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莘不破正左右为难,松抱响起了开门声,雒灵赤足走了过来。车城中心有一堆灰烬,是昨夜放篝火烧剩的灰烬。雒灵就在灰烬旁边坐下,对谁也不看一眼。
桑谷隽看着她,良久才道:“我二姐,你是见过的。”
雒灵迟疑了一会,终于点了点头。
桑谷隽道:“我大姐的事情,想必你也知道。”见雒灵再次点头,桑谷隽道:“那我就不废话了,就一句话:如果我找那个女人报仇,你帮谁?”
雒灵看着没有半点火星的灰烬,不点头,也不摇头。
桑谷隽踏进一步,大声道:“这就是你的回答吗?”
有莘不破一步跨过来,拦在两人之间道:“你对女孩子说话,干嘛这么大声。”
桑谷隽看看有莘不破,再看看雒灵,冷笑着也不说话。
有莘不破道:“你今天吃错药了么?还是在那大祭师的阵形里受了心伤还没好?”
“心伤?”桑谷隽笑得有些无奈:“我的心早就伤了。自从我大姐被你们川外人害死以后。”
有莘不破忍不住道:“你胡说八道什么!以前你躲在蚕从,对川外人有偏见我也不怪你。但我们相处这么久,你居然对我说这样的话!”
“这样的话就受不了啦?”桑谷隽冷冷道:“如果有一天我要杀雒灵,你帮谁?”
有莘不破脸色大变:“你胡说什么!你……你到底遇上什么事情了!”
“我说了这么久,你还没听明白?”桑谷隽冷冷道:“我遇见仇人了,害死我大姐的仇人。”
芈压急叫道:“在哪?是谁?”
桑谷隽冷冷道:“在哪已经不重要了。至于是谁,你们何不问雒灵?”
雒灵突然起身,谁也不理,径往松抱走去,开门进车。
有莘不破手足无措,忍不住望向于公孺婴,于公孺婴却低着眼皮,似乎什么也没听见。有莘不破叫道:“老大,你就不能说两句话?”
于公孺婴淡淡道:“说了就有用么?”
芈压道:“孺婴哥哥,你就劝劝吧……你们,你们不要都这样好不好!”
于公孺婴看看芈压难受得要哭的样子,叹了一口气,道:“其实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不过……”他对桑谷隽道:“杀害你姐姐那女人,是雒灵的……师姐?”
桑谷隽斩钉截铁道:“不错。”
有莘不破咬着嘴唇,不知如何开口。于公孺婴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报仇!”桑谷隽道:“没什么打算,就是报仇!”
“如果雒灵……”
桑谷隽截断了他的话头:“谁拦我我就杀谁!或者……或者让那人把我杀了。”
芈压嗫嚅道:“会不会弄错了?”
桑谷隽冷笑,于公孺婴道:“应该不会。其实……这事情我们早该想到了。”
所有人都惊疑地望着他,于公孺婴道:“我曾听说,夏王都里最得宠的妃子,和心宗很有关系。”
有莘不破叫道:“那你又不早说!”
“早说又怎么样?”于公孺婴淡淡道:“这些事情,早在我们几个相遇之前就以经发生了。”
有莘不破手足无措,桑谷隽道:“行了,事实如此,我们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不破,我问你一句:我报仇,你是要帮我,还是要阻我?”
芈压道:“桑哥哥,你叫不破哥哥怎么答应你?”
“我也知道他为难。可事情到头,由不得我们回避。”桑谷隽道:“不破,这件事情,我也不盼你能帮手了。不过你最好置身事外,我可不希望对上那个女人之前和你拼个你死我活!”说着转身迈步,有莘不破叫道:“你去哪里?”
