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韶突然停了下来,立定,蓦地跃起,用头撞了一下夔鼓,咚咚声震,略无章法。登扶竟道:“这是什么调子?”
师韶没有回答,跳开几步,举拳虚擂,稍有韵律。登扶竟道:“非《大夏》矣……此乃新乐,莫非大夏社稷已不保?”再听片刻,叹道:“新乐已成!弘矣大矣,东方之圣君,吊伐之功已成……此乐可名之曰《大护》!”
说到这里,已知势不可挽,第三掌拍出,为大夏作殇。
钟鼓之声未歇,支持不住的登扶竟却已经倒下。那钟声跨越千山万水、空间阻隔,传到了混沌之界。江离听到,泪流满面。
“宗主……”
“山鬼,听见了吗?那钟声……那是大夏的丧钟!方才,娘娘已经成功了……她终于完成了她的诡计,可那又有什么用呢?”
第二十六关 兵解
“妈……妈妈……”
雒灵回过神来,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想起儿子。那小不点应该还不会说话,可她却仿佛听见他在叫唤自己。
“衣被天下,护我山河!”
桑谷隽终于请来了天蚕,护住了他最脆弱的回忆。没有什么比天蚕丝铺盖整个天地更加美丽的了——那是一种纯洁的白色,即使是在这梦幻的世界里,它依然具有令人感到安祥的守护力。
雒灵在空中飘着,天蚕丝围绕着她上下纷飞,就像雨丝那么密集,又像雨丝那么温柔。
雒灵终于被天蚕丝困住了——始祖神兽的心灵不是人类所能左右的,雒灵纵然能搅乱桑谷隽的心魂,却无法扰乱天蚕的意志。
然而,就在天蚕茧合拢的那一霎,雒灵看到了桑谷隽要保护的东西。
“原来……你那次来亳都,不是要来找不破,而是要来找我……”
桑谷隽全身一颤,天蚕茧那一丝破绽再也没能合上。
“伤心么?那是没法治疗的痛苦啊。就算是我,也……”雒灵没有说不能,也没有说能,然而那声叹息却是那么渺茫。
燕其羽难道真的没救了么?桑谷隽的颤抖越来越剧烈,终于忍不住嘶吼起来:“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应该知道,在这个时候对付我,等于是在拖不破的后腿!”
“那是我和师姐的一个约定……”
“约定……比你丈夫更加重要的约定吗?”
“不!只要完成了这个约定,我就能名正言顺地去帮不破了。江离身处混沌,背靠九鼎,凝聚着太一宗历代宗师的力量,不破就这么上去一定不行的。我想得到心宗历代祖师的支持,只能这么做了。”
“你和妹喜到底立下了什么约定?”
“解除你对她的威胁……就是这样子。”
“所以你要杀我?”
“那倒不一定……”雒灵道:“其实,我只是想将你对我师姐的仇恨抹去……”
桑谷隽呆了一呆,随即怒吼道:“那不可能!”
雒灵道:“如果我能救燕其羽,你也不肯答应么?”
桑谷隽颤抖得更加厉害了!是活着的爱人重要?还是逝去者的仇恨重要?
雒灵道:“我本不该用这个和你做交易的,但除了这样,似乎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桑谷隽颤声道:“你真有办法救她?”
“本来,过了这么久,她的魂魄早就灰飞烟灭了……”雒灵道:“可是,似乎有人护住了她,要不然,她的身体早就僵死了。所以,在那个人离开她之前,应该还有办法的。”
“有人护住她?是什么人?”
“就是她的孩子啊!”雒灵又想起了自己的孩子,“孩子,有时候比大人们更有力量呢。”
“你……你真的愿意救她?”
