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通话说的极顺溜,顿磕也不打一个,又加之她面容那样严正,语气那样诚恳,倒让我怔怔:我貌似没睡多大一会啊,就发生了这么多事儿了??
小仙女旁边坐着的少年咳了一声。身下那头还没修成人形的飞龙不算,眼前就他与这小仙女两人。他便应是这小仙女口中的虞京世子了,然他那憨厚偏肥的容貌实是让人很难与“宝相庄严正气浩然”八字对应。
“仙子是高兴傻了?还不速速拜见你的救命恩人重生父母世子大人?当然我们世子乃清心寡欲的得道大神,感谢啊报恩啊什么的在世子眼中都是浮云,仙子无以为报的话也不一定非要以身相许。随便感激涕零衔环结草做牛做马意思一下,心意到了就行了。”那小仙女又噼里啪啦一通。
我愈发怔怔两份,只得从细微处理智着手:“那个,我记得没错的话,厉水剑为先青龙真君讳冲安者所铸,面世不过几千年,乃上品法宝,却非神器。”
小仙女与那世子一同结舌了一下。
我又道:“我又记得,我睡前是在大梁山中,离着飞穹山有三万余里。”我从袖中取出一支七日菊看看道:“我睡前这只七日菊便是浅黄,如今不过橘黄,我才睡了三四个时辰而已。”我再看向着主仆二人:“从未听说穷奇能一日万里的。”
那小仙女与那世子又一同膛目了。
他俩对视了一下,忽地转过头去凑到一起。
“呀,没糊弄过去。”
“小人就说么。还得按着小人一开始说的做。”
“可是卫思那真有点下作。”
“呃,贵人们的下作不叫下作,叫计谋,世子,不要作践自己。”
“看这小仙子娇娇弱弱的,那药没别的作用吧?”
“兜率宫亲传弟子的大作,品质的保证。”
“那,那就这样?”
他俩转过头来,四只眼睛放着故作老成的光。
我思来想去,只能想到,这青龙世子应当是在进行继位前的磨练;他们天族有这个传统,年轻人在继承父位之前须得四海八方游历一翻,斩杀只作恶的妖魔什么的,以示这年轻人已能够独立担当大任。而青龙世子这熊孩子,看看修为虚浮的很,估计是想利用我蒙混过关。倒也可乐。他们接下来想做什么呢?观他行止,熊是熊了点,还有两分纯良,不至于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罢,我心平气和。
下一刻,那小仙女取出一丸丹药,闻到那熟悉的味道,我立刻将这“两分纯良”的论断抛至九霄云外,我心中大骂北方青龙家:枉你们生为龙身,家教连泥鳅都不如
大荒之上,飘渺云间,是为天族居所,三十三重天。
我看着窗外屋檐,那里挂着一只雕刻精美的风铃,着风铃上的花纹,是桃花?牡丹?茉莉?芍药?做这铃儿的匠人,心思当真抽象的很,抽象的很。——后来听说人匠人乃是想表达三足乌来着
“仙子无以为报的话也不一定非要以身相许。随便感激涕零衔环结草做牛做马意思一下,心意到了就行了。”虽是心不在焉,然出于礼节起见,还是留了一分心思在身边这喋喋不休的卫思仙子身上。听她今日例行的知恩图报教诲终于收尾了,便例行地端庄颔首:“小仙何其幸之,敢不从命。”
她对我的态度很是满意,又考验了我一遍明日觐见天帝的举止应对,又嘱我不必紧张好生歇息,又细细切一回我的脉息——虽然切完后她从得不出个什么结论——这才一步三回首地离去。
看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我方忧愁地叹出声来。
我在忧愁,自己因重伤失去记忆以前是不是个狼心狗肺的仙?否则,为何听这卫思仙子讲述虞京世子大战穷奇凶兽救我的英雄壮举我却生不出一点感激之情,相反却有一种抑制不住地想拍烂她这张千伶百俐的小脸儿的冲动?便是不想报恩也罢了,这种凶残的冲动是怎么回事儿?难不成我是由什么凶残的兽修炼成仙的?
