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其身。我现在终于明白他同我说的那一句“我比你的嫌疑更大,是不是也要把我自己关到大牢里去?”是什么意思了。
那个雨夜,碧华殿里发生过些什么,天下无人知晓,然而有些秘密,埋藏的越深便越是惹人生疑。小皇子的死尚且能拿元容做抵罪之人,冀儿的死却定然要揪出幕后王谋,否则,朝中有些人绝不可能轻易放过我。
“你不说我都忘了,我们现在被软禁在这里哪儿都去不了了,冀儿的案子一天没破,我们就一天不得自由。”微微一叹,报唇笑得无奈。
端月一怔,呆呆说不出话。
殿外却于此时传来一声大过一声的嘈杂,我蹙眉,示意端月出去看看。
没过多时,只见她慌慌张张跑进殿门,“王妃,昭仪娘娘来了,被侍卫挡在外头不给进来,您快去看看吧!”
我一惊,想也不想便起身疾步奔出大殿。
霁雪一身缟素,脂粉未施,漆黑长发披泻肩头,越发衬得容颜苍白如雪。
与侍卫争执不休的,是梅影。
而她,只一个人静静站在一树杜鹃花下。
春日里,杜鹃花开正浓,大片大日胭脂红染连天幕,一眼望去,恍如天空绚烂朝霞。
霁雪形销骨正,怔怔低头看向脚边落花,单薄的白衣在风中飘动,似湖心一朵素莲,不胜凉风。
不喜不笑不悲不泣,过去的巧笑嫣然,终于变成一场遥不可及的梦,这样的她,仿佛一夜之间没了喜怒哀乐,安静得令人心疼。
望着眼前这样一副画面,胸口好像针扎一样,脚底底似灌了铅,我屏住呼吸一步一步走过去。
梅影抬头一眼见我兴备地大声叫,“清姐姐,你来了就好了,这些人就是不让我们进去。”
其中一名侍卫瞪着她冷冷道,“王爷有令,宸苑诸人不得擅自踏出此门一步,还是请昭仪娘娘回去罢!”
“王爷只说不让我踏出这道门,没说不让其他人来看我,娘娘产后病体虚弱,若是一不小心惊了风,你们担待得起吗?”
我望向他,眼神灼亮迫人,直看得他稔然低下头去,再也不敢与我对视。
棒影见状一把将那侍卫推开,转身跑去树下。
我很想过去扶霁雪,却被侍卫拔剑阻住,只得站在门边看她自怔愣中呆呆醒转,缓缓抬眸望向这边。
短短一瞬,空气仿佛凝结成一块巨大的千年寒冰,沉沉压下。
她的眼神,空洞得好像再也看不见任何人,包括我。
一颗心像是被利刃狠狠刺,穿痛得无法喘息。
在那一刻,我多么想要告诉她,她的孩子其实并没有死,而是被我藏在了一个无人知晓的极其安全的地方,那个地方,就连现在的摄政王都不清楚。
可是,我不能。
对她来说,知道自己的孩子还活着却永远触摸不到,比以为他已经死了还要残酷一千一万倍。
除了用这样的方式保护他们的孩子,我无能为力。
霁雪在梅影的搀扶下慢慢走近,她看着我,目光一瞬不瞬,忽然抿唇轻轻笑了,眸光盈盈,一如从前。
然而,我看得见她笑里音乐的凄楚,那笑,狠狠刺痛了我的眼睛。
伸出手去,想要替她整理额前被风吹乱的发丝,却换来她刹那间的恐慌,忙不迭地仰面躲避。
我想,这一辈子,我会永远记得她当时的眼神。
那样的害怕,那样的抗拒……
我不懂,那是一种怎样的瞬间情感爆发,令我的手霎时僵在了半空中。
可是不过眨眼,她脸上的神情,已经恢复原样。
面色苍白,眼眸空洞,些许呆滞地望着我,唇边一抹隐忍笑意,还是方才那个瘦弱单薄得令人心疼的女子,不曾变过。
我几疑自己看错,定了定神,尴尬缩回手,冲她淡淡微笑,“霁雪,你来了。”
她点点头,轻轻地唤,“小姐……”
时光疾如流电,记忆无声穿梭,仿佛临水倒影,历历清晰,我们好似一下子回到了从前……
牵她的手缓缓走进内殿,这一次,她没有再闪躲,任由我拉着她慢慢地走,被我包裹在掌心里的手背冰凉,骨瘦如柴。
“你的身体好些了么,为什么要这样到处乱跑?惊了风落下病根该怎么办?你这样做,为什么不能对自己好一些?霁雪……”
“小姐……”他笑着,五指一张,反握住我的,“我没事,我很好,你别担心,真的。”
自她掌心传来的一股冷意令我浑身猛地一栗,只觉地想要缩回手,竟挣不开来。
我蹙眉望定了她,意识不知该说些什么。
“小姐你看,这是我为小皇子做的肚兜,上面的纹样才绣了一小半,你帮我看看,做的好是不好?”