“东方。”桑谷隽停下了脚步,道:“和你们一起的日子虽短,但很开心。可惜啊,日子回不去,也没法子停下来。”他望了燕其羽一眼,想说什么,却终于没有开口。
看着桑谷隽向无碍走去,有莘不破的心不住地往下沉。这一刻,他突然想到了另一个伙伴:“江离……要是你在就好了。”
第三十六关 知交半零散
雒灵取出小水之鉴,水镜里是另一个雒灵。
雒灵道:“我该怎么办?”她没有开口,用的是心语,然而镜子竟然能把这句话反弹回来。于是她又自己回答小水之鉴反弹回来的话。
“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啊。桑谷隽要报仇不关你的事,但如果不破开口让你别管这件事,你真的就不管么?”
雒灵道:“一边是不破,一边是师姐……虽然我听出师姐的心声和小时候听到的很不一样,但她毕竟是我的亲人。师父,师姐,山鬼,刑鬼……她们都是我的亲人。不破,我遇到他才多久。”
“可你自己也知道的,这个男人对你来说,不是认识多久的问题。”
“嗯。”雒灵道:“就算只认识他一天,我大概也会很迷惘吧。可问题是,我总抓不到他的心。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紧张我。你说,如果我和桑谷隽打起来,他会怎么样?”
“你最好不要玩火。你知道的,桑谷隽是他的好朋友。就算不破为了你而和好朋友反目成仇,只怕事情过后他也很难再开开心心地陪着你了。”
雒灵叹道:“我也知道的。可我多希望他能告诉我我对他有多么的重要,比他的朋友重要,比他的儿子重要,比所有一切都重要。其实我也不是真的要他为我抛弃这些东西啦,我只是想听他这么跟我说。要是有一天我能听见他这样对我说……”
“可是他却一直没说。”
“嗯。”雒灵道:“男人的心都是这么难以捉摸的吗?我跟他之间一直太太平平的,没发生什么可以考验他对我如何的事情,唉,当初被燕其羽抓走的为什么不能是我?我自己弄出些事情来,想看看他的反应,可惜血池那次被那个叫天狗的僵尸破坏了。而最近这次……你说他到底是紧张我,还是紧张他儿子?”
“这种事情,很难说吧。”
“嗯。”雒灵道:“他那么强健,那么富有,那么尊贵,那么年轻……男人该有的他全有了。可他却不能让我感到安全。唉,其实那些都不重要,我要的只是他的一句话而已。可他在我面前,却从来不谈我们两个人的事情,总是跟我谈他的朋友,谈外面的事情——那些和我又有什么关系?我宁可他……”
松抱的车门呀的一声,雒灵手一晃,把小水之鉴收了起来。
有莘不破走了进来,对着她半晌无话。
“我们……”有莘不破终于开口了,雒灵低着头,手心却抓紧了袖子。只听有莘不破说:“桑谷隽的事情,我们不要管了好不好。”
雒灵的眼神登时黯淡下来,有莘不破却没有察觉,继续道:“我知道让你不要帮你师姐,或许有点说不过去。但这一次从道义上来讲,怎么也是你师姐的错。对桑谷隽的姐姐抽丝剥茧,这么残酷的事情也做得出来!我……”他话没说完,雒灵已经躺下,翻了个身背着他。
见她这个样子,有莘不破也说不下去了。从天山千里跟踪而来,江离没救出来,先陷入和犬戎的斗争中难以脱身。好容易有大获全胜的机会,偏偏又因为桑谷隽的事情而功亏一篑。他喜欢自由,也喜欢热闹,眼见江离还没找回来,连桑谷隽也带着手下走了,心情恶劣到了极点。好容易收拾心情,进来和雒灵好声好气地商量,谁知又碰了一鼻子的冷灰。
两个小情人一个望着对方越想越生气,一个背着对方越想越不安,雒灵正要回身,却听有莘不破叫嚷道:“好啦好啦!都不知道你们这些娘们的小心眼是怎么想的!”一推车门跳出去了。
他心情烦躁,先想起江离,再想起桑谷隽,两人却都不在。不得已去找于公孺婴,鹰眼中竟也空无一人。绕着陶函车城走了一圈,燕其羽也不在,只有芈压搂着狻猊睡着了。
有莘不破走出辕门,陶函之外却是一片繁忙的景象:邰人已经接到公刘旨意,只等五谷熟透便要动迁,此刻正纷纷准备着搬家的事宜。
有莘不破埋头乱走,光线昏暗中也没什么人注意他。一个不慎,和一个人撞个正着,两人同时道:“对不起。”同时抬头,同时一怔:“是你!”
