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主,等等,待我换身男装。”霁雪忍着笑,挣开我的手,扬声道,“瞧您急成这样,好似几年没出过府。”
我抿唇淡笑不语,你们这十几年来只把项蔓清当作男孩子待,我却是几日前方开始这样的生活。
想起另外一个世界,想起舅舅,心中猛然一滞,忙仰起头。阳光透过斑驳的树影细碎撒在脸上,感受到颊上传来的炽热温度,我微微眯起眼睛。
一缕清风一丝魂,而今将去向何方?
霁雪自相府后院牵出云翼时着实让我惊喜万分,从未曾见过如此神骏非凡的马,浑身漆亮如墨,高头直背,鬃毛修长,矫健俊美,耀眼阳光下昂首挺拔宛如神祗。正是由项蔓清亲自从小喂养长大,品性暴烈,生人勿近,却只对小主人百依百顺。
白衣黑马,翩然若仙。
骑在云翼背上缓缓踱向郊外湖边,微风拂过鬓旁散落的碎发,头顶月白束发飘带迎风猎猎飞扬。潋里湖畔阳光如碎汞满地奔跑,岸边野花绚烂得无边无际。湖边风光旖旎,碧水萦回,青石倒映,山水相依。端的是一幅江南美景,诗词画卷。
策马经过市集时,我的白衣黑马和霁雪的青衣白马着实让坊间骚动了一番。看着卖菜大爷痴愣的目光,看着结伴同行的少女娇羞泛红的面容,看着菜馆中的小二呆立在门边忘记了端茶送水……
冷眼瞅着这个世界里热闹的街市,繁忙的人群,一切喧嚣的景象似乎都好像是水中的倒影,一晃倾城。
淡然收敛面容,冷冷没有一丝神色,转向跟在一旁的霁雪,“从前的项蔓清,一直都是这样戴着面具而活么?好一个冷面冷心冷公子……”
策马立于湖边柳荫下,看着一望无际波澜不惊的潋里湖水面,再也无话。霁雪端肃立于我身后,亦是久久不曾开口。
“救……救命啊……”尖叫声突兀传来,打断了沉思,疑惑回头看向霁雪,却见她也是一脸茫然。
策马回身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奔去,云翼四蹄御风,箭步如飞,转眼便到了地方。
冷冷看向身前几人,一个左腿微跛,酒气熏天,一个满脸刀痕,赘肉横飞。两人齐齐揪着坐在地上的姑娘,脸上满覆淫邪笑容。
那姑娘早已吓的浑身发抖,闭着眼睛只顾着叫救命。周围偶有路人经过,见此情景都快步离开,生怕也受到牵连。
抬手轻抖缰绳,云翼一边在原地踏着步子,一边自鼻孔中喷出不屑的气息,我无奈低头笑着拍拍它的脑袋。
听见马蹄声响,两人诧异抬头,待到看见我与一旁的霁雪时,即如痴傻一般呆立当场。
我自马上微俯下身子冷然向他们道,“天子脚下,岂容你们如此放肆,还不快滚。”
清冷的声音在这闷热的夏日午后饶是让两人抖了两抖,那二人愣怔了半晌方才回过神来,“这两个小公子长的真俊,可惜了,若是生成个女儿家,我两兄弟今儿个可就艳福不浅啦,哈哈哈哈……”
满脸刀疤的胖子仰面大笑,面上的刀疤与肥肉团团挤在一起,入目甚是恶心。
没等他低头,只听“嗖”,跟着“噗通”一声,身边满身酒气尚在愣怔的跛子已然掉进了湖里,“啊……救……救命……胖子救我……”
胖子戛然收回笑声,傻傻看向湖里犹自挣扎的跛子,再看看我手中漫不经心卷起的马鞭,恼羞成怒,猛地挺身扑来。
“嗖”,“噗通”,这一声比方才那声更加沉闷。
“听听,这一身横肉……”扬手收回马鞭扭头看向身旁,霁雪掩唇无奈笑道,“少主……”
“谢……多谢公子的救命之恩。”先前受辱的姑娘眼见危机已除,霎时跌跌撞撞,扑至马前跪下,再抬头时双颊绯红,看向我的目中满带娇羞。
我微微一愣,神情颇不自然,身下云翼也因她靠的过近而不耐烦地踱起了步子。
霁雪扑哧又笑出声来,我侧头冷冷白了她一眼,扯起缰绳策马转了个身。
“公子……”受辱的姑娘急急向前跪行几步,“敢问公子府上……小女子改日登门拜谢……若不嫌弃……”
那又怎样?以身相许?我自心下无奈轻叹,却觉出云翼愈加烦躁起来,鼻孔里呼哧呼哧地喷气。
“不必!”不耐烦地回眸,眼波中的刺骨寒意让她瞬间面色惨白。
“霁雪,我们走!”
