容颜绝色,身形颀长。来人一身白衣胜雪,负手卓然而立,一眼望去,惟觉俊美倨傲,天下无双。
此时他的一双长眸微阖,似有锋芒隐现,周身却是冷寒彻骨,隐隐有杀意显出。“我让你先过来订位子,谁要你随便搅扰人家了?”
语带慵懒,似是漫不经心,那人转头眉梢微吊,冷冷瞥向一旁蓝衣家厮,却见那家厮猛地浑身一抖扑通跪倒在地上,“主子……主子饶命,奴才见这间雅座是主子……主子平日常坐的,便……便……”
“便自作主张赶人家走?胆子倒是越来越大了,不把我放在眼里了,是么……”淡淡浅薄的语气,似微风轻轻拂来,却如冰霜一般凝结在身上,冷寒刺骨。
好凛然的杀气。
“主子……主子饶命啊……奴才下次再也不敢了……饶命啊……”
蓝衣家厮扑倒在地上,浑身颤栗,早已不似刚才那般嚣张跋扈。
而他口中唤作主子的绝*子悠然转身,方才杀气四溢的冷寒气息一刹那消失殆尽,脸上又恢复方才慵懒不羁的俊美笑容,眸光轻轻扫过我们面前一片狼藉的桌面,凛凛落在我脸上,唇角轻扬,“项少见笑了,没有管教好劣奴,在下先赔个不是,今天这顿我请了,还请项少不要放在心上,改日让他到府上请罪,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敢情这项蔓清走到哪里都有人认识,眼角突突跳个不停,脑袋后面一时好像挂了许多黑线,自心底无可奈何叹了口气,抬头冷冷看他,“不用麻烦了,也不是什么大事。霁雪,我们走。”
我敛襟起身走向门口,衣袂翩飞间,堪堪与他擦身而过,邪魅气息犹自萦绕不绝。直到走出酒楼门外很远,背上依然带着一股凛凛迫人的目光,直欲叫人窒息。
这目光,好生熟悉……那日在玉澜堂上,也是这般灼灼如芒刺在背,难道说……
奥究天庭运玄武
《漓国志·圣朝》,卷三十一,曰:宣武一十九年八月,相项逸儒罹患恶疾,时有反复,无力朝事。帝携宫内医者亲往探视,然尽皆无策。相奏请辞官云游以寻良医,帝无奈,准其辞表。帝仁,深念其功,着封相一等辅国公,于锦都郊野辟百亩田造列公甲第,赐良田千亩,食邑万户。其子项蔓清,年一十八岁,承乃父之风,聪敏仁孝,秀外慧中,文武兼才,性行淑均,帝甚喜爱,赐封三等忠靖侯,享国家俸禄,其余封田,食邑概不细数。帝昭告天下。圣诏暨出,众皆感念帝之圣德仁心,福荫九州。
卯时刚至,朝阳初升,朱棱窗缝间漏下几丝若有似无的霞影,化成云絮般的胭脂色泽,淡淡晕染在玄黑色云纹玉石砖面上。
太极殿里金碧辉煌,庄严绚丽。
沥粉金漆蟠龙柱围绕着耀眼夺目的雕龙宝座,宣武帝一脸若有所思地坐在金漆雕龙屏前,听殿前的文武百官奏议,时而颦眉,时而微微点头,间或几句发问,天子威容尽显。
深沉犀利的眸光扫过殿上一众朝臣,在我脸上顿了顿,便悄无声息地移开。
御座前龙首金刚铜香炉里香烟袅袅升起,弥漫在大殿空气中,如云似雾。
虽被赐封正三品爵位,倒像只挂个虚衔,不用做很多事便能拿朝廷厚禄,听起来甚为悠闲自在,平日里也只需和其他王侯皇子武将们一样三日一朝,在殿上站个样子。
然而一旦政事突然,皇帝会随时任命,比如刚被授予定远将军虎符的永平侯秦重,此时正领兵前往七闽平定匪乱。
思及此,心里暗暗叹了口气,明白即使授封爵位再高,宣武帝也不可能轻易放过我。
如今的项府已被改为忠靖侯府,而爹在锦都城郊被御赐的辅国公宅不日也将修葺建成,待工事完善,就将跟娘一起迁入。
想到近来侯府里突然扩增的一干武器侍卫,心下未免忧虑,爹和娘一旦迁往城郊,定会被宣武帝牢牢看紧。
忆起此前在众人面前宣读的圣旨上那些宁心静养之类冠冕堂皇的词,心里泛起淡淡的鄙夷。
微微收摄心神,凝眸看往正前方,却不期然在人缝里看到一身银白色皇子朝服的漓天曦正偷偷回头冲我促狭地笑。我颦眉冷瞅回去,不再理他。
宣武帝低沉的嗓音却在此时突然响起,“朕今日再着太医院医正前往侯府替朕探视项国公,爱卿的病让朕着实忧心啊……”诧异抬眸,果见皇上正一脸哀惜。
魏相这时一步跨出,躬身语带叹息道,“皇上爱民如子,实为天下之福。项国公受此福泽,不日必将康复,到时仍可为皇上为国家效力。还请陛下宽心。”
言不由衷……我不屑冷哼。朝堂之上,文武百官,每个人都在暗地里为自己谋算,却总要装出一副副虚伪的表情。
爹已辞官,如今权利谁属,有人冷眼旁观,亦有人野心勃勃,欲取之而后快,魏相一派首当其冲。
而众人的种种情态欲望,则尽收一人眼底,那便是当今一国之君,圣朝宣武帝。
奥究天庭运玄武(2)
我缓步走出朝臣队列,敛襟下跪,朗声道,“臣替父亲多谢皇上、魏相及列位臣工的关心。”
眼睛淡淡看向面前玄黑色云纹玉砖,砖面光可鉴人,浮现金銮殿顶及周围一众朝臣的身影。
“爱卿平身。”宣武帝脸上瞬间恢复如常,语音略带慈祥,眼前却掠过一丝犀利的精光。
“谢皇上。”我起身与他对视,眸底隐隐透出一股凛然,而后平静收回,面无表情地站进朝臣队列。
“有事速奏,无事即刻退朝。”宣武帝倾身向后靠向金漆龙椅,面色深沉,目光矍铄,如刀似箭,威严扫过殿前一众人等。玄色蟠龙纹织锦皇袍上金辉熠熠,光彩夺目。
“启禀皇上,淞江水患,房屋倾塌,死伤无数,长洲府尹奏请朝廷派能臣前往赈灾治水,如再拖延,恐损失难以想象。”户部侍郎郑远达话音刚落,殿内已嗡嗡诧议声一片。
宣武帝剑眉轻拧,扬声道,“朕之前已将大批赈灾款项及救济物资拨往长洲,工部亦有人随行勘测,更曾遣银修筑堤坝。朕上月拨的三百万两筑堤银,难道是打了水漂儿了?”
工部尚书常颖一头冷汗,快步走至殿前跪下,垂首颤声奏道,“启禀皇上,淞江上月洪水褪尽,臣即令长洲府尹遣民工修筑堤坝,不想堤坝还未完成,淞江洪水复发,堤坝……堤坝也尽数被毁……”
“哼,不到两个月竟连发洪水,常颖啊常颖,你给朕办的好差事……”宣武帝拂袖站起,冷语如霜,逐字顿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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