“只要你答应我,我就能去帮不破,只要不破平安回到下界,以他的性情,一定不会眼睁睁看着燕其羽死去的……这一点,你应该很清楚。”
“可是……可是……”
雒灵道:“仇恨是比爱更加深刻的灵魂印记,在我们灵魂的深处,它甚至比爱欲更加诱人。它让我们愿意贡献自己的心灵、命运与幸福。它能左右着我们的抉择,让我们在一种痛苦的快感中不断地迷失,又在一次次的迷失中加深一种注定要孤独的执着……”雒灵的眼睛里竟然放射出某种光华:“那种程度的执着,在我们心宗这里是一种极为可怕的力量。可惜我不曾仇恨过,否则单单是这一种执着,就足以让我发动无是非了。”
桑谷隽心中一惊,道:“你最后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你渴望有仇恨不成?”
“是啊……至少是曾经……”雒灵的眼里闪动着某种渴望,“可是怨恨这种东西,不是你想有就能有的。如果你在乎一件事、一个人,你怎能自觉地去抛弃它?如果你的爱念不够深,那你抛弃了它也不会产生那种偏执啊。在我的生命里,尚未出现让我怨恨的人和事,这是我的幸福……”
“可是你现在的样子,似乎很想……”
“很想拥有,是不是?”雒灵道:“确实如此。强大的执念,也是一种力量。不过,对于执念的追求,也是另一种偏执,叫做‘贪’。一辈子钻研心灵奥秘的人,总是希望自己能有机会经历各种各样心境,快乐,痛苦,愤怒,仇恨,都是。”
雒灵从天蚕茧的裂缝中伸出了她的手,仿佛要触及桑谷隽的眉心:“其实只要我杀了你,不破一定会恨我的,到时候我只怕就会被卷入各种各样的痛苦与不幸中不能自拔,那时候我的心境一定会有前所未有的丰富经历……”然而她的眼神终于还是慢慢地平静下来:“不过,我还是放弃了……我不想那样。二十年来,我心如止水地走来,何必为了某种所谓的理念去破坏自己的人生?更何况,那种理念也许根本就是错的。桑谷隽,我不想强渡弱水了,我只想帮完不破这一次,就回家去好好抚养我的孩子。”她忽然想起了江离的话:“在亳都的宫殿里,逗逗鸟,插插花……”
天蚕茧内的雒灵,变得平凡起来:“少女时代的梦想,不破其实已经给我了:被坏人捉住,被情人拯救,再跟着粗鲁的他游历四方——那是多么的刺激又多么的幸福!当少女时代的梦即将结束的时候,我又成为了一个母亲……”
雒灵迷惘的眼光收束起来,望着桑谷隽道:“你知道吗?不止是燕其羽被她的孩子救了,我也是。当我的心开始乱,当我对不破的情感开始变成某种偏执的时候,那个小东西出现了。炼心会让我的心灵力量变得更加强大,但这种修炼本身到了某种时候又会变成一种枷锁。那小东西出现之后,我才能以另一种完全不同的心情来审视自己的过去,就像跳出了这片天地后再审视这片天地,一回头,才发现那根本不是一个天地,而仅仅是一口破井而已……”
“破井……”
“是啊,桑谷隽,你对仇恨的执着,其实也可能只是这样一个东西……”
天蚕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了,雒灵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出了天蚕茧,伸手一探,从桑谷隽的眉心里取出一团光芒:“看!你以为比天还大的东西,其实也只是这么一点东西而已……”
桑谷隽一阵恍惚,似乎忘记了一些东西,然而他也不打算再想起它。
雒灵淡淡一笑,道:“好了,我们走吧。和师姐的约定,我已经完成了……我们一起去混沌之界,去找江离。”
桑谷隽道:“那不破呢?”
雒灵道:“我师姐的力量对付不了不破的。或迟或早,不破一定会突破师姐迷阵的。其实,我怕的反而是她太过执着,明知拦不住还要硬撑,到时只怕反而会被不破……”说到这里,雒灵忽然顿住了,眼神流露出恐惧。
桑谷隽道:“你怎么了?”
雒灵道:“我怕?”
“怕什么?”
雒灵道:“原来……原来她是可以这样的……”
桑谷隽道:“什么这样?”
