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起紫玉狼毫笔,略微沉吟之下,将方才宣武帝之意稍加修饰,笔走龙蛇,一气呵成。
“父皇,突厥汗王请求和亲一事……”
漓天澈淡淡开口,话音未落,我却心中一窒,“突厥汗王”四字如针如刺,字字透入心中。穆勒那张面如刀刻,浓眉鹰目的脸霎时涌进我的脑海,执笔的手一时微微发抖。
“突厥此番主动示好,除了请求将一位公主远嫁中原,嫁妆更是无比丰厚,割让边境游牧富庶之地焉蛰,带来大批宝马及异香,其余西域珍宝数不胜数。”
“哦?”宣武帝倾身伏在龙案上,目中有精光一掠而过,“看来先前两方交战,对其倒是大有震摄……”
略一沉吟,竟转头向我,语调微微抬高,“你怎么看?”
刚将拟好的诏书递给一旁随侍的宫人,闻听手上一僵,只得敛眉道,“只怕其另有所图。”
“怎么说?”
“此前一役突厥虽然战败,待其稍加休整,依然兵强马壮,势力不容小觑。撇开其野心不谈,若是皇上同意与之和亲,只怕这突厥公主的回门之礼也要准备个大份的了。”
语声淡漠,最后一句竟似调侃。话音刚落,面前众臣尽皆点头,交头接耳,低声议论纷纷。漓天澈抬眸深深看我,目露赞许。我微微一笑,点头算作示意。
宫中一日竟如一年那般长,太子及众位大臣走后,代宣武帝批阅成堆的奏折,结束时手竟有些酸抖。好不容易出得殿外,却已是一轮冷月照寒宫了。
抬头看向浓重天际,明月黯淡,冷光微薄。重重宫阙银装素裹,一眼望去,寒凉彻骨。从不知道,夜深时分的皇城,竟也是如此的空寂廖然。
“冷么?”身后倏然传来一句似曾熟悉的关切嗓音。
我忙回头,漓天澈一身玄色狐裘风氅,长身玉立,雍容贵气,不知何时静静站在了我身后。
不畏浮云遮望眼(4)
“不冷,多谢殿下关心。”我轻声道。
“不用。”
一时间,两人相对无言。
良久,漓天澈轻叹一声,如玉面庞浮起一贯沉静温文的笑容,“冀儿长大了许多,你若闲来无事,可以去东宫看看,元容……她一直都想当面谢你。”
我抿唇微笑,“不过月余,胖了许多倒是还能说得过去。已经这么久了,太子妃太客气了,这样可是会折煞我的。”
他亦微笑,眸底清隽如水,波澜不惊。
“我……我没想到父皇会将你留在身边,更没想到你我将要以这样的身份共处……父皇确实给我出了一道难题。”漓天澈突然敛去笑容,目中却是异样的认真。
“他竟是连你也要防着,我一直都以为……”我望着他,声音一窒,话到嘴边,却有些说不下去。
“身处在那样高不见顶的陡峭位置,换做是你,你也会怕,什么都怕,怕别人将你拉下来,摔得粉身碎骨。就连你身边最亲近之人稍稍碰你一下,你都会心惊胆寒,生怕一个不小心,自己便摔下去。”
“父皇的皇位得来不易,当初五龙夺嫡,兄弟相残,玄畿宫中一夜之间,腥风血雨。最后却是父皇胜出,从此,贬兄弟,杀贪官,肃吏治,除贱籍,盈国库,扩疆域……处处用心,时时执着,终于开创一代盛世。这样得来不易一手打下的江山,叫他如何舍得拱手让给别人……”
“父皇连我们几个兄弟都防,不是没有原因的。当初的五龙夺嫡,如今的五个兄弟……这让他如何不心存惶恐,生怕当年那兄弟阋墙自相残杀的一幕再度重现眼前。只有身处他的位置,你才能够看清一切,再无任何茫然。”
一番冷静叙说,只让我心中震摄莫名。自古以来,为了夺取皇权,不知上演了多少幕父子相残,兄弟喋血,君臣反目的血腥杀戮,代代皇权俱在刀光剑影血雨腥风里传承下去。
抬头看进他深邃如夜的眸瞳,心底蓦然一悸。想到日后朝堂之上可能两相对立,想起漓天颀除夕那夜在我耳畔轻声道出的那句震骇莫名的话,不由得悚然而栗。
“你放心,无论日后发生什么,我都不会伤害你,永远不会……”他突然垂眸看我,目光灼热,饱含太多情感,“瑬云……我能唤你瑬云么?”