我打个冷战,撇过脸,看梳妆镜中映出的那张脸:还算个清秀佳人,唯只一双眸子神采流转中有辉耀闪电的光转瞬即逝,让这张脸立时多出了十分的精彩——等等,眼睛能发光的,老虎,狼,豹子,猫再看看自己这娇娇嫩嫩的模样与皮肉,好像唯有最后一个选项略微靠谱些。于是,在在心中不停地告诉自己世子是救命恩人的同时,我又催眠自己:吾辈乃猫也,乃猫也,猫也,猫喵。
可是催眠了半天,始终找不到点身为猫的感觉与亲切。对此,我只能跟自己解释,我被那只凶兽伤的实在是太重了。不仅失去大半修为,记忆更是丧失的一滴不剩——你说一般的失忆,至少自己是什么不会忘掉吧?唉,我真是被那只凶兽伤的太重了。幸得世子大恩大德相救,我真是无以为报感激涕零唯有衔环结草做牛做马喵。
第二日,万道红霓千条紫雾中,我随在虞京世子身后,觐见了四海八荒的至尊天帝。
“世子途径飞穹山,见有穷奇凶兽作恶,世子仁心,不忍一方生灵涂炭,执神器厉水神剑与凶兽大战九天九夜,终将凶兽灰飞烟灭。并在凶兽的巢穴里发现了被凶兽掳来昏迷不醒的小仙在下。小仙被凶兽伤的甚重,命悬一线,世子再发仁心,渡了小仙三百年修为,小仙这才保住一命。小仙对世子大人感激涕零无以为报恨不得以身相报,奈何世子大人境界高邃人品贵重;并不以这些小节为意,小仙只能将世子的大恩大德深埋心中,余生唯有在为世子祈祷中度过了”我按着卫思指导的,含着三分热泪,摆出五分娇姿,软软糯糯地背完这一段她在我耳边唠叨了许久的话。——不过末尾处略有改动,原是我深恶自己不能从心底里感激世子,故而决定加重言语的诚挚程度以作补偿。
紫雾红霓那边模糊了身形的天帝微微颔首:“旖旎,却也旖旎。”
我一怔,这天帝看事情,向来是这般舍本逐末么?旁边一声轻笑,却是崇圣真君替我问了出来:“我主偏谬了,北方世子降灭凶兽穷奇,如此丰功伟绩,我主岂能只以旖旎二字概之?”
我便对这崇圣真君有了十分的好感:真是个敢于直言,耿介不阿的良臣哪!
却不料青龙真君听了他这话却变了脸色,梗着脖子朝着崇圣真君嚷:“我儿就是灭了那穷奇凶兽,人证物证俱在,你敢不信咋地?!”我极诧异:这青龙真君真是不讲理的很,人家明明是在帮他说话有木有。
崇圣真君的修养极好,他依旧亲切与青龙真君道:“信,怎么不信?哎呀呀,细想想上一次听到穷奇凶兽的时候,还是五万年前,伏魔大帝陛下花了半年多时间灭了一只。如今令郎再现他老人家的壮举,如何不让人闻之情怀激荡啊!”