※※※
燕其羽坐在东段的城墙上,抚摸着手中白羽。
“在担心川穹?”
燕其羽没回头就知道是于公孺婴,心中一叹:“为什么又是他。”
于公孺婴在燕其羽身后立定,一双鹰眼仿佛能看破黑暗,直达东方。
“我感到我的白羽远在千里之外!”燕其羽道:“那晚离开之后,他就再没回来,怎么会突然出现在那么远的地方!”
于公孺婴道:“你不用担心。川穹是洞天派的传人,只怕天底下能害他的人没几个了。”
“没几个?”燕其羽道:“我听说,夏都就有好几个。”
“有好几个,却不见得会对他动手。”
“那为什么到现在还不回来?莫非生我的气?”
“生气?”于公孺婴奇道:“他为什么生你的气?”
燕其羽登时语塞,改口道:“没什么。”
“我看你还是跟我们一起东行吧。我有预感,跟着我们和川穹会再次遇上。”
“东行……”燕其羽道:“有莘不破的身份,我也是知道一些的。你们不转个方向么?比如北方。”
“我想的。”于公孺婴道:“可是不破只怕不肯。”
※※※
有莘不破抬起头来,原来自己撞到的却是姬庆节,听他说:“你怎么走路这么不小心。”便反诘道:“你还不是一样。”
“我没走动。”姬庆节道:“我一直站在这里。”
有莘不破道:“你若不是也在走神,见我走来,就不会叫我一叫么?”
姬庆节笑道:“说的是。”
有莘不破道:“现在犬戎已退,什么事搞得你心不在焉的?”
姬庆节一阵黯然,道:“别说我,你呢?”
“还不是为了朋友的事情。”有莘不破道:“我就是不明白,大家的心怎么老想不到一块去!”
“是啊。”姬庆节道:“听说心宗能看破别人的心事,甚至能左右别人的思维——要是我也能这样就好了。”
有莘不破奇道:“你要窥破谁、左右谁了?”
“没什么,胡说八道而已。”姬庆节脸上一热,岔开话题:“我们大概还有等个十天半月才能收割城外粮食,没意外的话,一个月后便举城东迁,你们呢?”
有莘不破道:“我们明天就走。”
“明天!这么快!”
“不快了。”有莘不破道:“我们虽然没能给犬戎来个断根,但这次也重创了他们,你爹爹又已经出关,短时间内阿修罗侯是不敢再来了。我们再逗留着不走,只是白消耗你们的粮食罢了。而且江离还等着我们去救呢。”
“本来我应该跟你一起去的。”姬庆节甚是愧疚:“但明天的话,只怕实在还走不开。”
“你的心意我领了。”有莘不破拍住他的肩膀:“就是你走得开,我也不能带你去夏都冒险。”
姬庆节道:“你有几成把握?”
“一成也没有。”
姬庆节大吃一惊:“一成也没有?那你还去?”
“我去,也只是去碰碰运气。”有莘不破笑道:“你知道,我这人运气一向很不错的。”
“可是……”
“我一定会成功的。”有莘不破笑道:“而且我一个单身汉,逃起来也容易。夏都高人不少,只怕胜过我的也有几个,但要想把我捉住,嘿嘿,只怕没那么容易。”
姬庆节惊讶道:“单身汉?你打算一个人去?那于公孺婴他们呢?”
“去夏都不是硬碰硬,人多了反而不好。”有莘不破道:“陶函的队伍必须有人带会去,而且雒灵怀着孩子,没有于公孺婴护送,我怎能放心?”
姬庆节踌躇道:“你能不能等等。”
“等什么?”
“等我把这边的事了了……”
有莘不破摇头道:“我在这里已经耽误了太久了。再等下去,江离不知道会被都雄虺折磨成什么样子。再说,你们迁到豳原,马上要着手重建家园,怎么能腾得出手来!”
