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
蛰伏,然后一击毙命。
她应该痛快的笑,却笑不出来,只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低声道,“我没事。”
“你莫要太过伤心,孩子总会再有的。”他亦深吸一口气,语气中说不出的疲惫伤痛。
他的面色沉沉,安慰的话亦是力不从心。
她明白他的痛,一天之内经历三重打击,失子,杀妻,还要接受她已死的事实。
她心生不忍,握住他的手掌,贴在腮边。
吴宁在他心中的地位并非轻易可撼动,她不得不破釜沉舟,斩断他所有的眷恋。
他轻抚她的如云秀发,皇后踱上前来,道,“贤妃现今如此,二皇子尚且年幼,如何安置为好?”
他皱起眉头,沉吟道,“钰儿那边,暂时不要惊动他。”
何浅浅侧目看看抽泣的惠妃,缓缓道,“贤妃虽然可恨,但二皇子年幼失牯,也着实可怜,惠妃娘娘与贤妃乃是姐妹,是二皇子至亲之人,假如二皇子由她来抚育,或许能减轻孩子的伤痛。”她抬手抹泪道,“惠妃娘娘丧子之痛,与今日嫔妾一般,如能得孩子相伴,想必会好受一些。”
他点头道,“难为你能这么大度,此刻还能替他人着想。单从远近亲疏来看,惠妃确是抚养钰儿的最佳人选。”他沉吟片刻,对皇后道,“惠妃虽是无心,也难脱责任。按照祖制,惠妃本应降位分,但如今功过可抵,不必再责罚。”
皇后会意,转身笑道,“恭喜惠妃,还不过来谢恩。”
她转身时眼风在何浅浅面上一扫,似有深意。何浅浅只作不见,拿绢帕盖住眼帘。
惠妃抬头,飞快的看了何浅浅一眼,又低下头去,秋痕扶着她走过来,惠妃盈盈俯下身去,哽咽不止道,“嫔妾谢皇上隆恩,谢昭仪妹妹宽宏仁慈。”她泪眼婆娑,似是喜极而泣。余下嫔妃见风暴已过,纷纷围过来,恭喜惠妃。
四周人声嘈杂,簇拥着皇后和惠妃。也有人过来慰问她的伤情。大殿中灯火通明,恍如白昼,皇后笑吟吟地立在人群中间,春风满面,比惠妃更加光彩照人。
这是一个皆大欢喜的场面,那场持久的斗争,以吴宁的失败,太后和孙瑶的胜利告终。
这是一个结束,恐怕也是另外一个开始。
何浅浅面无表情地咬住下唇,吴宁一死,她就是太后眼里最大的那颗钉子。
旁边的朱瞻基嘴唇动了动,身子忽然不稳,直直朝地上倒去。李选侍第一个尖叫起来,周围的女人一片哗然,如潮水一般涌过来。
她离得最近,却只是定定的坐着,两行清泪顺着她清瘦的脸颊,缓缓滚落下来
方才他说得是:浅浅……
她却不能告诉他,她就在他身边。
这就是咫尺天涯。
这是八月,庚戌,离他去世还有四个月。
他就这样病倒。
她不顾自己刚刚小产,衣不解带地守了他一天一夜。
陈太医说他是痰迷了心窍,这个解释丝毫不能减轻她的惶恐,但是她的惶恐又不能对人说。
还好他终于醒过来。
太后念了声佛,“阿弥陀佛,皇上,你可算是醒了。”她老泪横纵,像是早就知道会有这个结果。
他的双眼暗淡无光,淡淡道,“朕只是累了,太后不必挂念。”
皇后道,“太后一直守在这里,替皇上念经祝祷。”
她其实上午才从宫外回来,不过待了半天。
当然这也不重要,因为他疲惫的又闭上了眼,不想多说。
何浅浅悄悄退了出去,她只要看到他醒来,这里她没有必要再留下去。
非烟心疼的给她裹上披风,悄声道,“昭仪怎么不和皇上说说话,好歹守到了现在。”
她这个主子倔强的紧,明明脸色比床上躺着的那个人还要差,非不顾自己的身体熬夜守着,怎么劝也劝不走。好容易皇上醒过来,里面的人都在嘘寒问暖,她这一直守着的人却悄悄走了。
何浅浅明白她的意思,只笑了笑,道,“他已经那样,我何苦再去让他担心。”
非烟抱怨道,“原来您也是知道的。”
何浅浅低声道,“我是为了让自己安心。走罢。”
她苍白的脸色让非烟不再多说,只把披风掖了又掖,生怕她被风吹到。()
卷一 第九十二章 风波暗起
逞强是有后果的,郭爱的身体本就孱弱,哪里经得起她这样的折腾。
她一连躺了三天,陈太医日日替她诊脉,十分惊奇她的脉象如此微弱,问清缘由后,每每都要谴责她一遍,她只是微笑,她两世为人,都要被这个固执的小老头折磨,久而久之他的墨迹也觉得亲切起来。
太后派人送了营养品过来,报出来的名头都十分吓人,千年雪参,百年灵芝,另有鹿茸虫草之类,她随便翻了翻就扔到一边。非烟看得十分生气,“雪参也就罢了,小姐的身子这么虚,鹿茸虫草的吃下去还得了?”