雒灵道:“我们快些出去,必须赶在她想到这一点之前!”然而还来不及行动,她忽然倒了下去。她那“妹喜”的外表脱落,恢复了自己的形态。
※※※
川穹突破了迷幻,进入是非之界。然而就在这时,他发现主导是非之界运转的两股力量混乱起来。
※※※
“你怎么了?”
“别过来!”雒灵伏在地上颤抖着:“师姐……你好狠!”
桑谷隽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雒灵道:“她……她引导不破兵解了我的身体。现在她的元神已经回到她的身体了……我……我变成无主孤魂了。”
桑谷隽大惊道:“你说什么!那怎么办?”
雒灵颤声道:“我虽然已经练成了魂游物外,可支持不了多久的。”
桑谷隽道:“没法补救了么?”
雒灵道:“我不知道……桑谷隽,你快出去吧,现在她还没完全夺回她的身体,但也快了,我怕她恢复过来之后会对你的真身不利。”
“可是你……”
“我会带走你的仇恨!无论如何,这是我对师姐的承诺,我不会像她那样的。”说到这里,雒灵苦笑两声,道:“桑谷隽,真对不起了,帮助燕其羽的承诺,我只怕已经没法兑现了……”
桑谷隽全身一震,勉强道:“现在不是说这话的时候。”
雒灵的声音似乎越来越虚弱:“刚才和你斗心力,我已经消耗得很厉害,出去后支持不了多久的。我想求你答应我一件事情。”
桑谷隽道:“你说。”
雒灵道:“不破应该还不清楚状况,出去之后,不要对他说知真相。”
桑谷隽心中一颤,道:“那怎么可以!”
雒灵的眼神却罕见的执着:“答应我!”
“我……好吧。”
“妈……妈妈……”
雒灵仿佛又听见了孩子的呼唤……她的眼神迷离起来,然而瞬间忽然又大放光华:“我看见了,我看见了……”
桑谷隽道:“你看见了什么?你孩子吗?”
“不!不是!”雒灵道:“是江离!”
桑谷隽道:“你说什么?”
雒灵道:“桑谷隽,再帮我带一件东西给不破,让他交给江离!”
桑谷隽道:“是什么?”
雒灵却没有说是什么,只是道:“告诉他,无论如何不要落泪,我将留给江离一行……”
话未说完,微笑的音容已经消失,然而那笑容中却挂着一行眼泪。
第二十七关 逝者泪
“雒灵!雒灵!”
桑谷隽和雒灵一起离开了那个内心世界,然而雒灵却没有在现实世界中现身,还有些模糊的桑谷隽仿佛感到一阵杀气,一闪避开,眼前一阵清晰,却是妹喜的一记杀招!
桑谷隽怒道:“心宗的人!也要靠动手才能杀人么?”
妹喜勉强冷笑一声,闪身逃入是非之界通往下界的通道。她一走,笼罩着是非之界的重重幻象立即消失。桑谷隽就要追进去,忽然一个声音大叫道:“桑谷隽!”
桑谷隽停住了脚步,一个人跑过来拍他肩头:“太好了,你也没事!你见过雒灵了么?”正是有莘不破。
桑谷隽心头大震,不知该如何回答!
有莘不破道:“怎么了你?”
桑谷隽摇了摇头,道:“见到了。”
有莘不破道:“她在哪里?”
桑谷隽道:“走了。”
“走?去哪里?”
桑谷隽低下头,道:“去蚕从,救我妻子去了。”
有莘不破惊道:“你妻子?燕姑娘?”
“嗯。”
“妻子?哈哈,恭喜你了,上次来怎么没跟我说!对了,她出了什么事情了吗?”
桑谷隽抬起头,道:“她被妹喜那婆娘用心法伤了,已经昏迷了大半年了,所以……”
他的眼睛已经红了,有莘不破却会错了意,以为他是在担心燕其羽,安慰道:“放心吧,有灵儿在,一定不会有事的。”
桑谷隽闭上眼睛点了点头,又问道:“你呢?你那边怎么样了?”
