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离面前。
江离接过龙骨,弹开一层香料,显出若干字迹来。
东郭冯夷道:“娘娘是有什么吩咐么?”
“不是。”江离道:“她是给我带来了一些西垂的消息。”
“西垂的消息?娘娘怎么会知道?”
“这点我们无须知道。”
东郭冯夷忙应道:“是。”
江离道:“如果娘娘所传达的信息确切,那么有莘不破他们也该出发了。”
“出发?回亳都么?”
江离面向西方,道:“应该不是。我想,他大概会来王都。”
东郭冯夷惊道:“他敢来?”
“他没什么不敢的。”江离叹道:“如果他能理智一些,也许一切都会不同吧。”
东郭冯夷不知道江离在感叹什么,却也不好问,只是道:“既然如此,我们就在王都以逸待劳。”
“不行。”江离道:“我们必须在甸服边界截住他。”
“为什么?”
江离道:“有莘不破要来王都是他自己的想法,不见得所有人都会同意他这么做。五百里甸服藏龙卧虎,不知隐匿了多少倾向于东方的高手。有莘不破做事不严密,多半没法在五百里的行程中藏好自己的身份。”
“他暴露了身份又怎么样?”
江离道:“他一暴露身份,就会有人阻拦,会有人去通风报信。别人无所谓,如果是我那师伯抢在前头,或者季丹雒明闻讯赶来干涉,都会令事情徒增变数。”
“我知道宗主的意思了。”东郭冯夷道:“咱们就在甸服边界把他抓了。我这就去传令。”
“传什么令?”
东郭冯夷道:“到卿府请令。宗主,是要调动王师,还是直接从边境遣将?”
“调兵遣将干什么?”
“捉拿有莘不破啊。陶函商队人虽不多,但却是一支劲旅,怕要五千精兵才能压制住。寻常兵卒,一万人也未必能困死他们。各处隘口严防密守,估计要动用六万到八万人。”
江离淡淡道:“捉一个莽夫,何必这么大费周章?再说,他也不是动用军队便捉得住的。”
“那宗主的意思是……”
江离喃喃道:“桑谷隽知道了仇人的踪迹,多半再难在陶函商队呆下去。燕其羽不会主动介入这件事情。雒灵……以她的性格多半也不会出面拦他,最多和他一起来。于公孺婴……于公孺婴……这个男人会怎么做呢?”他沉思半晌,又道:“嗯,以有莘不破的执拗,于公孺婴多半也拦不住他。如果明知拦不住,这个男人多半就不会拦他了。虽然他会有什么后着暂时难以猜测,但这些后着大概也会安排在有莘不破进入甸服之后。”江离一拍手掌,道:“只要我们能在甸服边境拿住有莘不破,大事可定。”
东郭冯夷道:“那要出动多少人?”
“人多没用。”
“甸服西境南北千里,各处隘口总要布置人把守。”
“不必。他只身一人,守也守不住。”
东郭冯夷惊道:“一个人?”
“嗯。”江离点头道:“他又不是不知道王都之行的危险,难道你认为他会让朋友属下跟着他来王都送死?以他的性格,一定会一个人来王都碰运气。我猜他的安排,就是让于公孺婴率领商队,护送雒灵回亳城,而他自己则孤身来闯王都。”
“如果是这样,我们如何拦截他?”
江离道:“从邰城往东,有两条路。第一是转而向北,经过北荒,兜个大圈进入朝鲜,再转而向商国地界。若他从这条路走,我们拦不住他。不过,有莘不破不会从这里回去,虽然多半会安排人带领陶函人众从这条路回国,但这批人我们不用理会。第二条是向东,渡过黄河进入甸服,只要我们在大路两旁安下线眼,多半就能发现他的行踪。”
“大路?”东郭冯夷讶然道:“他会走大路?”
