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后,待突厥那十万大军抵达关外,我便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奏请大哥御驾亲征,到时,他不会不答应,甚至,必须得答应……”
浑身一震,骇然仰面看他,“御驾……亲征?”
夜罹点点头,目色幽深如夜,扁不分明,间或有锋锐的亮光闪现,“唯有经此一役,才能令他在天下人眼中再度立信,挽回天子无上尊威,而百官们……必定赞成。”
薄唇压在我鬓边,低声道,“你别担心,北地气候恶劣。寻来出来的士兵自然个个抗寒耐冻反而南疆的那些蛮夷匪寇最耐不得一点点风雪严寒,这一仗,绝不会输!更何况……有我这身经百战的军师在他身旁出谋划策,怎么可能输?”
被他牢牢拥住,难以动身,只得恍然点头,脑中却又猛地一轰,如被惊雷劈中,不由拼命挣扎起来,他却越箍越紧,“嘘……乖……别任性,你知道的,这十万兵马既是我借给他,我便不得不随驾出征。你这样……叫我如何放心在外领兵打仗?晚儿,为了保护你,为了这帝业江山,为了我们的将来,我不得不这么做,你要明白!”
身子一颓,软倒在他怀里,神思似已恍惚,“你又要离开我……又要丢下我一个人了……”
忽而含泪轻笑出声,人已僵化如石,“我乖,我不任性,我会等你……等你回来!”
夜罹低头,狠狠将我吻住,两人唇舌抵死交缠,泪水混入齿颊,咸涩气也迅疾蔓延……
心底一阵一阵,抽得生疼。
一把将他猛地推开,再忍不住,哭得不能自己,像一个自知就快失掉庇护的委屈孩童,伸出手去重重捶打他胸膛,力道却是越来越弱。
他一动不动,任我在他胸前发泄,见我伤心至此,眼底尽是不舍。
眼中饱含水雾,什么也看不见,渐渐就快要喘不过气来。
这一次,又不知将要我等多久……
他低眸一瞬不瞬望定我,眼瞳越发幽深,指尖轻轻拭去我眼角的泪水,无尽怜惜。一双有力臂膀将我牢牢箍进怀里,“等我……等我会来……”
黎明破晓时分,睁开涩痛的双眼,夜罹已不在身旁。端月像是一直守在床边,见我醒来,长舒了一口气,“娘娘,您终于醒了,无夜大人走的时候特意嘱咐奴婢要照看好您,果然,您流泪流了整整一夜,就是在梦中亦不曾停止过,是……又做了过去那个梦么?”
我偏转头向里,鼻子一酸,哑着声道,“没事,你一夜都没唾,去休息吧,我这里不需要人伺候。”
端月欲言又止,踌躇了半响才惴惴低道,“方才王公公来过,说是……说是皇上在仁熙殿要见娘娘,还说娘娘若是不来,皇上便不去早朝,就在凌元阁等着……”
我一言不发地撑起身子下榻,口里只淡淡道,“伺候我梳洗吧,我这就去见他。”
推开宸苑殿门,外面寒风呼啸,挟裹雪片擦在脸上,刀割一般的疼。迈步走向殿外,冷风擦地而起,卷起衣袂裙带猎猎飘扬,寒意穿透层层华服,直入心底,浑身陡生颤栗之感。
王槐怀抱拂尘站在外殿门口,见我到了,面上一僵,随即快步迎上前来,躬身拜伏在地,“老奴叩见娘娘。”
我点点头,微一抬手状似虚扶,见他起来,方沉声道,“咋天那首曲子没伤着你吧?”
王槐眼眶一红,“没有,老奴身子壮实得艰,娘娘不必担心,娘娘请这边走,老奴这便领您去见皇上。”
“有劳王公公了。”
王槐低下头去,不敢看我,走了几步,终于还是忍不住开了口,“娘娘,岚妃她……她还未……”
脚步一滞,眼中掠过一抹异色,却又转瞬恢复如常,心下一片了然。
爱之深,恨之忉。我到底要怎样,才能令他放下一切心结?
膈着水墨屏风,我定定望向御榻上并排而卧的两个人,脸上漠然一片。身旁王槐不敢抬头,低声小心翼翼地道,“皇上,娘娘来了。”
“知道了,你下去!”