我怔怔看他,心下不由泛起一片酸涩暖意,他对我这样小心翼翼,叫我情何以堪?
薄唇微牵,绽开一抹绝尘笑容,“当然可以,殿下可以唤我瑬云,云儿……”
漓天澈惊喜莫名,双手情不自禁按在我的肩上,眉如画,鬓若裁,长眸流转,熠熠生辉,“真的……真的可以?”
我微笑抬眸,眸光盈盈,笑容里隐约一丝凄然,“那么……我便要唤你做大哥,这样才算公平!”
淡淡一声大哥,将看不见的万缕情丝决然斩断,不是无情,而是无法多情。我已有我的良人,你亦有你的妻子。人皆有心,总会伤心,但那伤口终有一天会渐渐好转。然后,继续生活。
肩上微微一凉,他颓然垂下手去,眼中一抹落寞渐浓,转为失落,再化为黯然,扩散成唇边一如既往的温文笑意,少了一分由衷,多了一分心痛。
“成交!”他淡淡笑着,眸中深不见底,那一抹耀眼夺目的清辉,如同此时天边的冷月,终于黯淡下去。“你就快要嫁给二弟为妻,原本就应当唤我一声大哥,说到底,还是我吃了亏,一点也不公平!”
我扑哧轻笑出声,低眸掩住酸涩,看他隐忍,心中似被针刺,莫名疼痛。
“你是大哥么,自然要让着我了。”再抬眸时狡黠一笑,果然见他无奈摇头。
彼此相视而笑,看似释然,却是各怀心事,不动声色掩去所有伤痛,之后从容以对。这样就好,时间总能淡化一切,你还有冀儿,孩子是天使,终会让你忘却所有的伤心烦恼,从此笑看流年似水,云卷云舒。
“大婚的日子定下了么?”他低头问道。
“哪里有这么快……纳采,问名,纳吉,纳征……筹备起来少说也要半年,更何况,也得容我多过几天逍遥自在的日子。”
漓天澈抿唇轻轻笑开,无奈道,“你这话此刻若是被二弟听了,只怕立时便有八抬大轿上门把你硬抬了去。”
忽又淡淡敛容,“二弟……他很好,我听说他为了你,将府里的姬妾及稍有姿色的侍女都遣了出去,对于一个皇子来说,何其不易。要知道,就连十三弟的府里,亦是姬妾如云的,就算我们再不喜欢也好,都逆不过这皇族的规矩。虽说王府里现在还有个瑄儿,早已是形同虚设,二弟娶回来便冷落至今,倒也苦了她。”
闻言些微怔忡,心下暖意融融,眼前恍然掠过那双绝色*的眸瞳,唇角不由轻轻扬起。
“云儿,你要幸福。”他的语气淡淡,眸中却有痛楚一闪而逝。
面上霎时动容,下一秒,我拧眉夸张笑道,“是!大哥也要幸福。”
漓天澈笑得云淡风轻,回眸看向身后巍峨殿宇,语声透出无端怅然,透出些许无奈,“也许会吧……”
从今若许闲乘月
天色乍明还暗,耳畔犹有清漏沉沉。时候尚早,锦阳街上冷清无人,满城百姓俱在梦中,一切寂静无声。忽闻远处马蹄声声踏雪疾驰而来,惊起檐下飞鸟冲天而起。
马上来人广袖盈风,狐裘风帽被风吹落脑后,七尺青丝如瀑飞扬,翩然若仙。那马浑身毛色漆亮如墨,高头直背,鬃毛猎猎,四蹄矫健,神骏非凡。疾驰之下,白衣黑马夺目耀眼,映亮四周夜色几如白昼。
“云翼,再快一些!”俯身在它耳边低低一声轻唤,我抬头望向远处宫门方向,心中焦急万分。若是第一天上朝便迟到,恰恰给了那些个前朝*们挑刺的把柄,只怕宣武帝这一回连火都不知该往哪里发了。
昨夜辞别漓天澈,刚一进府,正赶上梅昱于梦中毒发,痛苦难当。我忙施针为他镇痛,这一耽搁,一时竟忘记了跟霁雪等人提及我今早要上朝的事,汝南王也已经睡下,自是一概不知。待得一觉梦醒,已误了不少的时间。我心下着急,连府中的马车也不坐,直接牵了云翼便急急往玄畿宫赶。