江离道:“这家伙大大咧咧惯了,有时候想事情不会太过仔细。再说他又是个迷路王,这一点他自己也是知道的。所以在甸服之外,他一定不会走小路,而是沿着大路东进,等进了甸服他才会小心起来匿藏行踪。所以,在甸服之外找他反而比在甸服之内容易,这也是我决定在甸服边关拦住他的一个原因。”
东郭冯夷道:“他如果只是一个人,那可就好办了。”
“不好办。”江离道:“他若是拖家带口的,就得被迫和我们正面决战。但孤身一人,逃起来没有牵挂,反而容易得多。再说,这家伙宁折不屈,逼得急了,只怕同归于尽的事情也干得出来。有莘不破若是死了,商人定会倾国前来报仇——这可不是我的初衷。”
“宗主的意思,是要生擒?”
“这个擒字,说得太剑拔弩张了。这次,我们最好不要撕破脸。能不动手最好。”江离道:“如果我们赤裸裸地把他抓回来当人质,一来东人在面子上挂不住,二来成汤行事素以公家为先,很难预料他会否就此屈服于我们的威胁之下。我是希望有莘不破以方伯质子的身份,风风光光地进王都来。只要商人觉得还有可能救回他们的储君,就会小心翼翼地保持对我朝的表面臣服。如果我们处理得好的话,可以在一段时间内令东西双方处在一种微妙的和平中。”
“和平?”
“嗯,和平。”江离道:“如今天下大势,已经倾向于成汤。若非如此,他敢在昆吾边境磨刀擦盾么?现在决战于我朝不利。我希望用有莘不破的一条性命,来换取几年时光。多一天的缓冲,我们便能多恢复一分元气。若能拖到成汤老死,归附他的诸侯离心,那我们便有机会重新收拾天下。”
东郭冯夷道:“我没和有莘不破交过手,不过正如宗主所说,此人性格刚强,宁折不屈,既然如此,要生擒他已经不易,要在不动手的情况下把他带回王都,只怕难以办到吧。”【。 ﹕。电子书】
“确实很难。”江离道:“但他这次要来王都是有所为而来,也许这个理由能让他行事之时慎重三分。所以,假如我们布下的局面能有足够的威慑力令他丧失斗志,知道连逃跑也不可能,那还是有可能令他不战而降的。”
东郭冯夷道:“既然如此,待我会齐东君和云中君,三人一齐出手。”
江离微笑道:“只有你们三个,只怕还困不住他,更别说能震慑得他失去战意。”
河伯眉毛扬起:“宗主认为我们三个老家伙也困不住他?”
“你认为你们三个能否困住我?”
“这……”东郭冯夷道:“宗主天纵之才,岂是他人能比!”
江离淡淡道:“我和有莘不破也有一段时间没见面了。不过我相信他不会比我差到哪里去。”
“那宗主的意思是……”
江离道:“拿我的令帖去长生殿,请都雄虺大人出手吧。”
第三十八关 差略毫厘间
前方已经是岔口,一条路向东,一条路向北。
苍长老执意向北,这次他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也不顺着台侯的性子东行了。“假如台侯固执己见,我便……”他想了许多说辞和方法,出乎他意料的是,有莘不破却没说出向东走的话来。苍长老暗暗高兴,以为有莘不破终于开窍了。不过有莘不破也没有说让商队向北而行——这又让苍长老暗暗担心。于是他找到了于公孺婴,希望他能说服有莘不破。
“放心吧。”于公孺婴道:“这件事我有分寸。”便塞住了苍长老的话头。
商队在歧路上停留了两天,有莘不破白天爬到高处东望发呆,天黑了就钻入松抱陪雒灵,跟谁也不说话。于公孺婴则和他相反,白天在鹰眼的车顶上睡觉,谁也不搭理,入夜之后便跑到有莘不破白天站过的地方,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苍长老跑去探口风,话还没说完就被于公孺婴堵住了:“你把商队的秩序弄好,其他事情用不着你担心。”
芈压上去问:“孺婴哥哥你这两天在这里干什么?”却被一句“小孩子家管这么多事情干什么”给气走了。
这时春意已淡,这晚白月半圆。
燕其羽按下风头,落在于公孺婴身边,劈头就问道:“我们大概还要在这里耽搁多久!”