寒催游子上瑶台
回到项府时已近傍晚,我把马交给霁雪,自己缓步向内堂走去,娘……在等着我吧。
想起这位温婉美貌的项夫人,想起醒来的那晚她抱紧我时身上那一股淡淡馨香,心下不由微微刺痛。那是妈妈的味道,纵然她只是这具身体的生母,纵然她爱的不过是这具身体从前的主人,可我还是无比贪恋那一股熟悉的馨香,贪恋那似曾相识的温暖感觉。
微微仰头,抑止住即将冲上眼眸的泪光,轻轻拂落白衫上的轻尘,昂首大步走进内堂。
“清儿……”熟悉的馨香扑面而来,“这么晚才回来,你爹他……”
爹……我诧异抬头,正对上一双冷冽清寒的眼眸。
这是自醒来那晚之后的第二次见面,想起霁雪口中他以往的种种冷酷行为,实在无法立即对眼前这个中年男子产生任何的亲情。
世事如棋,局局新。未来深无可测,日后也只有这么顺其自然地生活下去。
“明日随我进宫,好好准备,下去吧!”冷冽的声音不含丝毫情感。
心中骤地惊跳,进宫?
袖中指尖发凉,无数念头电闪而过,脑中却是一团乱麻。生生压下即将脱口而出的问句,低头躬身执礼,而后转身翩然离去。
“清儿……”身后传来娘亲欲言又止的温柔嗓音,和一句随之闷闷阻断她的冷哼。
项家于京城锦都垄断所有绸缎庄与钱庄,乃至全国各地皆有分店,日进斗金。不仅如此,项逸儒,也就是我爹,官拜当朝宰相,又为皇上亲封的三司使,掌管全国漕运,显赫势力遍覆朝野。
能够做到跨越政商两届,富可敌国的,天下唯他一人。既能如此从容潇洒地游刃于官商两道,这项逸儒必定极具权变之智,更深谙经营之道。
次日午后,霁雪拿来一套面圣的正衫与冠带,细心替我着装。
浅灰色素衣长衫衬的人神清骨秀,束在头顶云白色的玉冠令我颇具英气,平日里那一分若有似无的淡淡阴柔也似乎收敛了许多。
“少主,好了。”霁雪打断我的沉思,两人齐齐看向铜镜,镜中那个英气逼人,俊美无双的翩翩少年,是我吗?
“少主,您该动身了,主人已经上轿。”窗外传来年总管低哑的嗓音,我压抑着闷声道,“知道了。”眼光旋即又投向镜中那抹清瘦的身影。
彼时正值盛夏,京城锦都处处酷热难当。端端正正坐在轿中,我只觉得浑身发冷,冷得无依无靠,冷得指尖冰凉。
走在仁熙殿前的石阶上,耳畔又想起临行时霁雪关切的话语,“少主不必担心,这是您第一次进宫面圣,您在京城本就没有结交什么朋友,遇见了那些官家少爷只不理便是。”
跟在爹的身旁,谨言慎行,就可以了么?