她抽出怀中一方明黄色的绫罗,不由分说塞进我掌心,目光殷切地落在我脸上,带着几许雀跃,令人不忍反驳。
“霁雪……”
“你看这里……我说绣‘五毒’,寓意他健康成长,影儿他们却非让我踌‘蝽龙’……可我总觉得我绣出来的龙四不像,穿在小皇子身上会惹别人笑话的……”
她不让我说话,盯着肚兜兀自絮叼不休,我抬头瞥一眼梅影,见她冲我不停地摆手使眼色,心下顿时了然,心口一抽,眼眶骤红。
她不肯面对一切,所以将自己封闭起来,从此只活在想象里。
我熟识医理,知道这样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变成另外一个元容。
突然用力扯去她捧着的肚兜,伸长手臂钳住她双肩,厉声道,“霁雪,你醒醒,小皇子已经死了!”
“死了?怎么会呢?他还在我的肚子里,不信你摸摸,好好的……”她真的伸手去摸自己的肚皮。
“摸到了什么?是不是平的?根本什么都没有,对不对?他已经不在了!霁雪,你还这么年轻,一定还会……”
“不会了!不会了!”
我的话还未完,霁雪却已在一瞬间爆发,她盯着我,撕心裂肺地喊着,眼中是我从未见过的深刻绝望。
“皇上不会碰我了,我怎么还会有孩子?为什么……她为什么要杀死我的皇儿,她想报仇可以冲着我来,为什么要杀我的宝宝,他才初生,什么都不知道,他是那样的无辜……为什么,小姐你告诉我为什么!”
我第一次看见霁雪这样对我声嘶力竭,我知道我的话,刺激了她,可是不这样,我还能怎样?
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她拥入怀抱,泪水滚落面颊,一旁端月梅影早已泣不成声。
“老天爷为什么这么残忍,我就只有他一个而已啊,上天却硬要将他夺走,为什么!皇上若是能回来,我该怎样向他交待?”
心口陡然大恸,难以自抑。
“霁雪,不要自责,一切都是我的错,若非元容以为是我害死了冀儿,她就不会……”
拼命地遏制,仍然哭到哽咽,想起那个被我狠狠伤害了的人,悲从中来,终于不再强忍眼泪,任它在脸上肆意奔流。
待得霁雪走后,已是漫天残阳如血。
与她抱头痛哭一场,发泄完了,胸口仍然很痛,我想,这痛是不可能再随着时间而消失了……
霁雪临走之前向我提出想要迁居冷宫与我同住,这样彼此之间能有个照应,我原本怕她回去以后想不开做傻事,何况她一个人住在碧华殿难保会触景伤情,闻听此言自是求之不得,于是便请殿外侍卫前去向漓天颀通报,说我有事相求。
侍卫回来为难地道,“王爷说,国事繁重,他又在筹备大婚事宜,很忙……所以……所以您有什么事便跟在下说,在下替您通传……”
话音未落,我已怔然失神,心中一片空茫。
耳边嗡嗡作响,额际冷汗涔涔,面上血色褪尽,神情仿若痴傻一般,看得那名侍卫拧眉不住地唤我,“您怎么了?”
我茫然睁大眼睛看向他,喃喃道,“他说……很忙……”
“是的,您到底有什么事跟在下说就行了!”