有莘不破道:“妹喜那婆娘弄了五座坟墓,从里面跳出来的人一个比一个厉害,弄得我都不知是真是假!嗯,事情复杂得很,等下了昆仑再跟你细说。后来妹喜那婆娘过份得很,竟然装成灵儿从第五个坟墓里跳出来,吓了我一跳!”
桑谷隽道:“后……后来呢?你怎么办了?”
有莘不破道:“还能怎么办?我识破她的奸计之后,发出精金之芒,让这婆娘粉身碎骨!”他拍了拍桑谷隽的肩头,道:“真对不起了,本来该留给你的,不过要不宰了她,我只怕就没法出来了。”
桑谷隽全身一震,道:“没……没什么!”
有莘不破道:“你的脸色怎么这么差?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了吧?”
忽然一个声音冷冷道:“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有空在这里聊天!”
两人一齐抬头,却见到了川穹。
有莘不破叫道:“川穹,是你啊,你也来了!”
川穹道:“你们要死要活?”
有莘不破道:“怎么说这话?你也要来和我为难么?”
川穹道:“我没时间和你们废话了,长话短说,我师父藐姑射发动了宙空,要吞噬整个昆仑。”
有莘不破和桑谷隽同时大吃一惊,川穹道:“所以如果想活命,就赶紧逃回下界去。我要关闭这通道了,不然连下界也得一起完蛋!”
有莘不破道:“逃?开什么玩笑!”
川穹道:“你逃不逃我都不管,总之我现在就关闭是非之界通往下界的大门!呆会你们不要后悔就是。”
有莘不破道:“干嘛要关闭这通道?”
川穹道:“只有把所有通道都关闭,才可能让宙空不影响下界。少废话了,要逃就快,我要关闭它了。”
有莘不破道:“你关吧,反正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都要先上混沌之界走一趟的。”
桑谷隽却忽然道:“等等,我要下去。”
有莘不破奇道:“桑谷隽……你,你不和我一起上混沌之界?”
“本来我应该陪你一起去的。”桑谷隽道:“可是现在的形势,我必须下去。我在下界还有一件事情要做。”忽然抱住了有莘不破:“我出发前,父亲为我祷祝,现在,我希望这祝福会降临在你身上。”拍了拍有莘不破的背心,转身向通往下界的大门跃去。
有莘不破叫道:“你到底要下去做什么?”
桑谷隽顿住了身形,道:“报仇!”
“报仇?妹喜已经被我杀了啊!”
桑谷隽迟疑了一下,道:“那是已经被人带走的旧恨,我现在要去报的,是新仇,为的是不是亲人,而是朋友。”他最后看了有莘不破一眼,道:“对了,雒灵临走前留了一句话给你。”
“什么话?”
“她让我告诉你,无论如何,不要落泪。”
说完这句话,桑谷隽便消失了,川穹也随即把通道关上。
有莘不破咀嚼着桑谷隽最后那句话,隐隐感到有什么事情不对头,然而川穹的话却打断了他的思考:“有莘不破,你真的不下去吗?”
有莘不破道:“下去?通道都被你关闭了,还怎么下去?”
川穹道:“奇点之界的大门在季丹他们进来之前就已经被我师父关闭。长生之界和基界的通道也都被我斩断,现在还剩下一个地方可以回去。”
有莘不破道:“混沌之界!”
“不错。”川穹道:“如果你不想死就跟我来吧。”
有莘不破道:“等等!关闭了混沌之界的大门之后,你怎么办?”
川穹道:“我本来就没打算回去。”
有莘不破惊道:“什么?”
川穹道:“其实,我有办法摧毁宙空的,只是没有十足的把握,怕弄巧成拙,反而把那条空间裂缝变大了,所以动手之前才要把空间通道都关闭。再说,如果事情能够解决,我还是有办法回去的。好了,我要去混沌之界了,你要一起吗?”
有莘不破大喜道:“你可以带我最好,省了我多少脚程!”
川穹拉住有莘不破,感应着江离发动玄空挪移,然而一阵扭曲之后他们却被弹了回来,一起跌在地上,狼狈不堪。
有莘不破道:“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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