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然的神采。坐正,点头,都是老朋友,顾不上过多的礼节问好,微笑足矣,只唤来丫头端上三杯早春的香茶。段功和他坐到一旁,聊起了近日大理府中的近况。我没注意听内容,一心专注在段功文书中宏大的改革设想中,猛然又对他的超凡构想佩服不已——且不说他还比现代人少了多少历史经验与阅历,单单看他条文中天马行空却又及其合理的措施,几乎已经涵盖我之前思考古代改革的方方面面:针对战后的农业调整和财政水利的法令、倡导少数民族学习汉族文化教育改造、关于冗繁官员的任免变更……
他比我想象中出色,他,总是给我太多惊喜……我看得心里激动,笑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跃到脸上,段功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绕到我的身后,俯下身,声音打趣近在耳边:“夫人竟然看得笑出声来。”
我放下文书,故意瘪了嘴:“还以为自己能补充什么,你写的好像都全了,没劲儿。”
“是么?”段功把茶杯放到我手里,自己踱到书桌前面,假装无奈地说:“可怜夫人昨晚也是白忙活了。”
“噗……”什么昨晚啊……人家杨先生还在屋里呢!我一口茶还没咽下,喷得到处都是,脸还是又热又红地没个消停。虽然杨渊海一副没听见般风淡云清之姿,但我确信这个狐狸其实正在心里窃笑呢!我用眼睛使劲剜那个乱说话的坏人,再看看轻轻方向茶杯的杨渊海,只觉又尴又尬,正想找个什么话题岔开,段功好像没发生过什么似的,正色道:“文书,是与杨先生一起拟的。”
“非也,”白袖子轻轻摆了摆:“渊海所言极微。”
怪不得呢,一双狐狸眼,一双桃花眼,看问题才叫全面呢!我重新拿起文书,找到刚才自己细节之处不是很明白的地方:“文书中的‘调水’,其工程是把滇池水引到昆明周遭城市的农田,对么?”
段功颔首:“其理同样可用在大理洱海水利,段某窃想,如此一来,更便于让田亩依照人丁的多寡来分担。”
看着他故意谦称“段某”的样子,我心里再次萌生出自豪之感:亲爱,你知道吗?千百年后,你的子孙果真如你所想,“调水”运用在大理,“引洱入宾”,将澜沧江流域的高原明珠洱海的玉液琼浆注入金沙江河谷,滋润万顷沃土。我记得在大理居住的时候,这一工程对当地影响致远,人民对此感激之深。
“第二点……”我转变条文,顺势用手指背探了探眼角的湿润:“是倡导云南的少数民族研习汉学,我想,我们大可效仿北魏孝文帝改革,北魏的统治阶级是鲜卑族,与现在蒙古族的状况类似。”话到一半,我斟酌一下自己应有的立场,继续道:“北魏统治者对各族人民实行了民族歧视和残酷的民族压迫政策,现在朝廷虽无如此严重,但耽于红巾之乱,实质也是阶级矛盾也日益尖锐后民族的反抗。”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以蒙古族的身份说这样的话究竟合不合适,话音弱弱落下,段功的眼里适时地闪出惊艳,杨渊海开启折扇点头微笑:“公主所言,清澈在理,总是一语惊人。”
“不管杨先生是在夸我还是损我,”我起身,拿着文书缓缓走到厅里段功身边坐下:“阿盖只希望杨先生以后都多如此刻般笑笑,我猜……阿奴也是这么想的。”
段功的手心覆叠在我的手背,默契的温热席卷。杨渊海的眼睛闪过落寞,我从不敢提起夜,我怕我们会因为再次忆起她的离开而难以自持。她离开她不再坚持,也好,因为奋力守住的,是仓皇而班驳的灾难、是用整个生命也敌不过的假象。世界上再不会有一个女子,不辞冰雪披荆斩棘地奔赴而来,带我脱离险境;也再不会有一个女子,爱上杨渊海,致死。
蔷薇开出的花朵没有芬芳、想念一个人、怀念一段伤、不流泪、不说话。
手中的文书不自觉地被我卷成卷,如思绪般缠绕。段功从我手里接过,用手指抹平,语调平稳得让人心头感觉安定:“这最后一点,我会着手亲力为之。”
杨渊海好像也从恍然中回过神来,拳头不再攥着,手指放松开来,神情也回复淡然:“主公是说,商贾?”
