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又说了会别的闲话,那喜庆便过来传饭了。席间摆满了碗碟,比起平日不知道丰盛了多少,烧饭的厨娘得了吩咐,自然是卖力准备,只她惯会烧的不过是些老太太所喜的粗菜,再卖力,那手艺自然也是比不过京里厨子的精烧细烩。淡梅见柳氏面露嫌憎之色,不过略动了下筷子便放了下来,心里实在有些不喜。且边上老太太虽粗,只一双眼却是亮得很,见柳氏如此,面上已挂了些讪讪之色,忍不住便道:“我晓得嫂子平日吃多了精细的,今日出了城,这才特意叫做了些乡野里的粗菜,换下口味清清肠也是好的。”
柳氏一怔,抬眼见自己小姑说话间,那神色和从前在家的软和样竟是完全不同,微张了下嘴,一时应不出来。突见自己婆婆秦氏正斜眼望了过来,似是带了些责备之色,这才低头不语。老太太那脸色这才慢慢缓了回来。
送走了秦氏一行人后,没几日转眼便是下月初四了。淡梅晓得了老太太逢四要去上方寺的习惯,一大早地便起身准备陪着去。不料却从喜庆处得了句话,说老夫人今日要自己过去,叫夫人不必去了。
淡梅见老太太被喜庆搀着上了车渐渐远去,想起方才喜庆说话时目光似是有些躲闪,那老太太自昨日起又不时地盯着自己看的样子,站那里心中一时倒有些不解起来。
十九章
淡梅心中虽有些疑惑,只很快便也没放心上了,径自去了慧姐屋子里。见慧姐照常在读书习字,边上那短儿在一旁看着,不时指着问,慧姐便说给她听。见淡梅进来,慧姐急忙放下了手上的笔要上前行礼,被淡梅止住了,看了眼,心中暗自叹了下气。那慧姐现在临的帖子,内容不是别的,正是那本《女诫》。
“母亲瞧我写得可好?”
慧姐见淡梅在看,有些小心地问道。
淡梅笑了下,点头赞了几句,仔细见她抄的正是“卑弱”篇,说生男弄璋,生女弄瓦,女性生来就不能与男性相提并论云云,实在忍不住,便坐到了旁边指着笑道:“班姬此言虽无大错处,只也并非全无纰漏。盘古开天,女娲造人,可见上古之初就无男女尊卑之分。北魏花木兰代父从军,令须眉失色。往近了说,前朝也有女帝之尊。可见书中所言也并非全无错处,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女子可无才无貌,但万万不可轻看了自己,若连自己也轻看了,又怎能指望旁人不轻看?”
慧姐听淡梅这般说,微微愣怔了片刻,这才脸微微红道:“母亲所言极是。其实女儿亦是……不太喜念这书。只当初那教习娘子叫学的,我爹也说了好,这才……”
淡梅听那慧姐软软叫了自己几声母亲,心便暖暖了起来,想了下道:“往后瞧着还是要在此处长住下去,不若把你从前的诗赋画乐教习娘子接了过来……”见慧姐脸色一暗,又续道:“并非从前那般早晚教习,我往后给你列个次序,今早诗赋,明早作画,后日器乐。只早间教习两个时辰,午后你自己歇息安排,你瞧可好?”