“你很急?”于公孺婴的语气很淡,看不出半点情感起伏变化。
“当然,川穹走了这么久还没消息,我能不担心么?”
“放心吧。我看不破也快忍不住了。”于公孺婴道:“大概也就这两天里,他就会下定决心的。”
“东行就东行啊,下什么决心!他不像这么婆婆妈妈的人!”
于公孺婴道:“如果只是东行,他大概不会有什么犹豫,但要和雒灵分别,总有些儿女情长的。”
“分别?”燕其羽奇道:“难道他打算把雒灵留下?”
“不是把雒灵留下,而是想单独上路——如果我猜得不错的话。”
“单独?他想一个人去闯夏王都?”
“是。”
燕其羽忍不住道:“大家一起去,力量不是大很多吗?”
于公孺婴道:“没用的,就算雒灵没有怀孕,就算桑谷隽没走,我们这几个人也没法正面撼动夏都五百年的根基。所以还是一个人去好,至少目标小一些――他大概是这么想的吧。”
“那岂不是很危险?”
于公孺婴道:“如果不破进了夏都,估计连逃出来的机会都不大。”
“逃出来也不行?以他的本事,如果下定决心要逃的话,就算是血池也未必能困住他。”
于公孺婴淡淡道:“夏都不是血池。”
燕其羽怔了一下,道:“如果是这么危险的话,作为朋友,你也不劝他一声?”
“没用的。”于公孺婴道:“就算我绑住他,甚至把他的脚打断了也没用。只要他一天不死心,就是用手爬也要到夏都走一遭。”
燕其羽冷笑道:“冒这么大的风险,最后却可能一点用处也没有——难道他不知道这一点么?”
“知道了他也会去碰碰运气。”于公孺婴叹道:“所以,我只能让他去了。希望经过这一次,他能长大些。”
“长大?他都快当爹了!”
“是快当爹了,可惜到现在还存着许多不切实际的想法。”于公孺婴道:“其实江离未必需要他去救,可这一点他是无论如何也想不通的。就算要救,最妥当的办法其实是回亳都,一面探听好有关江离的消息,一方面广通声气——如果能由江离的师父出面解决问题自然最好!如果行不通,则由不破的师父、江离的师父邀请四方高人,如季丹大侠,甚至雒灵的师父等一起向血祖施压!如果是夏王不肯放人,则由不破的祖父用国力去做交涉!”
燕其羽道:“这样能成功么?”
“有七八分的机会。”
“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不这样做?”
“因为他大概觉得还没走到这一步。”于公孺婴冷笑道:“这是他最不想面对却迟早要面对的事情!不过不到无可选择的最后关头,大概他还会继续这么妄想下去!”
“幼稚!”
“幼稚?”于公孺婴淡淡一笑,道:“其实我们也好不了多少。我们说他幼稚,只不过我们是旁观者罢了。”
燕其羽楞住了,细细咀嚼这句话,一时竟然无语。
于公孺婴道:“他会有清醒的时候的,等他碰了一鼻子灰,疼了,流血了,懂得人生有很多东西不是自己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嘿!可能就会清醒过来。”
“如果是别的事情,也许有这个机会让他清醒。”燕其羽道:“可是这次……你认为他去了夏都还能活着出来?”
“不能。”
“那就算他到时清醒了有什么用!”
于公孺婴沉吟道:“如果我是夏都方面的决策人,我不会杀掉有莘不破。甚至会给予表面的礼遇。”
燕其羽奇道:“礼遇?夏商不是已经势成水火了吗?”
于公孺婴道:“国与国之间的事情,很多时候大家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可偏偏能装作都不知道。夏人现在跟商人撕破脸皮没有好处,最好是利用有莘不破让商人暂时不敢启衅,并承认夏王共主的地位。”
燕其羽摇头道:“你说的这些,我听着怎么那么别扭!算了,你别跟我谈这个,我弄不明白,也不想弄明白。总之,你是说夏人就算捉到有莘不破也不会杀他,是吧?”