很忙……
很忙……
他已不愿见我……
原来,我竟伤他伤得这么重,重到他不想再看到我……
心好疼,为什么会这么疼……
霁雪与梅家姐弟还是搬来了宸苑,他同意了,可是却不肯再见我一面。
终于明白,他是真的……
不要我了……
霁雪仍然在绣那只黄绫肚兜,并且很快完工,转赠给了我。她说,是为我腹中的孩子所绣,并非为她自己,有我的陪伴,她已能从过去的伤痛里慢慢走出来。
我接受了,时常拿出来翻看,视若珍宝。
如今我唯一能做的,除了牢牢抓住眼前,再也不剩其它。
眼前,还有霁雪等人,内心,终于开始……一无所有。
日子并不会随着任何人的逝去而稍滞不前,时光依旧无情地向前走,一刻也不停歇。
渐渐的,我发现自己不知从何时起开始掉发,有时只是一根,有时却是一簇。每日晨起看见锦绣软枕上那些光亮如墨的断发,心中总是不安。
诸太医劝慰我凡事都要看开一些,一日不释怀,断发便将一日多过一日。
他说的很轻松,叫我释怀,谈何容易。
既是由心境所引起,不是其它,我便放下心来,不再去理会,只是面色开始日渐苍白。
“小姐……小姐……”
我恍然回神,霁雪站在我身旁,手上捧着梨木茶盘,微笑着坐在我面前,“在想什么?”
我抬眸看向她,神色有刹那的恍惚,旋即转为笑意,“瞧我,又发呆了,最近也不知怎么了,常常觉得燥热,嗜凉,又老是像这样发呆,胸口有什么总想要挣脱出来似的,很奇怪的感觉。我试看为自己把脉,却又发现不了什么,诸太医要我放宽心,可我总觉得有什么不对……”
“小姐,瞧你……”霁雪抿唇笑开,“第一次怀孕是这样的,你太紧张了,我怀小皇子的时候也同你一样,甚至比你还要严重,常常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最后还不是好好的把他……”
手腕一抖,茶水泼溅出来,霁雪颊上一丝血色也无。
我心疼地接过她手中的茶壶,替她斟满面前茶杯,一只手伸去覆在她的手背上,低低道,“霁雪……”
她猛地回神,深吸一口气,勉强笑道,“我没事,你看,我都被小姐传染了,竟然这么样就发起呆来。”
虽是笑话,听在耳中,却叫人一点都不觉得好笑。
第一次怀孕……她哪里知道我在大漠时曾经经历过什么,一想到那个人,心又狠狠揪起来,泪水猛地涌上眼眶。
我执杯就唇轻抿一口,淡淡垂眸,顾左右而言他,“还是最爱喝你泡的茶,一日不喝,便像少了什么似的,你的手艺,可比端月好太多了!”
“小姐爱喝,霁雪便日日泡给你喝。”她终于展颜。
“那可不行,你这么做岂不是砸了端月的饭碗,你叫她以后脸往哪儿搁?”端月恰巧捧着熨好的衣物经过,我故意放大音量,果然见她概起嘴巴以示不满,霁雪与我不由相视而笑。
日子这样过下去,其实……也没什么不好……
门口一个人影探头探脑,端月眼尖,低喝一声,“谁,干什么?”
正是先前替我传话的那名侍卫,他也不进来,只站在门口作势清了清嗓子,“摄政王要见废后。”
我疑惑地抬头看他,眉间眼底全然不见喜悦,“怎么突然要见我,做什么?”