丹朱忙捂住她的口,“偏你咋咋呼呼的,太后不过是个心意,你收起来就是。”
非烟嘟囔着捧着那堆名贵药材出了门,丹朱回头,有些忧心的看着何浅浅,“方才非烟说的话也不无道理,太后送药来的人特意叮嘱娘娘要多多进补。奴婢觉得有些不安。”
何浅浅冷冷一笑,“她生过那么多孩子,不懂医理至少也有经验,特特给我送这些药来,是欺负我头胎不懂事,若我真的胡乱吃下去,就省了她的心。”
丹朱正要说话,有人推了门进来,丹朱看清来人,捂着胸口笑道,“我正奇http://www。345wx。com怪谨儿怎么也不通报一声,原来是傅小主,吓了奴婢一跳。”
傅敏笑盈盈走上前来,“你们该不是在说我的坏话罢。”
何浅浅咳了两声,笑道,“正是,可惜你来晚了,我们刚好说完。”
“就你这妮子逞强,这个时候还会贫嘴,亏我还特意给你带了吃的。看在你身子不好的份上,这回就不与你计较。”傅敏手里拎着一个小箩筐,变戏法似地掏出一碗粥来,何浅浅伸着脖子看了一眼,那是一碗黄澄澄的小米粥,搀了白生生的山药,不由笑道,“姐姐也真是小气,拿这么一碗粥来,就想把我打发了。”
傅敏道,“你还挑嘴?我听人说这个时候脾胃虚弱,吃不得大鱼大肉的,给你煮了点粥,先养好脾胃在说。”
丹朱接过去,笑道,“还是傅小主对娘娘贴心。”
傅敏叹道,“哎,谁让她叫我一声姐姐呢,横竖我也不能白当这个姐姐。”
何浅浅见她只有一个人,道,“姐姐出门,怎么也没个人跟着?”
“侍剑今日有些着凉,我不让她来,怕传染了你。佩鸾在屋里照顾她。”傅敏在她床沿上坐下,仔细打量她的神色,叹息道,“你从前瘦归瘦,总还能说得过去,如今像是一阵风就能吹走似的,苦了你了。”
她的眼神落在何浅浅的小腹上,又迅速移开。
何浅浅红了眼眶,勉强笑道,“好好地你又来招我,真该把你打出去。”
傅敏自悔失言,丹朱恰还端了茶上来,傅敏就着抿了一口,低低道,“我前日路过咸阳宫,那里如今比咱们这隆禧殿还要荒凉,我虽然没能亲眼看着那贱人去死,心里也痛快许多。”
何浅浅叹道,“树倒猢狲散,那是自然的。咱们忍了那么久,你也辛苦了那么久,总算是有所回报。”
傅敏脸上浮起一丝笑意,“你不知,每晚我在窗外,见到那个贱人心惊胆战的模样,很是解气。她那麽跋扈的一个人,也会有害怕的时候。”
何浅浅陪着她笑一笑,道,“你那日吓唬怜碧,可有人看到?”