思及此,微微侧目看向身前那面无表情的人。以前从未曾仔细打量,如今离的这么近才发觉,项家主人原也是如此的英俊挺拔,威严沉稳。只是鬓边微白的头发和周身散发的冷冽寒气,稍稍泄露了他的真实年龄。
“咳……”猛然抬头看他,正见他蹙眉不悦地瞥我一眼,便转头望向前方。
我这才发现,已然到了仁熙殿前了。来不及四顾周围景色,深深呼一口气,略略收摄心神,昂首随他踏进幽深的大殿。
那时我全然不曾知晓,眼前这一步,竟是踏进了今生命运的漩涡,踏进了一个惶惶而不可知的未来。待到后来每每忆及时,面上总是淡漠一笑,瞬间掩去万千苦痛。
九重宫阙,巍峨皇城,百里楼台盛飞雪,多少情怀寂寥中。
寒催游子上瑶台(2)
“臣项逸儒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项爱卿请起。”宣武帝威严的声音自头顶传来,我垂首敛襟站向爹的身侧。
盛夏清风习习,自镂空红棱窗格透进来,微微吹拂起衣衫,有鬓边碎发轻拂在脸上,酥酥麻麻。
感觉周身有一股异样气息瞬间环绕,似乎御前已立了不少人,有目光灼灼落在我身上,像是要烧穿成小洞。
垂首肃立在爹的身侧,心中微叹一口气,这一天究竟该要怎样的漫长。
“皇上,不知今日召见所谓何事?犬子年幼,尚不懂宫中礼教,还望皇上赎罪。”爹的声音朗朗而上。
闻言眉梢轻扬,眸中淡淡波光闪烁,原来连爹都不知皇上因何事召见,无怪来前除了让我遵守宫中礼数,谨言慎行外,再无其他任何交待。
“哦……这位就是项相的公子,抬起头来。”宣武帝的声音饱含无庸置疑的深沉威严。
心内一凛,抑制住胸口一阵狂跳,我屏息抬头看向面前高高在上的一国之君。眼前这一望见清,再望见寒的中年男子,便是主宰天下生杀予夺大权的圣朝宣武皇帝。
“嗡……”耳畔有吸气声传来,跟着是压抑在喉间的惊呼。
我用眼角余光悄然打量四周,原本肃静的大殿此刻却是一番小小骚动,无数目光深深浅浅投落在我身上,这个时候我甚至能够感觉到他们目光里瞬间的不可置信与怀疑。
“翩翩美玉,风姿若仙,好,好,项相果然好福气。”宣武帝的目光扫来,*,赞许,探究,玩味,甚至淡淡一抹可惜渐次从他的眸中划过,沉淀,转瞬平静无波。
心中蓦然一紧,我收回凝视的目光,微微扫向一旁,却不期然对上几双惊奇,嫉妒,艳羡,甚至鄙夷的眸子。瞥了瞥他们身旁身穿朝服的几位朝臣,霎时了然于胸,皆是朝廷重臣家的富贵公子,只是这些探询的眼神太过肆无忌惮了。
“多谢皇上赞赏。”我随着爹深躬下腰行了谢礼,随之站往一旁。我与爹离皇上最近,底下朝臣皆依次排开。这次序……薄唇轻抿,我微眯起眼睛,项逸儒当真是身居一朝重臣之显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朕这次叫你们来,也并非大事,只是想从爱卿们的公子里挑选出几位出众的,随朕的皇儿们谈诗论琴,习武狩猎,若有能力,也可从旁协助皇子们,处理朝事,辅助他们各司其职。这朝政日后,毕竟还要靠堂下众位爱卿共同劳心劳力。”
众臣听到皇帝如此一说皆惊喜交加,相熟的便互换眼色,私下交头接耳,也有的眸中惊疑未定,暗暗揣摩皇上此举的用意。
我抬头默默看爹,却见他面朝皇上,一脸平静,无波无澜,似是方才那番话并未对他带来太大的震动。
拉拢?我眉头轻颦,脑海中突然跳出这两个字来。
天下不患无臣,患无君以使之。宣武帝此举无非是想拉拢当朝手握实权的重臣。名为挑选出色的后辈随侍,实则是看家中背景,默许他们后辈日后的前途。
转念一想,难道他就不怕皇子们各自结党营私,谋夺皇位?又或者,是以重臣们的后辈为牵制,让他们死心塌地侍奉漓氏皇朝,永无二心?