“是。”于公孺婴道:“所以在这中间我们应该还有机会把他从夏都救出来。”
“一定要从夏都救出来?”燕其羽道:“就不能在他进入夏都之前截住他?”
于公孺婴冷冷道:“不让他去走一遭,不让他知道自己有多渺小,他不会死心的。哼!经过这次,希望他能想通以前想不通的问题,定下心来做他该做的事情!”
“可是……”燕其羽道:“你认为你能把他救出来?”
“有可能。”于公孺婴道:“我刚才说过,夏人可能会给不破以表面的礼遇,在进入夏都之后、不破遭到彻底软禁之前,还有一点空隙可以钻的。不过,具体该怎么做,还有些环节需要推敲。”
燕其羽道:“看你的样子,倒像是一切都考虑好了的样子。”
“只是想了个大概。只可惜我一个人孤掌难鸣。”于公孺婴道:“桑谷隽离开我们,比我预想中提前了。有些事情,我本来想请他帮忙的。现在,”他顿了顿:“我只能求你了。”
燕其羽默然半晌,道:“求我什么?”
“求你帮我把不破送出夏都。”
“送出夏都?”燕其羽笑道:“你认为我有这么大的本事?”
“我会安排的。如果你肯答应的话。”
“你呢?你为什么不亲自送他?”
于公孺婴淡淡道:“你们走的时候,我正应付另一件事情,难以分身。”
燕其羽逼视着眼前这个男人:“莫非你想用自己的命,来换有莘不破的命?”
于公孺婴大笑道:“你别想歪了。换?哈哈,我的命在夏人眼里一文不值!再说,你认为我会为了一个非亲非故、只相处了一年的朋友去送死?”
“会!”
于公孺婴没想到燕其羽会回答得这样断然,狂笑一窒,随即又笑道:“好吧,就算我这么伟大,可是要杀我也不容易啊。嘿,我出师以来,可从没人能让我吃亏过。”
“但你也说了,那里是夏都。”
“虽然是夏都,可对不同的人危险性是不一样的。”于公孺婴道:“对有莘不破,他们会倾尽全力,但对我或者桑谷隽,他们可就没多大的兴趣了。所以我和桑谷隽就算身处夏都,活下来的机会仍然很大。更何况我还有一个大靠山在。”
“大靠山?在夏都?”
“对。”于公孺婴道:“就是传我箭法的那个男人。现在就在夏都的某个地方。有他在,我不会吃亏的。”
※※※
有莘不破踌躇着走出松抱,眼前一花,竟然看见了姬庆节。
“怎么是你!”他一阵惊喜,随即冷却下来:“你不会是抛家出来的吧。回去回去!我说过,这件事情我自有主张,你不用进来掺和。”
姬庆节微微一笑,道:“我不是抛家出走,其实是我父亲让我来的。而且惭愧得很,我也实在不够朋友,因为还是决定在豳原等你们的好消息。”
有莘不破怔了一下道:“那你今天来……”
姬庆节道:“爹爹为你占了一卦,说你此行有惊无险。他的卦象向来万无一失,所以我也放心得很。”
有莘不破大喜道:“真的么?那太好了。我师父说起你们姬家的占卜来向来赞不绝口!有你给我带来这个好预言,我便能大大安心了。”
姬庆节微笑道:“还有第二件礼物。”
“哦?”
姬庆节双手捧着一个包,立在西边,面向东首的有莘不破道:“这是我爹爹献给你爷爷的,请你代为收下。”说着单膝跪地,交给有莘不破。
有莘不破接过来,触手松软,似乎是泥土。打了开来,还真是泥土!泥土上面,撒着粟、黍、稻、麦、菽。看着这抔泥土和数十颗谷粒,有莘连心也为之一沉。他知道,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