王槐应声而退,临走前抬起头忧心仲忡看我一眼。我侧眸冲他点点头,微微一笑,仍是回头重新望向榻上的人,静静站着,一言不发。
一切归于死寂。
心口隐隐作痛,低眉淡淡自嘲一笑,仁熙殿终是留另外的女子夜宿在此了,并非只我一个……
内殿温暖,空气却仿佛被冻结,不知过了多久,屏风后头,御榻之上,忽然传来一声女子娇声吟哦,“皇上,该起来准备上朝了……”
岚妃随即起身下榻,越过屏风缓步来至我面前,盈盈一拜,口里却道,“姐姐请自便,榭岚要伺候皇上更衣梳洗了,这些天来日日如此,您知道的,皇上向来不喜欢那些下人们粗手粗脚,定要榭岚亲力亲为才行。”
语声懒散,满带骄傲。
我淡淡一笑,并不说话,凝眸细细打量她。
海棠色的蜀锦薄裙,襟怀半敞,露出大片凝脂雪肤,乌黑长发随意披散胸前,美目含春,秋波荡漾,晕染双颊,像是犹带三分醉意,淡淡紫薇花香扑鼻而来,容颜,语声,姿态……无一不致命地勾魂。
好一幅美人初醒图。
岚妃见我面不改色,经过她的一番言语挑衅仍是气定神闲,脸色一冷,拂袖转身重又转去屏风背后。
回头寻一处坐下来,身旁雕龙青玉案上堆满尚未批阅完的奏章,我随意拈起摊开的一本,见上面的朱批未完,只有半截,从头细细浏览一遍,执起紫玉狼毫笔沾了墨,沿着他的笔迹所经之处一路批阁下去。一本勾完,又拿起下一本,一本接着一本,转瞬竟已批得入神。
眼前一花,手上奏折被谁大力抽走,啪地阖上,我愕然抬头望向怒容满面的来人,瞳孔乍一聚焦,吃了一惊,忙站起身曲膝施礼,“臣妾参见皇上。”
“朕叫你来不是要你看这些!”漓天澈强压怒气,阴沉沉地看我,身上只着雪白中单,发如浓墨披泻身前,映衬白皙面容,有种惊心动魄的美。
我抿唇笑了笑,神情淡漠,“那皇上叫臣妾来做什么?若没有他要紧的事,容臣妾先行告退,免得耽误了岚妃妹妹为您更衣梳洗,准备上朝……”
“你!”
漓天澈厉声,袖下指节攥得青白,越发怒不可遏。
“你果然一点都不在乎!”
我扬起下巴看他,眉目清寂无波,“在乎……在乎什么?”
“项蔓清!你好……你很好……”
“皇上……”
身后传来岚妃的喊语娇声,只见她款步而来,仍是衣衫不整,慵懒如故,一张口,像是能令人的骨头都酥掉,“姐姐旁若无人地替您批阅奏章,依照雍和律法,可是干政的重罪呢……”
语音未落,我已扑哧一声轻笑开来,一时不能自抑,笑得岚妃一张脸都绿了。
漓天澈猛地转身。一把将软靠在自己身上的娇躯推开,目光冰冷渗骨,“滚,滚出去!”
岚妃猝不及防,惊叫一声狠狠摔在地上,顾不得喊疼,一张俏脸早已吓得惨白,像是仍不明白漓天澈为何会突然对她这样。先前的宠幸呵护,转眼如流光飞逝,一切变得太快,她没法立刻反应过来。
我蹙眉,上前将岚妃扶起来,回眸望向漓天澈,“够了,你不过是利用她来气我,既是不成,何必这样对她!”
偏头冲殿外轻喊一声,“王公公在么?”
话音刚落,王槐已疾步奔进殿来,一见眼前的情形,骇得扑通一声跪伏在地
,“不知娘……娘娘唤老奴何事?”
“伺候岚妃娘娘更衣梳妆,送她回紫清阁。”
王槐一悻,猛地回神,慌忙自地上爬起来,上前扶住岚妃,预备带她下去更衣。正在此时,臂上剌痛传来,却是岚妃含恨死死扣住我左臂,指甲深深陷进我肌肤,像是使尽全身力气一般,看着我咬牙切齿,“为什么?皇上明明已经把你打入冷宫,这些天来他那样……那样对我,全部都是真的,不是么?什么利用我来气你,你告诉我!”