商贾?我听得有些懵,一下子竟然想不起几分钟前才看过的“最后一点”说的是什么,连忙把段功手中的文书铺平再铺平,指到
最后一段细细看来——原来如此,水利农田的调整,必然暂时牵连到周边生意人的来往,茶马古道是重点。而改革须先从权贵中推行,段功已然认识到这一点,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历史观念因素的局限,把方向定得不彻底。“亲力为之”?这么做之前,必须首先统一上层的认识和立场,这就要造成强大的舆论……这是个两难的问题,我仔细想着史书中记载过的改革事例,不禁皱了眉头:“阿奴文书上的意思,是把首要改革的对象,定在类似青老爷一样的富豪上……”
“当是权贵,”段功踌躇着顿了一顿:“青老爷,只是为商,算得上‘贵’,但是‘权’……”
“青老爷,实是无奈之举。”他们眼神交汇,淡淡流露难色,杨渊海俯身拾起一片飘落的兰瓣,“重权在握,放眼云南,丞相车力特穆尔。”
饶濒啊饶濒,你自作聪明,你何其愚笨?!杨渊海的话猛然将我点醒,我终于明白一直以来困扰段功的,不是思路,而是道路。他和车力特穆尔明枪明剑的交锋已经不是一次两次,若不是父王在中间调解,恐怕早就斗到一起了。如今段功领命改革,车力特穆尔就像一只张牙舞爪的拦路虎,活生生地挡在前面。而对于腹黑的车力特穆尔,这根本就是一个绝好的、能整到段功的机会……想到这里,我心头像打了一个死结,他天天为此事忧郁煎熬,我又如何安生度日呢?车力特穆尔……车力特穆尔,我也算和你粗粗交过手的,如今这个boss,就交给我好了!
“古来权贵反对改革,一是囿于认识,二是羁于利益。”我深吸一口气,随之提高语调,用微笑将他们郁结的眉头熨平:“大半又是由于认识短浅而羁于私利,由于羁于私利而认识短浅。我想,阿奴亲为的改革,必然应该伴随着一些利益调整,车力特穆尔是个精明之人,一定会为保护自己的既得利益和未来利益,会竭力反对变法。如果多一个说客,充分论证,精心思虑,反复推敲,他明白利益的趋向,其立场和态度就一定会发生截然相反的变化。”
我对着段功无事般眨眨眼睛,他的眼里有藏不住的一丝慌。我再次微笑,俏皮地用手指点了点他的鼻尖,安然起身,衣袂飘逸:
“本公主来当这个‘说客’,再合适不过了!”
勿要担心,所有的困难请分我一半。
与你一样,我只想在结发之后始终重复两件事:爱你,以及守护。
泅渡一个世界、共一场生死。
第七十五章 幸福右边
“真的要先走吗?”
小荣白皙的脸上多了几分不肯妥协的刚毅,仿若最初见到他时,那瑟缩在角落用力擦着地板的自闭孩子从未存在过。我点点头,回眼望了望被奶娘抱走小多拉的背影,再看向小荣,几乎想伸手捉住他那似黑蝴蝶翅膀般扑扇的睫毛,忽然笑了起来:“最近睡得好么?”
“不,”小荣站起来,个子已经比同龄男孩高很多了,逆光下,他眉头打着结,单独与我在一块儿,果然多了几分孩子气地嘟哝着:“好容易才能再和你们一起……这么多年,虽然义父待我极好,可我还是十分怀念过去与你们从北而南的日子,特别是……知道过去的事情以后……濒姐姐,我……我现在,还可以叫你‘濒姐姐’吗?”
“当然可以啊,我永远是你的濒姐姐……”仰着头说话辛苦,我拉他坐在一旁的石凳上,忽然呆住,脸上的笑容逐渐黯淡:“你说,知道过去的……事情?”