慧姐这才有些欢喜起来,伸手牵住了淡梅的衣角,微微点了下头。
徐进嵘从前虽丢下一句将慧姐交给她教养的话后便一直未再过问,那慧姐这般乖巧听话,人非草木自是有情,淡梅心中觉着她可喜可爱也是正常。一旦喜爱了,自然便想着如何为她好了,这却费了番思量。按了自己的思想去灌输给慧姐自然不现实,即便真把慧姐养成了另一个自己,不定往后还是种不幸。但看着她小小年纪便捧着《女诫》研习,淡梅又觉看不过眼去,这才借机提出这般安排,如此既未放松课业,又能叫慧姐免于被女诫之类的书教得呆头呆脑。两人说定了,淡梅离去回房时,干脆把那本女诫给带了过去,自己睡不着的话就当催眠用。
老太太去上方寺,淡梅记得前次是过了晌午便回的,故而没去睡午觉在园子门口等着,不想她却迟迟未回,只得回了自己屋子。因那困头也已经错过了,便拿了前几日已经描好花样的一块绣布慢慢地绣起了牡丹,就当是在打发时间。一瓣还没绣好,便听外面起了阵脚步声,听见门口妙春妙夏在叫“老夫人好”,晓得是老太太过来了,急忙放下了手上绣活出去。
淡梅一只脚还未踏出门槛,老太太已是抢着转了进来,两人差点没撞一起。淡梅急忙退一边,心中有几分不解,不知道她刚回来就急匆匆到自己这里做什么,抬头一看,更是出乎意料,老太太居然站自己面前上下打量着,脸上笑得便似要开出花。身后的喜庆亦是面上带笑。
淡梅入了徐家门这许多天,头回见老太太对自己这样,一时有些摸不到头脑,顿了下,想起这般堵在门口有些不是,刚想让了进去,却见老太太已是一步上前捉住了自己的手握住,笑着叹道:“好孩子,娘从前不晓得,竟是委屈你了。”
淡梅被她这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吓了一大跳,愣着不知道说什么好。喜庆上前道:“夫人,老夫人这是晓得自己从前偏待了你,往后定要补回来呢。”见淡梅仍是不解,这才笑嘻嘻把缘由解说了一番。
原来前些日自秦氏拜访离去,徐老太太上了年纪,话自然多些,便时不时和喜庆念叨,说从前不晓得,还当相府里出来的诰命夫人必定是自高的,不想亲自会了面,这才晓得亲家母竟是个极其平和的。只可惜她家那女儿,前头克死了三个男人不说,如今刚入门没几日,自家儿子便要远离京都出入险境,只怕也是叫她命硬克的,说着便是唉声叹气愁眉不展的。喜庆拿话劝了几句,便给她出了个主意,说上方寺那住持师父解签批八字很是有名,不如到了下个月初四日,悄悄拿大人和夫人的生辰贴过去,只说是叫批下婚配可否,不提两人身份,想必那师父会照实说来。若是相合那自是佛祖保佑,老太太从此大可高枕无忧,倘若果真不合,便求教个破解之法,也好过如今这般空自担心。
老太太听了喜庆一番话,真当是醍醐灌顶,直骂自己糊涂,竟早没想到这茬。当初两家做亲之时,她手上自是有女家送来的生辰贴,只那时满心窝火赌气撒手不管,也只随意塞在了箱子底。如今翻找了出来,待到了初四日,这才一大早地自己匆匆出门去,撇下了淡梅在家。待到了上方寺把两张生辰贴递了过去,那大师父看了一眼,掐算了下,便道是天作之和。见老太太张嘴结舌,复又解释道:天地之性,相生相克。此男命强金,青龙主位,女命强水,白虎当头。此二人若与命格伤弱之人相配,则男必定为鳏,女为寡。唯有这两人配了,强金得水挫其锋,强水遇金赖其生。则日后婚姻美满,家道昌盛,多子多福。