我忍痛掰开她五指,退后一步,冷道,“从你第一眼见到我起,你就应该明白一切!”
岚妃死死盯紧我的脸,像是一瞬间洞悉一切,却仍是不敢相信,猛地扑身至漓天澈面前,仰面哀哀看他,“皇上,您之前对臣妾的好都是真的,对不对?”
漓天澈厌恶地摆脱开她,忽然大步上前,一把攫住我手腕狠狠一扯,身子不由自主踉跄随他转入屏风后头,他的长臂一收,继而一甩,我便重重倒在了御榻上,下一秒,他已覆身上来。
“你们都给朕滚出去!”
此花不与群花比
浑身僵硬,凝眸定定看他,眸底依旧清冷一片,“皇上想做什么?”
漓天澈居高临下地看我,忽一勾唇,“你是朕的皇后,朕的女人,你说朕想要做什么?”
我偏头避开去,颊上微红,抿唇冷道,“时候不早,皇上该上朝了。”
他低低冷笑一声,“美人在怀,纵是一日不朝又如何?”
面色刷地惨白,我霍然扭头望住他,按撩住心中激荡,一开口已颤不成声,“大哥,你过去……并不是这样的……以前的你……不会这样对我,不会……我们……我们不可以再这样,不可以……”
闻言,身上的人一震,眸光霎时黯淡下去。
手腕被他攥得生疼,似是快要断了,我看着他,眼眶忽然红了。
“过去的你,宁肯牺牲自己,也绝不会让我受到任何的伤害……清儿仍是过去的清儿,大哥……还是不是过去的大哥了?”
这一句话问完,再忍不住,含泪哽咽出声,泪水滑落眼角,沾湿双鬓,滚烫。
大梦初醒,往事随风,繁华尽处,一片荒芜。人生若只如初见,我们却已再也回不到那初见时的美好了。
漓天澈严重的光亮终于尽灭,起身,猛地将我拉起,狠狠箍入怀中,“我变成这样,还不都是因为你,你这狠心的女人,你到底想要什么,你到底想要我怎样……”
身子在他胸口抑制不住地颤抖,听他的声音,竟似已含悲怆,于是颊上的泪,流得越发凶了。
我要什么,你都肯给,可是你想要的,我给不了,这一辈子都给不了。
“皇上,早朝……”
殿门处传来王槐战战兢兢试探的嗓音。
漓天澈一瞬不瞬盯紧我,并不理会,良久,手臂渐松,“你以为我会为了你不顾一切到不惜毁了这漓氏江上,所以才要重返朝堂?我在你眼里难道就这么……”
眸色黯然,语气温存,听在我的耳中只觉心口微微一痛。猛地摇头欲辨,却被他以指腹轻轻按住嘴唇,“你若还是担心,日后便留在我身边,我答应过你,许你这天下,便绝不反悔!”
身子一栗,抬眼看他,神情已是惊愕万分,“这不可能,天下人已容不得我,你苦真这么做,暴民之怒将再也无法平息。”
他却把我放开,一言不发,径直走近雕龙御案,刷地铺开一卷黄帛,执起紫玉狼毫,沾墨,下笔,一气呵成,朱泥盖印之后,唤来王槐,“拿去栖凤台宣读吧。”
心口大震,想也不想几步上前夺入手中,双臂抖得厉害,缓缓展开黄帛,匆忙扫一眼,便如罹雷殛。
“皇后怀执怨怼,屡违教令,无关雎之德,难以为天下母,今缴其皇后玺绥,废为庶人,褫革帝师爵位,入浣衣署,没为官婢,侍从天子左右。刑于家室,有愧昔王,为国大计,事非得已。钦此!”