“没有,她在耳房里关着,看守的两个人都在门口,我就在窗外看着她,她盯着我一动不敢动,我原本还担心她叫起来会惊动守卫,没想到她整个吓得傻了。”
何浅浅漠然道,“她害了那么多人,落得这个下场也是罪有应得。”
傅敏点头,道,“她只是从犯,可恨的还是吴宁,别看吴宁平日里党羽极多,到了关键的时候,一个都不肯为她出头。”那日她碍于身份不能到场,却也听丹朱他们说了不少经过。她摇头叹了一声,“不过她也是自作虐不可活,连自己的妹妹都要陷害,难怪众叛亲离。”
何浅浅笑道,“你不懂她的心思,假若只有镇……太子和二皇子,她的孩子还有机会坐上那个位置,再多来一个,希望就越渺茫一分。”
傅敏冷笑道,“可惜她机关算尽,却是白白为别人做了嫁衣,惠妃平白得了那么大一个儿子,也算值了。”
何浅浅微微闭眼,意味深长道,“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傅敏端过粥来,“我听谨儿说你今日还没吃饭,趁热喝下去罢。”
何浅浅应了端过来,低着眉若有所思,喝得极慢,似有重重心事。她尖瘦的小脸苍白得近乎透明,傅敏劝道,“如今一切都过去了,你为何还是这样愁眉不展?你这弱不经风的身子,经不起过分思虑。”
何浅浅淡淡笑一笑,孱弱么?这不正好,她可以顺其自然地陪他一同死去,反正只有四个月光景,她并不在乎了。倒是傅敏,她得瞅个时机,把她送出去。
傅敏见她喝完了粥,又道,“我听说皇上今日好些了,你不必太挂念着他,前头那么多人守着,出不了差错,你安心养好身子要紧。”
何浅浅心口一暖,傅敏素日不大出门,这个消息是特意为她去打探得来的,她握了她的手,温和道,“我知。”
傅敏不放心又道,“他病倒与你也没有什么干系,我听说他念念不忘的是……恬妃。”她飞快的看她一眼,见何浅浅并无异常,才继续道,“你这个傻孩子千万别自己把没干系的事拉过来抗着。”
何浅浅微微笑道,“你真是越来越啰嗦了,是听着什么风吹草动了吧?”
她素来聪明,傅敏也不瞒她,“我今日听人说,皇上病倒是被不吉之物冲撞了。你这个时候千万别多想,依我看,多半是受不了二妃争斗,恬妃暴毙的刺激,与你其实没有干系。”
“你说的没错,但我确实脱不了干系。”她淡淡道,难怪这几日乾清宫都没有消息传过来,她一直疑惑他不该把她忘得那么干净,原来是被太后给封住了。()
卷一 第九十三章 赐婚(上)
她与他的时光统共就剩下那么一点点,还要这样白白虚度,她不由得焦虑起来,可是焦虑也没有用,她刚刚小产,按迷信的说法,一个月内是不能见人的,免得给人传了晦气。
他不来看她,她定然是见不到他,哪怕她到了他的门口。
她让丹朱送了东西过去,每次都是怎么去的,怎么再回来。门口有太后的人守着,丹朱见不到人,东西也不收。连小曲子也不见人影。唯一的好消息是他渐渐康复了。
宫里人是最会看风使舵的,她流产,皇上又病倒,原先人来人往的隆禧殿一下子便寥落下来,除了傅敏和静慈,她的浣花居里再没有别人。
八月底天气渐凉,任大双小双再怎样勤勉打扫,园子里总是有飘落的黄叶,她每每在清晨醒来,便看见窗外薄薄一层金黄。
再过几个月,这里就会是一片皑皑白雪,那将是她和他的句号。
她轻轻抚着扁下去的小腹,松垂的皮肉提醒她这里曾经孕育过一个婴孩,那是一个五个月的男胎,已基本成型,虽然瘦小。
丹朱和非烟怕她伤心,从不肯让她一个人待着,她其实并不那么伤心,至少没有他们想象的那样深刻。那个孩子不过是先她一步,再过几个月,他们一家人就可以在奈何桥上团圆。