心下一时暗潮汹涌,思及爹的位高权重,不知皇帝此次于我将会作何安排。
“众爱卿无需多心,朕早已命人预备下美酒佳肴,众位爱卿先随朕一同前往玉澜堂赴宴吧。”
豪歌一曲惊四座
宫腰袅袅翠鬟松。
夜堂深处逢。
无端银烛殒秋风。
灵犀得暗通。
身有限,恨无穷。
星河沈晓空。
陇头流水各西东。
佳期如梦中。
歌舞宫伎一边舞动手上的轻纱长袖,一边轻启朱唇,飘渺*的歌声霎时回荡在玉澜堂里。丝竹管弦,美酒佳人,宴席上已然有人憨醉成痴。
轻抿一口杯中美酒,漠然看向殿中央那一抹抹柔软飘逸的身影,心中微微一叹,好一句佳期如梦中……
“多谢皇上今日盛意款待,臣等祝皇上福寿绵长,万寿无疆。”右相魏岚举杯起身,向皇上敬酒,底下众人见状纷纷举杯站起,面朝宣武帝,“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宣武帝但笑未语,举杯饮尽杯中美酒,看向御前众人,缓缓道,“今日堂上众多青年才俊,正是施展才华的好时机,魏相,何不出题一考众人,让朕开开眼界。”
宣武帝眼中满含笑意,一一扫过堂下众位臣子,眸光在我身上略顿了顿,似是有精光一闪,便若无其事淡淡转向一旁。
心中微微一凛,低头看向手中那盏白玉骨瓷杯。半盅甜酒莹莹荡荡,清冽醇香。握在手中的杯子晶莹剔透,波光流转。凝眸细看时,杯壁上似是瞬间便能沁出水来。
魏相挥手遣散一众宫女和乐手,玉澜堂里霎时安静下来,“那微臣献丑,先出几副对子让众位公子一试。”只见他举起手中酒杯仰头一饮而尽,“请众位公子听好,今宵消夏。”
话音刚落,一个着天青色长衫的年轻公子敛襟站起,“明晌赏花。”
堂下几个朝臣尽皆点头,“好对!”有叫好声渐次传来。魏相的声音复又扬声响起,似是不让众人有思考的机会,“游西湖,提锡壶,锡壶落西湖,惜乎锡壶。”
细抿了一口杯中酒,等着看哪家公子出风头,半晌却不见有人应答。举目望去,众人脸上尽皆露出难色。
“咳……”身旁爹略清了清嗓子,眼角余光不着痕迹地瞥我一眼。
只得无可奈何放下杯子,还是要让我表现么,刚才在仁熙殿上因这容貌已是锋芒毕露,此时有心收敛,却还是身不由己了。
“逢甲子,添家子,家子遇甲子,佳姿家子。”冷冷作答,掷地有声,对完低头就坐,并不理会众人反应。
“嗡……”堂下因这一句清冷嗓音的突然响起尽皆一愣,待得回过神来,几名老朝臣不由交头接耳,低声赞叹。
魏相一边点头,一边一脸深究地看我。我略微敛眉,冷然回敬。
“好对好对,哈哈……”宣武帝爽朗的笑声传来。我微一愣怔,转头正对上一双威严深沉的眼眸。
眼前宣武帝算来有五十的年纪,长眉斜飞入鬓,鼻梁高耸,面庞坚毅,双目炯炯有神,浑身不怒自威,散发王者之气。想来少年时也必是个迷倒红粉万千的俊朗王侯。
“项家少爷果然文采出众,老夫这里还有一联,也曾钻研很久方得下联,此联过于刁钻,细品之下方能得其深韵,项少爷可否一试?”魏相笑着踱步至我身前。
“魏相言重了,犬子才疏学浅,腹中所学实在上不了台面,皇上与魏相谬赞了!”
“项相何需如此谦虚,小小一副对子,本就拿不上台面,哈哈……”
闻言蹙眉看向魏相,品味眼前这句夹枪带棒的话,眸中冷寒。想来平日里朝堂之上如眼下这般来无影去无踪的针锋相对并不少见。
“项家公子,请听好。”魏相转身笑对着我,“上联是:好(第三声)读书不好(第四声)读书。”
话音刚落,堂下又是一阵交头接耳。这次是单单针对我而来,我微敛心神,脑中细品这看似简单却不尽然的上联。
“想久一点没关系,实在想不出可让你爹帮帮忙,呵呵……”
“下联已得,只是犯了对联大忌,蔓清不才,还望魏相海涵。”冷冷扬起唇角,打断身前的洋洋自得,不出所料地看向魏相微微愣怔的脸,“好(第四声)读书不好(第三声)读书。”
魏相面上陡然变色,我自心中冷哼,你钻研很久方得答案,我偏在这片刻之内便交与你,让你在众人面前脸上挂不住。
魏相讪讪一笑,“项家公子好才情,敢问如何解释?”
我扬眉轻轻笑道,“魏相此联寓意深刻,细品方能得其深意。少年时正是读书的大好时光,却不好好读书,待到老来想要读时却已有心无力。此联意在督促晚辈们好好念书,不误大好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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