老太太这一番绕口话听下来,中间的也没听清楚,只前头“天作之和”和后头的“家道昌盛多子多福”入了耳,整个人一下便有些晕晕乎乎了。待千恩万谢过后被喜庆搀了出来,照常去往日的那静室里时,与人念经唠话也没心思了,坐那里脑子里只不住想着方才大师父的批词。心里先是喜出望外,后又半信半疑。正七上八下着,突地想起这带往南几里地还有个开宝寺,不如顺便也过去让批下。倘若那里也这般批,那自己这儿媳妇可就当真是娶对了。
老太太既是动了这念头,哪里还坐得住,连斋饭也不吃了,和那些人道了个别便又匆匆赶去了开宝寺。果然那开宝寺批出来的竟和前头的差不离,虽中间说法有些不同,只最后那家道昌盛多子多福却是异口同声。老太太这下是确信无疑了,奉了厚厚的香火钱,这才欢天喜地赶回了家中。
淡梅听喜庆这一番话下来,脑子里的晕晕乎乎完全不亚于起先的老太太。尚怔怔坐在椅中动弹不得,已是被老太太拉了起来,见她一双手在自己身上前前后后摸了几下便摇头啧啧道:“这般瘦骨伶仃的,往后怎生给我生养大胖孙子?老婆子我看京里富贵人家都吃得精细,只再精细也比不过乡下人的红糖水炖鸡子补人。喜庆,快叫人做去,往后每日饭点我媳妇都要吃碗下去,把身子养得壮壮地等我儿回来。”
喜庆忍住了笑,应了一声便下去了。淡梅略微有些窘,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那神情落在老太太眼里,以为她不信,张大了眼道:“媳妇你莫不信,老婆子我从前生你那枕边人时,他在我肚子里闹腾了一夜都不出来,他那死鬼的爹去邻人那里借了两只鸡子烧了红糖水,我吃下去一憋气就下来了。可见这东西最是补人的。从前老婆子我那是没得吃,如今你只管放开了肚皮吃,吃得多了日后才有力气生养。”
淡梅哭笑不得,只得点头称是。
徐家老太太从前厌烦淡梅时就没藏着掖着,如今那心病去了,除了嫌她瘦弱了些,别地竟是越看越顺眼,自然掏心窝子似地对她好,且一日三餐,必定是少不了一碗红糖水烧鸡子的。淡梅起头几日还好,连吃了四五日,便实在腻味起来,闻到那味道都有些难受,且知道吃多了对身子也不好,便对老太太提了下说吃堵了。她竟是听不进去,说自己青门老家有个说法,定要补满一个月才见功效。淡梅无奈,待下次送上来,不过略微舀口汤出来喝掉,剩下的便叫几个打杂丫头偷偷分吃了去。
老太太骤然对自己转变了态度,这自然是个好事,只淡梅自晓得那缘由后,心中就一直就觉着有些蹊跷。命格八字神鬼之说,她从前并无研究,虽不敢全盘否定,只向来也是敬而远之的。如今到了这里,更觉虚无缥缈。自己那命盘到底是否真如寺庙里和尚所批的那样她不好下结论,只两个地方批出来的都是这般,便如事先商量好的,却实在叫她有些信不过去,心中那疙瘩总消不下去。突想起老太太那日是被喜庆撺掇了才拿了自己和徐进嵘的八字过去的,又记起她前一日看自己的神色似是有些怪异,心中一动,便想叫过来问个清楚。这日便趁老太太午觉时把她叫了过来,待闲说了几句便道:“说起来我还欠你个人情,前个初四日,多亏了你出言劝我婆婆过去为我批命。”
喜庆脱口而道:“是大人走之前吩咐过的。”
淡梅一怔。
喜庆见自己话已是出口了,便也不再遮瞒,笑道:“大人临行那日和夫人一道去了老夫人处拜别,出来后夫人回了自己屋子,大人却是吩咐我引老夫人去上方寺批八字。”
淡梅闻言,一下呆若木鸡,半晌才道:“大人还有说别的吗?”
