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朝时随百官队列缓缓步向殿外,一出大殿门,眼前骤然开阔,大理巨石铺就的殿前广场苍茫无尽,天地包容。闭目仰头,深深吸进一口气,只觉胸臆舒展,心与天齐。
“在想什么?”
回头,漓天颀静静站在身后,薄唇挑起一抹*笑容,眸中尽含宠溺。
我忙低头,无奈叹道,“我在伤心。”
“伤心?为什么?”他突然错愕,猛地拔高语调,“有谁欺负你么?”
“不就是你欺负我!”
“我?”
他突然伸手轻轻抬起我的下颌,绝色眸中满带疑惑。忽又恍然顿悟,随即噙起一丝醉人的笑意,“你舍不得我去滇南?”
面上腾地一红,扭头避开他的手,“谁说舍不得……还没大婚,自己未来的丈夫便急着要去带兵打仗……看来我在你心目中一点都不重要!”
说着故作负气转身不再理他,长睫低垂,掩去眸中狡黠亮光,薄唇紧抿,竟是强忍笑意。
“傻丫头……”臂上一紧,他自背后将我环住,低低叹道,“我对你的心意,难道你还不明白……更何况,父皇不是因为我们即将大婚而派了七弟出征么,这样你都不开心?”
我噗哧一声,再也忍不住笑出来。背上一凉,漓天颀一把将我扳正,低眸望定我,故意绷紧了面容,“原来你戏弄我!”
我抿唇笑着摇头,却被他扣紧了双肩再也挣脱不开半分。
“为夫应当怎样惩罚你?”
“什么为夫,我还没有嫁给你呢……”
话没说完,抬眸见他目光闪烁,有灼灼情愫在眼底流淌,一张俊美面庞陡然逼近。我吃了一惊,忙扭头避开,“不要,会被大臣们看见!”
良久,未见身前有任何动静,惴惴侧眸看去,竟见漓天颀修唇噙笑,墨色长眸流露无尽*与得意。我又羞又窘,方知亦被他戏弄了一回,一时满脸绯红。
“好了,不闹了……”他松开我的肩膀,面上淡淡敛去笑容,“滇南一役,怕是会很艰难……”
“你担心七殿下?”我亦整肃心境,蹙眉望他。
“滇南气候酷热,多为毒虫蛇蚁出没之地,七弟虽然精于领兵作战,却是甚少在这样的地方打仗。自前朝至今,滇南*迟迟不能够平定,也是大多因为这些原因……”他看着我,眉心紧锁,目光深沉摄人。
“你担心七殿下,难道就不怕我担心你么?”我抿唇直视他,心中一时凝重,只无奈叹道,“七殿下领圣朝二十万兵马,又有永平侯秦重率十万神策军相助,他们都是好战之人,未必就会有危险……”
漓天颀微微点头,“这些我自然与你想得一样,这一战必定胜利,只是过程会有些艰难。在他们出征之前,我会尽量多想出一些抵御之策,希望能够帮得上忙。”
“放心,七殿下一定会没事……”我仰头含笑望他,“不早了,我还要去仁熙殿,你早些回府吧。”
手上突然被他攥住,我怔怔抬眸,面带不解,却见他低头倾近,眸中又恢复以往的迷人*,薄削唇角噙起一丝*笑意,“方才的惩罚,我会留到大婚之夜……”
帝都篇卷一·若相惜
月色灯山满帝都
入暮时分,华灯初上,潋里湖畔笙歌处处,灯火辉煌。画舫悠悠随波逐流,我执杯临窗远眺,一路阅尽两岸繁华。湖畔亭榭楼台挂满绚丽彩灯,品红、绛紫、琥珀、靛蓝、青葱、黛螺……雕栏画栋,飞阁流丹,倒映在潋里湖中,愈显光怪陆离,如真如幻。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侧眸望向身畔二姐瑬嫣,淡淡笑道,“二姐你看,如此良辰美景,若是还窝在嫣然阁里,多么无趣。以后就算不是过节,也常随我出府随意逛逛。”
“是呀是呀,这里太美了,小姐您就答应了三小姐吧。”小桃捧着刚刚烫好的清酒在一旁急急应声,颊上一片酡红,似是早已经沉醉在了四周的美景里。
慕瑬嫣一身藕色宫锦长裙,云髻峨峨,人淡如菊,闻言轻轻点头,笑容娴静,“都听你的……”
“你方才念的一句诗听着不错,下面还有么?”