小荣坐得很沉,眼睛重重闭合:“她骑着快马赶到建昌,告诉我,她说今日不说也许会成为永远的秘密,我应该知道自己的生世……”小荣睁开眼睛,蓝色的眸子凝起水雾,突然自嘲地笑了一下:“告别的时候,我看着马背上的她被风吹拂下有些发抖,我还笑着说‘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见’,我像过去一般挥手,却不知道……那次之后,就再也见不到了……”
“知道了……也好,”我的心随他眼睛的闭合一齐,被绳索紧紧勒住似的疼,嘴里的话有些言不由衷:“怕冷的女子,心一定是凉的。”
小荣极懂事,一定是看出我已经在汹涌的悲伤崩溃边缘,紧咬着嘴唇,不再追问。我别过脸去用袖子轻轻擦拭眼角冰冷的晶莹,深深吸了一口气,对他说话的时候,一定要冷静和坚定:“小荣,你必须先走,和希矫他们一起,到了大理王府,好好照顾羌奴和段宝,他们还小,也没有什么朋友……我和段功很快回来,在这里的事情办完,很快就到大理,以后我们都一起生活……”
“嗯,”小荣低应,尔后问得有些迟疑:“夜姐姐的墓……是在大理么?”
“是,在大理洱海边,很安静的地方,小荣……该去看看她的。”我苦笑的样子,一定难看到极致。
谁把谁的明媚尽收眼底、谁把谁的难过感同身受。来生我再来典当,来世我再来与你歃血为盟。
夜逝去的事实总是让我有轰然倒塌的真实感,每次提及的时刻,就像一阵旋风刮走我所有的气力。我只是把悲伤掩饰得天衣无缝,早已忘记那时候小荣答的是“一定”还是“诺”,我只想起当时他深蓝的眼眸已经被泪雾化成湖蓝,伤感却又异常地坚定。月底,昆明中庆府送走了大理王府,大家都没有去问回去的有没有我们,仿佛我和段功在众人的思考中就应该在昆明落定,这样的潜意识让我隐隐有些害怕,如果改革失败了,如果我们的计划失败了,那么,我们真的,就回不去了。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父王爱女心切驱使下打的如意算盘,一定要让自己的女婿有所作为之后方能功成身退。只是我们已经尽最大可能送走身边的人,以后做事就会少很多忌惮——毕竟改革之事,牵连甚广,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原计划我和段功留守昆明的“夫妻档”,因为杨渊海不要命的坚持,最终变成了“三人行”。也好,我懂他现在的感觉,当重要的东西失去,只剩下挚友,那么很多选择,都会成为破釜沉舟了。况且,“三人行,必有我师焉”,和两个超级聪明的队友搭档,想不睿智都难。
万事开头难,特别是选择从车力特穆尔下手,几乎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对此我们仨曾经讨论过十次有余,主要就是在陈述或劝告的方式上,以及我所持的态度上争执不休。说是这么说,其实段阿奴柔和起眼来那种无辜的样子早就出卖了他的心思,我知道,没有几个男人愿意让自己新婚的妻子跑去和与自己有怨的男人单独谈事情,而且还得一副“我是为你好”的姿态。杨渊海也是明白人,在保护自己好友“权益”出发下对我“远虑”、“近忧”地说了老大一通,我客套地应了,心里多少有些不以为然——古代的男人再聪明也那么保守,哼,不要小看我!你们不知道,现代有多少大决策,都是女性代表谈判成功的!
然而事实摆在眼前,他们再怎么不情愿,也坳不过我,最终敲定在车力特穆尔下个月初八孩子满月请客下手。说是“下手”,其实我一点把握都没有,拿着小厮送来的请帖,我寒得几乎吐血——这腹黑的丞相到底是不是会远程读心术来着?!居然能在请帖上以段功的属相相冲婉拒他的到来,请帖上独独“阿盖公主”四个字写得金碧辉煌,看得我那叫一个心惊胆战。
尽管这样,我还是无事般用手刮着段功高高的鼻子:“噢噢,‘为夫坏人’属老虎不得去,还是属小猪的好,哼哼去吃酒席!”