“可是……”
有莘不破笑道:“别再说了!再说你就是看不起我了!我停下帮忙,难道就是为了图你的回报?再说,万里山河都走过来了,就不信一个小小夏便能困住我有莘不破!”
姬庆节听他说得豪迈,便不再说什么。
有莘不破道:“等我救回江离,再一起来豳原找你喝酒。”
“好,”姬庆节微笑道:“我也一直想见见你的这个朋友。他一定……”
突然远处百十人高呼欢叫,把姬庆节最后半句话盖住了。有莘不破道:“那是些人在干什么?”
姬庆节眼中一阵黯然:“办喜事。”
“喜事?”
“嗯。”
“一个巫妓找到了一个好归宿。这可能是邰城最后一次办喜事,所以左邻右舍不管识与不识都去恭贺一番。现在大概在闹洞房了吧。”
“哦。”有莘不破没怎么注意姬庆节的眼神,呆呆望着那些灯火,道:“希望这是个好兆头。”
第三十七关 英雄所谋见
于公孺婴问燕其羽:“桑谷隽走的时候,你有没有去送他?”
燕其羽摇了摇头。
于公孺婴道:“他虽然什么也没说,但应该很希望你去送他的。”
燕其羽道:“他也是到夏都去?”
“嗯。”于公孺婴道:“据说当初曾有高人在川口拦住了他,但这次,多半再难有什么人能挡他的驾了。”
燕其羽道:“那会不会很危险?”
于公孺婴微笑道:“你蛮关心他的嘛,桑小子知道了一定很高兴。”
看着于公孺婴的笑容,燕其羽竟然怔住了。
“怎么了?我脸上粘了什么东西了?”
“没……不是。”燕其羽道:“我好像从没见你笑过。”
“哦,是么。”于公孺婴道:“年纪大了,脸上的肌肉也僵硬了,就没年轻的时候笑得多了。”
“年纪大了?你今年几岁?”
“忘了。”
燕其羽瞄了一眼他那乱糟糟的胡子:“如果你把脸刮干净……”
于公孺婴截口道:“刮干净了,人家会不认得我的。”
燕其羽噗哧一声笑了,跟着又怔住了。
“怎么了?”
燕其羽道:“我好像也很久没笑过了。还是说我从来没笑过?”
“不会啊。”于公孺婴道:“在剑道那次,我就听你在天上笑得很大声。嘿,连有穷饶乌也不放在眼里。那时候的你,可狂妄得紧呐!”
燕其羽双眉一扬,手中羽毛飞出,在城墙外刮起一阵旋风。
于公孺婴微微一笑,道:“你好像找回一点当初的锐气了。”
燕其羽摇头道:“找不回来的,过去了的,永远找不回来的。”她手一扬,白羽飞回,旋风止息:“不过,我至少要抓住现在的自己。”她顿了一顿,道:“你刚才好像邀我一起东行?”
“嗯。”
“好,我答应了。”
于公孺婴道:“虽然我很希望你能同行,但能知道为什么你会这样决定吗?你是想去救江离,还是想去帮桑谷隽?”
“都不是。”燕其羽的眼神也变得锋锐起来:“我只是想看看,那个威震九州的大夏王都究竟是个什么样的龙潭虎穴!”
于公孺婴静静地看着燕其羽,晚风虽劲,却拂不乱她的短发。
燕其羽忽然道:“你说川穹现在在想些什么呢?”
“不知道。”于公孺婴道:“不破和桑谷隽在想什么,我总能猜到大半,但你弟弟川穹,还有江离,他们的心思,我却总拿捏不准。”
※※※
“宗主,在想什么?”
听见河伯·东郭冯夷的叫唤,江离回过神来,道:“哦,没什么。”
河伯不敢再问,只是禀道:“宫里的人传出话来,娘娘已经醒来了。这是娘娘让人交给宗主的书信。”手一呈,一道水莲花托着一截龙骨飞到江离面前。
江离接过龙骨,弹开一层香料,显出若干字迹来。
东郭冯夷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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