云翼健步如飞,转瞬便赶到宫门之前。放眼望去,一溜的青纱官轿沿着甬道整齐排开。陆续还有刚到的官员自轿中踏出,耳听身前马蹄急促声响,诧异抬头望来。我抬手一把勒紧缰绳,云翼高高扬起前蹄,于空中昂扬一声嘶鸣,稳稳立在众人眼前。
纵身跃下马来,白衣飘然若举,英姿飒飒,看得眼前一众人不由一呆。
“怎么骑马来了?”刚将云翼亲自交至专管车马的宫人手中,身后骤然传来一声无比熟悉的*嗓音,心弦微微一颤,缓缓转身。
漓天颀一身玄色麒麟瑞兽织锦朝服,卷云束冠,颈处白绫单衣领边衬出面上绝色容颜,负手卓然而立,气宇轩昂。长眸深湛,夺魂摄魄,一眼望去,险叫人窒息。原来他穿深色也是如此的好看,一身高贵凛傲,竟是王者之姿,直耀得人睁不开眼眸。
面上一红,我低眸轻道,“那个……睡过了……马车太慢,怕来不及……”
头顶传来低低一声轻笑,我抬头看他,面上故作愠怒,“不许笑!要不是因为睡得晚了,我一定起得比你还早。”
四目相对,一时痴缠。他猛地敛去笑容,目中有寒光一闪而逝,继而低头深沉看我,“一来便听说父皇要你早朝,这样岂非很累?”
我摇摇头,心下微微起伏,唇角轻绽,“没事,不累……”
城楼忽然传来鼓声,早朝时辰已到。我忙低头整肃仪容,漓天颀微微一笑,抬手替我拂开鬓边碎发,我亦含笑望他,转身并肩踏入宫门。
百官肃衣列队,静候钟声敲响。我敛容立于队伍前列,淡淡垂眉,背后有数不清的目光投来,如芒在刺。不用回头亦能品出这目光中饱含的重重意味。
天边霞光初射,数缕阳光穿透云层垂直落向琉璃翠瓦,折出耀眼的金光。禁钟齐鸣,承天门开,百官整队依次踏入,过金水桥暂候,正四品以上官员入太极殿,其余原地静候天子旨意。钟鼓馀声里,千官向紫微。九重宫殿在霞光的映照下只觉巍峨雄浑,气势磅礴。
端肃立于殿前,抬头望向九龙鎏金宝座之上,宣武帝身着彩绣十二章纹龙袍,旒珠冕冠之下,薄唇紧抿,威冷孤绝。
太子等一众皇族血脉并列立于队伍最前,其余众臣皆按品阶一一向后排开,我以正二品等同尚书位站在漓天颀等人的身后,恰恰与那些前朝*们并排。他们个个面带不屑,硬是跟我扯开些许距离,不愿与我同列。见此,我只是抿唇淡淡一笑,静静立于原地,再也不看他们。
“突厥和亲一事,众位爱卿可有什么意见?”
“皇上,突厥此次允诺的陪嫁礼如此的厚重,定是万分畏惧圣朝君威,臣等以为可行。”前朝遗老护国公顾衍之颤巍巍奏道。
“哦?”宣武帝倾身靠向椅背,十二旒珠深垂,分辨不清此刻他的神情,语声依旧深沉,不怒自危。“慕先生,把你昨晚跟朕说过的话讲解给他们听听……”
心内一凛,忙垂首恭敬作答,“是!臣以为突厥突然行此重礼,必是有所图谋。两国交好,从来都是礼尚往来。若是皇上允了这次和亲,突厥人届时提出无礼要求,只怕公主已然嫁进皇室,想退都退不掉了。”
语声依旧淡漠,末尾仍然好似调侃。身边骤地一静,忽又传来低声议论,恰似碎石沉湖,荡开层层涟漪。
“哼!妇人之见!”
顾国公冷冷一声闷哼,却传进身边一众人的耳中。我抬眸冲他轻轻一笑,也不反驳,果见他面上一愣,恨恨侧回头去。
“若是不准,总要许其利益,以作安抚。以你之见,该当如何?”