我微微一怔,唇边笑意渐浓,“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
语声顿住,抬眸痴痴看向岸上,长乐坊斗拱层叠,门窗剔透,在一片朱檐鳞比,碧瓦丹柱的楼阁中显得格外醒目。十三一早便已包下整座酒楼,待得赴完宫中元宵家宴,几人便会齐聚在那里。漓天颀下朝时附在我耳边轻声说,晚上会等着我来。想起他离开时的*一笑,和数日前那一句暧昧入骨的“惩罚”,面上霎时浮起醉人的红晕。
“那人却在……却在哪里?”慕瑬嫣见我突然抿唇淡笑不语,顺着我的目光往岸上看去,却只看见一片灯火灿烂,耀眼辉煌。
“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长睫轻扬,眸光潋滟如水,似要挑起夜的妩媚,月的清华,映着如锦如画的夜色,一刹那便吞没了万家灯火的绮丽。
“灯火阑珊处……”慕瑬嫣怔怔望向岸边璀璨灯火,口中低低逐字重复,竟似陷入朦胧一般,眸中一片痴绵。
“小姐,二小姐,快来看哪!”
耳畔霁雪一声兴奋急呼,将我们从各自的沉思中惊醒。回眸看向画舫的另一侧,霁雪与小桃趴在栏杆边上,半个身子探出画舫,伸长了手臂似是在打捞些什么。
走近一看,竟瞬间被眼前的景色震住。烟波浩渺的潋里湖面上,不知何时飘来大片河灯,如同天际繁星,闪闪烁烁,星星点点,悠悠聚拢而来。微风轻拂,湖面荡开层层涟漪,数不尽的河灯晶莹绚烂,一如璀璨明眸,又似斑斓落花,映亮如墨夜空,岸上万家灯火霎时黯然失色。
“好美……”
我怔怔望着眼前的一切,心中激荡万分,再也没有任何言语能够表达此刻的心情。
“小姐,那只纸船上的灯灭了呢,我能帮它重新点燃么?”霁雪突然指了指她的面前叫道。
我轻轻点头默许,含笑不语。放漂河灯,亦是放漂祝福。点一盏河灯,许一个心愿……我的心愿又是什么?
“真奇怪,人家的河灯里写得都是心里话,这只纸船上却画了……这是……这是一盘棋……”霁雪蹙眉,面上诧异万分,“灯影桨声里,静待故人来……这是什么意思?”
月色灯山满帝都(2)
“灯影桨声里,静待故人来……一盘棋……”我低声吟道,心中隐隐略有些起伏,“拿来给我看看。”
小小一艘油纸折成的纸船里细心描绘着一盘棋,白子黑子粒粒分明,却已是四角无边的死局。一眼望去,我大惊失色,猛地扑至栏杆探身向外看去。
潋里湖面河灯摇曳,灿若夜空,岸上人声鼎沸,灯火辉煌。湖边有许多追逐着河灯流向的百姓,人人脸上俱是喜庆与憧憬。
我怔住,心中无比震摄,往事如霜如刃,凄厉划破心房,看不见的鲜血兀自汩汩如泉。
他在茫茫人海中隔岸默默注视着我,一身天青色布衣软袍,负手卓然而立,目光依旧犀利冷寒,带着岁月的斑驳印记。是他,竟会是他……
“船家,靠岸!”我厉声急呼,无视身后几双惊诧莫名的眼睛。“停船靠岸!”
“小姐,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霁雪不安道,见我极少见的失态样子,面上微微惶惑。
我抿唇盯紧岸上那抹天青色的人影,强自压抑,却依然无法遏止浑身的颤抖,紧攥着栏杆的白皙手背上有青筋骤起。此时,他竟在我的灼灼目光里转身洒然离去,瞬间消失在了人山人海,仿佛他从来就未曾出现,方才的一切一切,都只是我的一场梦境。
梦醒时分,曲终人散。
上岸时,转身凛然道,“霁雪,你带二姐与小桃先去长乐坊,我去见一个人,很快就会回来,不用担心我!”