“不知道,您还是快去吧,迟了当心王爷不高兴!”他不耐烦。
端月却很兴奋,着急捧来衣物钗环为我整装。
流岚色的织锦长裙,外罩薄纱,裙椐暗镶银丝,裙摆轻薄如雾铺泻一地。广袖纤腰,不盈一握。鬟发只以一条珍珠白的发带松松绾起,其余如墨披散肩头。腰悬紫玉佩,耳著明月珰,虽是素衣,镜中华裳丽影,窈窕妩媚,只是面色过于苍白了些。
端月蹙眉左看右看,硬是为我补了点胭脂才作罢。
心口怦怦剧跳,整个人恍恍惚惚,任由端月摆弄,直到跟在侍卫身后走出宸苑很久,依旧如在梦中。
他不是不愿再见我么?为何突然……
宫道两旁大团大团斑叶木槿开得正盛,午后的阳光洒落在身上,忽然觉得很热,脊背上渐渐有薄汗渗出,我闭了闭眼,些微晕眩。
仁熙殿门前的执事太监见我一人远远走来,面上霎时掠过一抹惊疑,也不入内通传,犹豫片刻,示意我等候在殿外,我虽有些诧异,仍是依言静静正于檐下。
春日清风习习,吹起曳地长裙轻舞,我低头望着飘飞在空中的裙摆,怔怔出神。
周身蓦地一紧,一股寒气自足心直窜上来,像是有人在暗处审视着我一般,感觉颇为怪异。
我猛地甩头,强迫自己清醒,之前的症状又出现了,胸口一阵一阵,像是有什么东西正拼命挣扎着想要钻出来。
颤抖着手搭上左手手腕,脉搏有些紊乱,却丝毫诊断不出什么来,我究竟是怎么了,就算是孕期抑郁也不该像此时这样一会恍惚痴怔,一会焦躁不安。见过他之后,很该找诸太医来为我用心诊治一番才行。
却在此时,殿中骤地传出一声娇笑,音如珠玉落盘,清脆悦耳。
我僵住,如罹雷殛,半天不能动弹。
幻觉……一定是我的幻觉……
脚下像是踩着棉花,虚软无力,我移步缓缓走向殿门,一步一步,走得无比艰难,刚刚来到门前,却被执事太监伸长手臂毫不留情地拦住,“王爷与未来的王妃在内,闲杂人等一律不得打扰!”
未来的王妃?
我盯着太监那趾高气扬的面容忽然扑哧笑出声来,眼眶微红,“闲杂人等一律不得打扰?难道不是他叫我来的?”
“王爷忙得很,什么时候有传你来?”太监不耐烦地反驳。
一颗心彻底凉透了,我扭头望进大殿,那里满眼幽深,根本什么都看不见。
女子的娇笑却声声不绝,银铃一般回荡在耳边。
刹那间,我终于明白……
他叫我来,不过是想让我亲眼见证这一切。
他是想告诉我,他如我所愿,即将迎娶新的王妃,而这个王妃,他至少是不排斥的,此刻女子的笑声便已能证明所有。
二哥,原来你这样报复我……
二哥,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对我来说有多么残忍……
二哥,你怎么可以……
我忘了自己是怎么离开仁熙殿的,我只记得,那日午后的阳光突然变得很冷,照在身上如沥冰雪,连一颗心都跟着冷了……
很冷很冷,浑身抖若筛糠……
身后帻地传来执事太监的惊叫,“天哪,你……你流血了……”
闻言,我低下头,原本淡勾银丝的曳地裙椐不知何时竟被鲜血染红,鲜血的颜色是那样浓,浓得似要化为灰烬。
不……我的孩子……
腹中开始抽痛,一下一下,渐渐痛得就快要喘不过气来,我倒抽一口凉气,捂住小腹软软瘫倒在地上。
鲜血不断自腿间流出来,我能感觉到有东西正在一点一点的从我的身体里剥离,这种感觉,我并不是第一次拥有,早在大漠时……
不要……求你……我再也承受不起这样的打击……二哥,你在哪里?救我……救我们的孩子……
“清儿,你怎么样?”耳畔帻然传来我期盼已久的急切嗓音,伴随他身上好闻的杜蘅清香,铺天盖地笼罩下来。
“二哥,我们的孩子,救他……求求你!”我死死揪住他衣袖,仿佛用尽全身的力气。
“太医,太医!”他猛地将我拥住,大惊道,“清儿,醒醒,别睡!”
我喘息着抬头看他,泪水迷湿了眼睫,将他毫无无瑕疵的面部轮廓蒙上一层轻雾,我伸出一只手想要触碰他的脸颊,却被他用力攥进掌心。
“二哥,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说什么傻话!”他的声音惊惶,攥着我的手不自觉地用力,“我怎么会不要你,明明是你……”
喉间一哽,再也说不下去,他搂紧我,在我耳边一声接着一声,“清儿,别闭上眼,看着我,太医就快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