他笑,嘴角就这么浅浅一弯:“多吃一点,近来为我的政事操劳,夫人瘦了一圈了。”
嗯?有瘦么?我捏捏自己脸上的肉,他用双手覆叠在我的手上、脸上,持续而温暖。我看着他的眼睛,如过去一般,温润和闪烁的,突然觉得有些失落:“我单枪匹马会其他男人,你难道不怕了吗?还是……你都不在乎了……”
“痴儿……”他将我紧紧锁在怀里,背对着、唇齿间的话语更显得低沉而清晰:“过程和结局都有了,再去纠缠,连自己都觉得贪婪……”
短短的字语像是魔咒,环住我每一个细胞,从感动幻化为甜蜜。爱你,给你我生命所有的美好,然后退场,让万花筒灿烂你的眼瞳。
第七十六章 满月之疑
俗话说得好,物像人形字像主。这车力特穆尔的墨宝我是没荣幸能见过,但这会儿我能肯定的是,腹黑丞相的府邸与他一样寒冷和阴暗。
想到这里,坐在堂厅的正位上的我不禁打了个冷噤——明明是府上办客人来人往,明明是小孩满月热闹非凡,明明是张灯结彩的喜庆气氛……人是多了,但没多少人交流说话,连表情都不多见,真是奇怪人家里奇怪事!我偷瞟了下正坐不远处的杨渊海,还好这
个刚被父王封为参政的狐狸不属虎,要不此刻,我还真的没有底气和独眼的丞相周旋。
左臂的袖子轻轻有些触动,我侧了头,施秀从袖子里拿出一块帕子,里面似乎包着什么东西。我接过来,打开,是一块白净的铜钱大小的糖块,手指碰到微微有些粘黏。还没等我纳闷,施秀已经眨着眼睛,低声道:“主公提醒公主酒席之前一定要吃的,除腻解酒。”
我点点头,将手中散发的蜜香放在唇齿间,那小块糖有种独特的中药味,入口即化,甜得中庸,似乎随着血液一起涌向心里。我像一个初次离家不远的主妇一样,开始担心家里的丈夫晚餐会吃什么?吃得饱不饱?想到一半,有些似乎是一面之交的官员向我行礼问好,我尴尬地笑着回忆名字,却无奈搜索枯肠不得。纳闷之余,一旁的施秀居然隐蔽客套而又井井有条地为我提点这是某某大臣那是某某侍郎,让我顿感应酬顺利得多。平日粗心大意的施秀如何一下子变得如此细致入微?一定是段功事前特别嘱咐“培训”过吧!
他没有跟我说过爱是他不变的信仰,他也没有告诉过我爱就是永远把一个人放在心上。可这个男子,总是暗暗打理好一切,偷偷地体贴入微,对我,从过去到现在,一直如此。
转眼时辰已到,屋外的喜官吹起节奏明快的唢呐,如风一般洗礼着所有宾客的心。我在喧哗的人群中看到轻轻向我挥手的小青,咧着嘴像极了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样子。然后门前的宾客逐渐散开,小青走近用嘴形告诉我:“爹爹有事,我一个人来了。”
我点头,错愕的样子有些呆,我看到车力特穆尔的夫人抱着襁褓中的孩子走了进来,算不上绝色美丽,但那笑盈盈的样子,与我过去易容之后的样子相似度可谓十之八九!
小青不曾知道我过去隐居西山、易容下山游玩的事情,呆呆看着雍容而至的丞相夫人,嘴巴张合却说不出话来。施秀在后面小声提醒我,这是丞相车力特穆尔的三夫人,传闻最得宠的一个。我点头,努力让自己定了心智,侧过脸,以一种极为平淡的语气问有些失态的小青:“咦,小青和三夫人认识么?”
一语似乎让小青回过神来,她闻声看着我,又忍不住再回过头看了三夫人,终是摇摇头:“不认识……只是,太像。”
正说着,婴孩的哭声越来越近,我抬头,原来三夫人已经走到身前。许是因为经验不够,她并没有急着哄哄手中啼哭的小生命,只是转身把孩子交到一旁着青蓝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