我知道,我没有看错,那个人……是他,是我曾经以为这辈子都不可能再见到的人。为什么他会在此时出现?元宵佳节,他难道仅仅是为了团圆而来?那盘死局,静待故人来……
我们重见的地方,也只有那里了……
再次踏进项府,记忆忽而如同尘封已久的影像,一幕挨着一幕,渐渐闪回在我眼前。一切恍然如同隔世。
倚玉轩,留听阁,绿璃瓦,茜纱窗……一如从前。
“少主……”
百里枫毕恭毕敬立于他的身后,见我缓缓走近,忙躬身行礼。我却视若不见,满心满眼都是那个人往昔清寒凌厉的模样。那个被我唤作冷阎罗的人,那个死在镇国公府大火里的人,那个将我留在这个世间独自承受一切的人……此刻正端端正正坐在我的面前。及至此时此刻,我还能够对他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清儿……”
“娘她好么?”我轻声笑开,淡望着他。
“你娘她很好,只是……身子经不住这长途跋涉的劳累,我没有带她回来……”
爹望着我,面上无波无澜,却不再如往昔那般冷寒,一双深无可测的黑眸中有无尽疲色隐现,“你没什么话要问爹么?”
“问什么?问您当初为什么要骗我?问您为什么要跟皇上谋划这一场大火?问您为什么如斯狠心?问您……”我失声哽咽,眼泪再也忍不住簌簌而下。
“你恨爹?”
“恨!我恨你们,也恨我自己!我恨自己太软弱,恨自己总是无能为力,恨自己除了伤害自己伤害别人一无是处……爹您知道么,那句箴言有多么可笑,什么命定为后,分明便是无稽之谈,你们一个个却偏偏要奉若圭臬。那不过只是皇上当初为了挟制您为他卖命而凭空捏造出来的一句谎言!”
“我知道……”
我愣住,不敢置信地望向他,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颤抖,只是恍惚,只是无助,只是冷彻透心。
“爹从你出生之时便已然知道一切。他许我利益,许我你的将来……不过是为了他自己的江山。功高震主,实为古来上位所忌,从一开始,我便知道他早晚有一天会对我动手。爹过去那样对你,亦是为了让你日后能够坚强。希望你能够理解爹……”
理解?!谈何容易。我所经历过的一切,又岂是简单一句理解便能够原谅的?直到今天,我依然还是宣武帝手中紧攥的一颗巩固权势的棋子。除非他死,太子继位,否则我永远都摆脱不了这一场束缚。
“先前让你独自一人承受一切,爹虽无奈,却也莫可奈何。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爹的苦心,明白爹今日对你说过的每一句话……你记住,他日爹必定会将一切偿还于你……”
将一切偿还于你……
缓步走在人潮拥挤的锦阳街上,迎面而来的每一张面孔都挂满幸福的笑容。气氛如此热闹,我也仿佛受到感染一般,轻轻浅浅地笑。
心中依然迷茫恍惚,不知道从今往后我应该去恨谁,又或者,我谁也不应该再恨。恨,只会让一个人的心变得钝重,变得坚硬,变得不明是非……
只要我知道,我不是一无所有,我还有他……就算失去亲情,失去一切,我还有他……不论他想要怎样,他会怎样,我都会在他的身边……我只有一个他了,不是么?
“清儿……”
多么熟悉的声音,迷蒙中我抬眸看向身前,这不是梦,一切都是真实的。
漓天颀一身白衣冷傲,卓然立于我身前,平日里那一双冷冽如冰的眸中此刻却满含焦灼,他一把扣紧我双肩,“你跑到哪里去了?霁雪说的不清不楚,又到处找不到你,你知不知道我有多么担心?”
“对不起……不会再有下次了……”我扬唇冲他微笑。
漓天颀面上一怔,似是这一声道歉来得有一些突然。
有一些晚……
“你知道么,看到他们放河灯,我也很想放,甚至已经早早想好了我要写的心里话,你想听么?”