“皇上可趁其尚未做好南下的准备,抢先遣使者北上突厥并带去中原厚礼,命他们派大臣随同使者一起返朝觐见。突厥汗王眼见圣朝君主宽怀仁慈,主动示好,定会欣然同意。名为主动示好,实为抢占先机,以征兆为名化解和亲之事,更不失我朝天子的威严。届时那些宝马异香之类自是不愁使者不满载而归,待得突厥使者入朝觐见时,皇上便能随意以各种理由推拒,和亲一事方能就此平息。”
话音刚落,一声清朗嗓音传来,让我不由得一愣。
“儿臣附议!”
诧异抬眸,竟是四殿下漓天衡,只见他负手倜然奏道,“那焉蛰虽然富庶,境内却大多为草原游牧之地,气候更加恶寒。突厥此次若是同意不嫁公主也能割让此地,那便甚好,若是不愿,我朝自然也并无太大的损失……”
语毕,转头冲我微微一笑,目中深不见底,却有奇异光芒流动,让我不觉凛然。想起先前他随琴送来的那首大胆情诗,面上霎时一红,心中只觉些微别扭,忙低眸堪堪避开他的灼热眸光。
从今若许闲乘月(2)
“太子速速拟定使臣人选择日北上。衡儿刚从东胡回来不久,就不要再奔波了。再者派朕的皇子出使降国实在有失圣朝威仪。就这么着吧……”
似是早已经预料到这结果,我侧目淡淡看向一旁,顾衍之等一众老臣尽皆面露失望之色,却又找不出一丝可以反驳的漏洞,只得拂袖恨恨作罢。宣武帝此番命我上朝,自是下定了决心要让他们面上难堪,又怎会轻易驳回我的上奏。
抬眸望向殿上,御座中宣武帝的脸被冕冠上的十二旒珠掩得支离破碎,若他微微低头,便只能瞧见一张紧抿的修唇,散发威严疏离的冷意。果然是高高在上,俯视芸芸众生,又被千万人景仰。这才是皇帝,孤家寡人的皇帝。
耳听其他臣子一一上奏,语声有高有低,神思渐渐飞出殿外,竟是无比的困倦。目光止不住的开始涣散,真想就这么睡下去。
“父皇,儿臣以为,滇南自古便是蛮夷之地,定州为滇南的要塞,定州之乱一日不能平定,滇南其余各地便一日不得安宁,届时外族蛮夷若要勾结起来,便是一根利刺,需得尽早拔除,以绝后患!”
耳畔传来漓天颀熟悉的声音,将我自神游中猛然震醒,急忙深吸一口气,强稳住身形,敛襟肃然站定。
“连定远侯都主张求和,为何你却一直主战?”
“外族蛮夷俱怀鸟兽之心,向来难养易败。若是让他们尝一次甜头,食髓知味,只怕日后愈加嚣张。当务之急,唯有出兵*定州蛮夷,一战震摄四方,让滇南各地从此畏于圣朝军威,再不敢张狂。”
“滇南气候毒热,你有没有想过万一我军吃了败仗将会怎样?”
“圣朝军中绝无失败二字,要么胜利要么死战而亡!”
漓天颀语声犀利,透出冷寒杀意,凛凛气魄摄人。抿唇望向他修长挺拔的后背,一时间心神震动非常。从未曾见过他征战沙场的模样,只从别人口中断续听闻他的累累军功,竟是丝毫不逊于十五岁起便征战天下,至今尚无一场败仗的七皇子漓天烬。
眼前一时是他白衣倨傲,俊美无俦的潇洒面貌,一时是他银甲锃亮,威仪凛凛的英雄模样。思及此,抿唇微微颌首,面上不动声色掠过折服与欣赏,心中犹自激荡难抑,再也不能够平静。
“儿臣亦赞同二弟所言,暨大败突厥之后,此次出征滇南正是为圣朝再次建威立信的大好时机,决不容错过!”漓天澈恭敬奏道。
太子语毕,殿内掀起一波不小的骚动,十数名大臣纷纷跪地请求出兵定州*蛮夷*,宣武帝派兵出征一事俨然已成定局。
从容立于殿内,略微屏息。九十九级汉白玉石阶之上,是这背倚苍天巍峨雄浑的太极殿,是天下间生杀予夺权利汇聚的中心。人立其间,显得多么渺小。
下朝时随百官队列缓缓步向殿外,一出大殿门,眼前骤然开阔,大理巨石铺就的殿前广场苍茫无尽,天地包容。闭目仰头,深深吸进一口气,只觉胸臆舒展,心与天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