不能同生,但求共死,这是另一种圆满,她很满足。
大双和小双做了一个小小的长生牌匾,她日日供奉,便如见到了她的孩儿。死亡有时候是一种幸福,不用面对人生的愁苦,假如这个孩子真的生下来,她也不奢望它能活到成年。
她自觉很豁达,但或许有些东西还是不能想到便做到,每每思及四个月之后的终结,她对这句身躯便有放任之意。身体迟迟不能恢复,陈太医一怒之下,重振当年五十多味中药的风采,喝得她苦不堪言。
“陈太医千万嘱咐,娘娘无论如何也要喝下去。”非烟执着的抱着那黑黑的汁水,神情比陈太医还要坚定。
何浅浅头很疼,“我一会再喝,你先放着。”
“不行,那会误了下次喝药的时辰。”非烟言辞凿凿,丝毫不肯放过她。
“好好地,怎么又不肯喝药了。”他推门而入,谨儿在外面做马后炮,“恭迎皇上。”
何浅浅怔怔看着他,几日不见,他瘦了一圈,脸上颧骨高高耸立,眉眼中有抹不去的疲态。
她心里又是心疼又是欣喜,却听见自己说,“皇上……怎么来了?”
“朕不来,你就不肯听话喝药,朕躺着也不踏实啊。”他伸手接过非烟手中的药碗,“乖乖把嘴张开,喝药”
她苦着脸,不好跟他讲条件,只得闭着气一口喝下去。
陈太医的药不是常人可以接受,她的小脸整个皱成一团,像一个捏皱了的包子,他微微笑起来,“喝碗药就把你痛苦成这样,朕日日扎针灸,若是落到你身上,不知道你这小脸蛋要变成什么样子了。”
她在心里腹诽,谁说她没有扎过针灸,她不仅扎过,而且都是扎在脸上的。
他又道,“你不肯好好喝药,如何再为朕诞下孩儿。”
他这话及其轻柔,她微微红了脸,啐道,“皇上又拿嫔妾取笑。”
他笑一笑,两臂一合,把她圈在怀里,声音低沉,“朕如今只剩你一个了,你一定要乖乖好起来。”
他袖中有瑞脑的清香,幽幽飘散入鼻端,灵台一片清明,她仰起头,望着他清俊的脸庞,轻声道,“有劳皇上挂念,嫔妾这些日子精神已经好了很多。只是一直惦记着皇上的龙体。嫔妾遣丹朱去了几回,也见不着皇上。”
“是么?”他挑高了眉,却什么也没有说,只道,“朕这些日子没有上朝,有些朝中的事务,都是十王在协助打理。”
她明白他的意思,他是侧面告诉她,他连朝臣都不见,丹朱进不去也是自然,但他的脸色分明又不是那么回事,她心中知道他是在替拦住丹朱的那个人圆话,也不戳破,顺着他的话笑道,“十王年轻,竟担当得起这样的重任。”
他叹道,“朕的这些兄弟,若说出众,还是襄王更胜一筹,可惜他远在襄阳,不能成为朕的臂肘。十弟也是个稳重的,究竟幼嫩些。”
祝明渊一个现代人,没有受过帝王家的系统培训,能帮他打理朝政已经很不错了。至与朱瞻墡,她还真没有看出那厮有什么大才,不过他既然这么说,后面朱祁镇被抓到塞外当人质的时候,朱瞻墡也曾经被列为摄政最佳人选,她姑且就相信他确实还不错罢。
她玩弄着他的衣袖,漫不经心地笑道,“上回皇上答应给傅姐姐指婚,我瞧着十王倒很不错,两人年纪也合适,傅姐姐青春年华,千万可别指给一个小老头子,好生无趣。”
他让她逗得笑起来,似笑非笑的看着她道,“照你这么说,朕也差不多是个小老头子了?”
“皇上正当壮年,皇上要是称老,朝堂上那一大堆山羊胡子都要去撞墙了。”拉着他的袖子,她抿嘴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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