他含笑点头,修眉斜飞入鬓,勾勒出挺拔倨傲的气度,还是一如既往的*摄魄,再没有肃杀的暴戾,也没有嗜血的无情,此时此刻的如水温柔,是只属于我一个人的。
含笑逐字顿出,心底终于不再恍惚,那么坚定,那么从容,“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锦瑟华年谁与度
耳畔笙歌聒地,鼓乐喧天。我怔忡凝视窗外碧空皎洁,圆月流辉,面上深晕如霞。对镜轻抿红唇,嫣然一笑,铜镜中人面如桃瓣,目若秋波,顾盼之间流光熠熠,神采醉人。
“小姐,好美……”身后霁雪由衷赞道,手上依然细心为我梳理如缎青丝,眸中瞬间却有泪光盈盈,语声微滞,“若是主人,夫人能见到您今日出嫁……”
心中微微一窒,红缎鸾纹吉服之下,手心猛然攥紧。
“看我,今天是您大喜的日子,我怎么能……”霁雪急忙扭头拭去泪水,再回头时,冲铜镜中的我粲然一笑,“对不起,我太高兴了……”
说着,取来华丽繁复的珠翟流苏累凤冠轻轻为我戴上,串串剔透珠玉霎时垂落眼前,光影玲珑转替,眼前忽而如同隔雾望花,如梦似幻。
恰于此时,远处内宫九门城楼齐齐燃起焰火,漫天华彩夺目绽放,流金碎银,姹紫嫣红,映亮夜空如同白昼。火树银花刹那绽放而又凋零,照得人间一片光辉旖旎,胜过琼台仙境,金殿瑶池。
望着此刻窗外明明暗暗,想起一身大红衮龙喜服丰神俊朗的他,想起他也许正在迎亲的路上,一时心旌起伏,温柔情愫荡漾心胸,久久不能平静。
刚刚披上广袖织云霞帔,镜前微一旋身,织锦红缎长裾曳地,衬着铜镜中人明眸流转,只觉眼前惊鸿照影,光芒大盛。霁雪望向镜中不由呆了。
门外却传来一阵骚乱声响,霁雪在耳边兴奋叫道,“小姐你听,一定是王爷到了!”
我抿唇含笑不语,胸口一阵剧跳,一颗心仿佛就快要夺出胸膛。他来了,终于来了……
霁雪最后一次替我整理仪容,我抬眸望向门口,一时间激荡万分。耳听骚乱声响越来越近,眼前珠玉累累晶莹,簌簌颤抖,刹那间竟晃花了我的眼瞳。
霁雪扑哧一笑,起身欲要前去开门。
这声音……我骤然一惊,一把扣住她的肩膀,示意她噤声,凝神倾耳细听屋外声响。我没有听错,耳边那纷沓杂乱的脚步声中竟似还夹杂着近身肉搏与刀剑铮鸣声响。霁雪刷地白了一张脸,我亦然。漓天颀上门迎亲难道还携带兵刃硬闯不成?门外分明有异。
伸手一把掀去凤冠,及腰长发如瀑倾洒,转身抽出床边一柄长剑,一个箭步掠至门边。长剑铮然出鞘,杀气凛寒四溢。霁雪怔怔望我,惶惶然不知所措。
我蹙眉抬眸望向窗外,汝南王府中不知何时竟腾起浓烟。窗外原本碧空万里,圆月皎洁,此时俱被密雾遮挡,仿如笼上一层轻纱,愈见模糊。心中不由狠狠一颤,汝南王与二姐他们……
“小姐……”
“找个地方躲好,没我的允准,不许出来!”
回眸厉声斥道,转身一把将门拉开,眼前浓烟弥漫,恍惚中看见有数名黑衣人与王府侍卫正缠斗在一起,手中剑柄一把大力攥紧,手背隐隐有青筋浮出。不论是谁,我绝不会任由任何人再夺走我身边的人,绝不……
“住手!”
一众人乍一听见身前传来一句清冷喝斥,手上俱是一顿,瞬间分成两派对峙。王府侍卫四下横躺一地,明显落了下风,黑衣人果然大有来头。
“三小姐,他们要的人是您,快逃……”
一名持刀侍卫冲我大喊出声,话音未落,已被一枚不知从何处射来的冷箭刺中,霎时扑地再无声息。
手中长剑凌厉挥出,森寒剑尖直指一众黑衣人,目中冷厉,杀意凛寒,“说!是谁指使的你们?汝南王他们在哪里?”
浓烟之中有人缓缓走近,来人亦是夜行衣装扮,黑巾覆面,身型颀长,面巾下的一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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