看完,脑中一片空白。
恍然抬头望向漓天澈,眼底尽是无措。
他终于褫夺了我的皇后封号,革除了我的帝师爵位,甚至贬我为官婢。万万料想不到,他的一纸诏书原是将我拥有的一切都削夺殆尽,只是……侍从天子左右……
漓天澈的眼睛深邃如渊,面色微微苍白,盯我良久,方撇唇道,“那催眠咒只要停止不用,被施加的人会渐渐恢复记忆,你总有一天能忆起与他的全部,到那个时候,你恨我也好,怨我也罢,我都不会后悔我曾经对你所做的一切……清儿,我只知道,我努力过了……你放心,从今天开始,我不会再像先前那样对待你了……”
眼神陡然冷漠,松手将我放开,稍稍整理冠带,转身大步迈出殿门,其间再未看我一眼。
午时过后,大雪初霁,阴霾了几日的天空忽然冬阳高照,金光拂在身上,却让人只觉得凄寒不已,寒由心生。
端月在前,我在后,身份的巨大转变到此时仍令她难以接受,和我乍听到时一样,整个人都恍恍惚惚。
“娘娘……”
“端月 我如今已不是皇后,往后在人前,千万不能再叫错了!你自己也知道,浣衣署的人惩罚起行差步错的人来,是很严厉的!”
端月眼眶骤地一红,哽咽地点点头,“是……”
转过九曲回廊,忽见不远处一片莺莺燕燕,娇侬软语,花团锦簇,竟是迎面而来。
端月脸色煞白,回头惴惴看我,“是……是贵妃娘娘跟……雪昭仪。”
我无奈地点点头,心知避无可避,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走。转眼,已来到众人的面前。
“奴婢参见贵妃娘娘,参见昭仪娘娘。”
随端月一起曲膝行大礼,腿刚一弯,已被一人攫住手臂,“使不得呀,小姐!”
抬眸,正是霁雪。多日未见,她的腰腹又圆了些,面色红润,体态丰腴,我只看她一眼,便放了心。
将她的手掰开,仍是执拗俯下身去行礼,这一次上来扶我的,却是元容。
“妹妹不必如此,我们都知道,皇上迫于无奈,废你不过是为了那些暴民。你在他的眼里,依旧还是皇后。”
我闪身后退,蹙眉低眼,“娘娘此言差矣,皇上已经诏告天下,蔓清如今不过只是一个位卑言轻的小小宫婢,人前是,人后亦是,就算随侍在皇上身边,蔓清也不会逾越,请两位娘娘自此将蔓清视同其他宫女,莫再像现在这般谦让,否则,便是置蔓清于万劫不复的境地。”
话音一落,身前人都恻然一惊,气氛一时凝固,元容脸色微变了变,又再恢复如常,随即不再看我,侧眸云淡风轻地道,“既如此,雪妹妹,我们先走,畅音阁的戏说开就开,可不等人呢。”
笑着挽住霁雪的胳膊,硬是将她带离我的眼前,霁雪眼含热泪,不时回眸看我,由始至终,我都没再抬头,屈膝躬身,任一行人从我身旁缓缓离去,渐行渐远。
端月轻轻叹气,面上满带悲悯,过来扶我起身,“我们走吧,皇上还在仁熙殿里等着。”
一袭广袖长裾粉衣宫装,鬓旁乌发轻轻挽于脑后,梳成对髻,别了两只梅簪,其余长长披在身后,如云似瀑。记忆中,身着这一身装束,像是已非第一次了。回忆便如同断了线的风筝越飘越远,渐渐消失在苍茫天地之间。花开花落,斗转星移,人生如戏,戏如人生。
仁熙殿。
头顶殿们上高悬着的三个大字,刚劲有力,气势磅礴。
站在门口深吸一口气,冬寒料峭,疾风吹得我的衣袂猎猎作响,刮在脸上,如刀割一般,不过片时,鼻尖已自微微泛红。
终于于还是迈出脚步,肃容敛眉,踏进殿门。
“奴婢参见皇上。”语声清冷,垂在身侧的手情不自禁禁握成拳。
“起来吧。”
缓缓起身,始终没有抬眸看他,只是垂首肃立一旁,虽是这样,仍能感觉他的目光仿佛一刻也没离我的脸庞。
“皇上,罪将聂谦已经带到,正候在殿外。”王槐站在殿门口小心翼翼地通传,与我对视一眼,轻轻点头示敬。
漓天澈埋首在一堆奏折中,头也未抬,“带进来。”
纷沓的脚步声渐近,一名五花大绑的披甲武将被御林军押进殿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带得身上的盎甲镣铐也跟着哗啦啦地响,
“皇上,陈有罪,愿伏法,但请绕了合家老小,他们……实不该受臣的牵连啊,皇上……”
铁骨铮铮的一条硬汉,话到最后,声音竟已哽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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