喜庆摇头道:“并无其他。婢子当时也是不晓得大人所言之意。只大人既如此吩咐过,婢子自当从命。未料竟是桩天大的喜事。婢子贺喜夫人了。”
淡梅苦笑了道:“多谢你费心了。下月起你月钱除了原定的,我自己这里再给你添些……”
淡梅话未说完,喜庆已是慌忙下跪了道:“婢子不敢隐瞒。大人起头已是叫府里总管给婢子长过月钱了,不敢再多要。多谢夫人好意了。”
淡梅见她神色不似作假,便也不再多说了,喜庆这才退了下去。
喜庆一走,淡梅便坐在了靠窗的春凳上半日不能动弹,心中便似打翻了个五味瓶,搅到最后都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了。
“你既嫁了我,我自会护你周全,便是不在也不好叫你委屈了去。”
淡梅想起那日一早自己与他在帐子里一番纠缠之后,那男人起身时丢下的那话。当时只是不明所指,还道他不过兴头之后随口说说而已,如今想来却应该是这个意思了。想来他晓得自己母亲笃信神佛命理,这才在走之前排了这一出。可叹自己却是被蒙在鼓里懵懂不知,若非事出后心中起疑叫了喜庆过来探问,只怕不知还要多久才能晓得。
二十章
时令转眼便入盛夏。老太太照常过日子,种菜收瓜,逢四之日便叫淡梅陪着一道去寺里念经。京中主宅里的那位管家,每两三日必定会过来问一趟安,日子过得倒也安静。不想有一日那老太太却是发起了热,嚷着头痛恶心。淡梅急忙叫人赶去了京中主宅叫管家请郎中过来。那郎中当日便到了,原来还是前次给淡梅看过的那位胡郎中。细细诊了一番,说是得了热伤风,开了药方叫吃着慢慢养了便会好。
主宅里住着的周氏几个晓得老太太身子不妥,自然每日一大早地坐了车赶过来,说是拜问老夫人和夫人安。老太太一听是她几个过来了,那眉头便蹙得可以夹死个蚊子了,张口就叫拦在园子外面。可怜周氏几个大老远地赶了过来,连门都没得入,大日头下站得汗津津地便被打发回去了。
淡梅虽也是不想与她几个打照面,只如此连着三四天下来,心里倒是觉着有些不忍。待这日一早听丫头报说几个姨娘又过来了,想了下,便把喜庆叫了过来,吩咐了几句。喜庆便出去说老夫人身子已是大好,传话叫她几个往后不用过来了。
周氏几个晓得自己不被待见,心中虽是有些怨懑,只碍于规矩,老太太身子一日没好全,她几个就不能不来,这才没奈何日日赶早地过来。连吃了几日的闭门羹,好容易才见到了老太太身边的喜庆出来,一听这话,心中先便松了口气。晓得喜庆是老太太身边的心腹丫头,她既是出来这般说了,往后自己终是可以不用这般辛苦跑路了,急忙笑着谢过。喜庆也未多说,只是含笑点头,目送她几个上了车离去。
老太太身子一向壮实,几副药吃下去,那症状慢慢便轻了些,又养了七八日,身边便好得差不离了。只眉头却是始终有些不展,种菜也没心思了,嘴边不住念叨起了在外的儿子。淡梅这才晓得她心思,不定这病也是念想儿子才引发的,自然捡了好话去劝慰。老太太起先还有些听得进去,待这夜做了个梦,梦见乌云遮了日头,天下起了大雨,醒来心中便犯了疑心。一大早地便起了身,叫了淡梅一道赶去了上方寺解梦。待听得此乃家宅不祥之兆,一下想到了远在外的儿子,唬得连脸色都变了。急忙追问可有破解之法。
解梦的和尚笑眯眯道:“女善人勿要惊慌。只需在此处做个七天的祈福消灾法事,保管逢凶化吉,万事顺意。”
老太太一听,立马便点头应了下来,若不是那和尚说须得置备法器明日才能开法,淡梅看她恨不得立时便要开做法事了。
淡梅到此虽两年不到,只多少也有些晓得此时的寺庙大多是敞开门做生意的,很多平民甚至为了逃避赋税兵役才去剃度做了和尚。连鼎鼎大名的相国寺每月都有五次开放万姓交易,想来这里也是不能真正跳出五丈红尘之外的,从上次给自己批那似真似幻的命格之事便可见一斑了。且见刚才那和尚说话时目光闪动,想来十之八九不过是觉着有肥肉上门咬一口罢了。只是老太太既然相信,俗话说心病尚需心药医,反正也不缺这些个做法事的钱,就让她费财求个心安,总好过日日在家念叨个不停的好。
老太太第二日果然便去了上方寺,法事热热闹闹地开做了。直到天色擦黑才回了。淡梅陪了三四日,被香烟铃铙熏闹得脑袋直发晕,心中有些不耐,却又不好离去。看身边老太太却是极其精神,满脸的虔诚。心中一动,确实有些感念她的一番慈母心肠。又想起那徐进嵘待自己也算不薄,若没有他之前的一番安排,只怕老太太现在对自己还是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哪里有这样的舒心日子过?既然法事已经开了,自己如今也用心代他在神佛面前祈福,盼他平安归来便是,也算是略尽了些心意。
淡梅这般想了,便觉着那香烟也不熏人,铃铙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