“你”青龙真君又要嚷回去,却被一个柔美的女声打断了:“这姑娘却是个可人疼的。这英雄救美的事儿,原是我天族常有的美谈,近许多年来却稀罕了。本宫看也是段缘分,世子,你说呢?”原是天后娘娘开了金口。
她这话中的意思颇让我骇了一骇:我原不过是嘴上的人情,哪里知道这天后娘娘却是这样一个比木头桩子还实的性子,便当了真?不想那虞京世子比我还要骇上几份,把眼睛瞪得铜铃也似手摆的蒲扇也似,磕磕巴巴表达了他做好事不图回报与不愿乘我失忆之危的高风亮节。——我不知为何很有呕吐的**,想是重伤之下有些许后遗症罢。
我终究不能理解这些名震四海八荒的神仙们的思维。与虞京世子的丰功伟绩相比,他们显然更关心我的失忆。天后娘娘细细嘱咐了药君要为我好好诊治,又让我安心住在青龙宫养伤,不必焦急。“且将青龙宫当做自己的家罢。”天后娘娘临走前笑吟吟道。从她那鼓励与暧昧的眼神中,我明了了,这位天后娘娘,原是个以撮合小辈儿姻缘为人生消遣的悠闲尊神。
☆、天之利刃任大将军
我以为这就算蒙混过关了。却不防回去后卫思便对我没个好脸色。被青龙真君拨来照顾我的小婵仙子幸灾乐祸道:“这八字还没一撇呢,整天端着个准世子妃的架子给谁看。姐姐不必理她。天后娘娘原是最圣明不过的,姐姐这模样,这通身的气派,才是世子良配呢。”
我大悔自己的多嘴多舌。斟酌了一下,婉曲地对她道:“我那日说无以为报恨不得以身相报,这个语气的重点原是放在报上,以身相报不过是个表示程度之甚的修饰语。修饰语,你知道,总是极尽夸张之能的。”
小婵通情达理地点点头:“人生原就是为着追求而存在的。咱们世子,在年轻一辈的神君中,的确不是很拔尖的,以姐姐的资质,有着更高的追求也是应该的。”接着便兴致勃勃地跟我普及起各个尚未婚配的神君的八卦来。
这小婵,委实是个妙人儿。我与她很是相契。时四海八荒平静无事,天帝陛下垂拱而治,天后娘娘更是宽厚通明,三十三重天多的是祥歌瑞舞,盛会佳期,一派融融。我以静养之名,每日里吃够了睡,睡够了八卦,八卦够了便随着小婵各处游玩,日子过得好不快活。
然快活中却有莫名的焦虑潜滋暗长。我开始做梦,梦中有通天匝地红色的帐围,帐围那边,有谁欲突破重围,却不能。一个个夜里,我被一种绝望的窒息感惊醒。问药君,他只点点头:“受过那样重的伤,潜意识中难免有些阴影。”复与卫思点点头,匆匆离去,送来的药愈发的多了,也愈发的苦涩难以入口。我极怀疑卫思在药中故意下了诸如黄连之类的东西。但心中却有一股倔劲儿不想让卫思遂心如意,便淡然地将那一碗碗黑糊糊的药豪情冲天地一口喝干。困劲儿上来,同时有懵懂的轻松感上来一碗又一碗,便在这药水的浇灌下不知过了多少时日,那梦中的身影终究飘渺虚无了起来,心中的焦虑也节节轻省。小晓说我许是快痊愈了,因为整个精气神儿变好了,也更爱笑更爱说话了更爱和她一起胡闹了。我也这样觉得。只是药君那边一日几次送过来的药却只增不减。
这一日小婵神秘地拉着我奔向灵霄殿,“帝上广召诸天大小尊神商议要事。刚刚听说任词将军也会来呢!”她带着我在凌霄殿外的广场上熟门熟路地找了几个视角好不易被发觉的藏身之地,然都已有人捷足先登。我看到那些挨挨挤挤翘首以待的仙子们,心中那一点点扭捏与不淡定迅速作云雾散。
终究还是来得晚了,好的地方都已被抢占完。小婵不甘心,带着我躲到离殿门极近的一处牡丹花丛中,嘱咐我一会儿大人们来了千万不能大声。
“其实一般的时候,咱们随便围观下,大人们都不会在意——谁不曾有过年轻的时候。只是像今日这样大的场合,却是儿戏不得,被发现了会受罚的。奈何有我亲爱的任词将军,怎么办怎么办,没有办法啊!”小婵的脸上满是倾诉的**。我亦知情识趣地满足了她这个**,迫不及待地请教她这任词将军究竟是何许人也,让咱们阅美男无数的小婵仙子如此把持不住。
“任词将军啊,那最最是高傲不逊邪魅涓狂不过的——诚然,我承认已经将这两个词用于太多人身上,但是等会见到将军你就知道了,唯有将军,才是最最担得起这两个词的。将军的生身来历无人得知,在八万年前的那场神魔大战中,将军以赫赫战功始为世人所知。世人赞以天之利刃任大将军。其实凭着将军的资历,原可进帝号封疆一方的,奈何将军那高傲的性子着实开罪了不少人。上代天帝在的时候,曾被他激的砸了手上的如意呢。这几千年据说略好了些。可是也很少出现在人前了。”
“可是我最爱的啊,就是将军这傲到不行的性子啊。将军他傲的有水平有高度啊,一般神君还没人那资本。话说将军那最最让我心折的一件事儿啊——这也是这三十三天的一件秘辛,知道了可不能在人前说。”小婵故作神秘。我忙不迭地点头。
“话说八万年前,那场地动山摇日月无光的神魔大战里,将军爱上了与他对战的一位魔族将军”
“啊?这般劲爆?那这任词将军委实是太不羁了些。”我惊异且难为情:“愚姐其实不是很欣赏这种男人与男人的段子呃,你且讲讲也罢”
小婵惊异道:“原来男人与男人间的段子姐姐也听过的?愚妹虽向往之奈何天后娘娘虽宽厚却极禁这种段子的,姐姐原是听过的?”
幸好在这花丛之中她也看不清我脸色。我忙岔开话题道道:“也没怎么听那难不成那位魔族的将军是位女将军?”
“可不是位女将军嘛。名字据说带个白字,咱们就称她白将军吧。至于二人如何生的情愫,这么多年,那些旖旎的往事皆失落在时光中了。你只猜猜,那样的环境下,那样身份的两个人,那样的一份情,我最最高傲的任词将军是如何对待的?”
我忖度了下道:“非卿不娶非君不嫁,冲冠一怒为红颜,宁负天下不肯负她,受尽磨难有情人终成眷属?又或是此生有无边荣华终不抵她笑颜如花?”说到这里我的心莫名揪了一下。
“诚然,姐姐的猜想是合理的,然将军若只是如此,也不能让愚妹对他推崇至斯了。将军的做法是,你是我的意中人,也是我的敌人。意中人,是要疼爱的,敌人,是要消灭的。白将军的头颅,终是成了任词将军的战利品。”
我心中痛得厉害,冷冷道:“原是如此,虽不近人情,然神魔之别,却也无奈何。”
“若姐姐以为这便是故事的结局,那可是大错特错了。”小婵的眼睛晶晶亮:“身为将军对手的白将军死了,身为将军意中人的白姑娘的魂魄却被将军不知使了什么逆天的法子硬留下了一魂一魄。那场大战结束以后,将军便四海八荒的搜寻让白姑娘复生的法子。天帝震怒诸界神通非议,将军只一句话‘仁义礼智信恕忠孝,任某却是哪一项有亏?’四海八荒竟结舌。再无人能阻他。只是至今已有八万余年,按说将军神通广大,让那白姑娘复生原不是什么难事,却一直不能够。”
“贱人。”我淡淡道:“这不纯粹一没事找事的贱人嘛。”
“啊?”小婵睁大了眼睛:“姐姐怎么能这样说将军”她很想激烈地与我驳一驳,然此时诸神通在仙使们的引导下开始入殿了。她只能不服气的打住了:“且回去再论。”
“那那那,那个就是任词将军!”我随着小婵颤抖的小手看去,和别的神通们也没很大区别,只不过眉宇间的孤傲之气更甚两分,行动间散漫两分罢了。倒是他怀中抱着的只白猫,皮毛油光水滑,眸子亮如翡翠,仪态慵懒高雅,非凡品也。我不由得多瞅了几眼,那猫也懒懒的抬起眼皮,看向了我的所在。被发现了?恩,许是同类之间的感应吧,我想。
那任词在视野中一晃而过进了大殿。我大感无趣,很想回去了。然而小婵却坚持要等议事完毕那任词出来再看一眼。拗不过她,只好陪她等着。这一等便是几个时辰,我迷迷糊糊打起了瞌睡。
隐隐约约中,见到有人执长剑策飞龙,长风翻涌几万里,四海八荒三千世界寻寻觅觅。光阴转换,花开花谢,他寻觅的那样辛苦,只是不肯有一刻停歇。我向他喊,我不是已经留书于你了么?他转过头来看我,那张脸苍白的可怕,有血汹涌从他七窍流出。那血飞溅我的整个视野,一片血红的那边,那身影迅速远去了
我倏然睁开眼睛。
眼前是一片鲜红。
伸手一摸,覆了满面的落花簌簌而落。
原来只是一个梦。可为什么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