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皇上的话,贵人这些天都不怎么吃得下东西。”丹朱在他身后道。
何浅浅喝住丹朱,“皇上好容易来了,说这些做什么,去把外间的茯苓霜沏些来。”
她知道丹朱是为她抱不平,但他不过是来看她肚子里的孩子,何苦罗唣惹他心烦?她也不奢望他的怜悯。
他随手翻了翻塌上的书,毯子里掉下一根没打完的丝绦来,他皱眉道,“太医说你思虑过重,怎的一点不知道爱惜自己?”
她只是淡淡笑了笑,“闲来无事,打发时光罢了。”
他从她的语气里听出了不易察觉的淡漠,他微微有些怒意,忽然看见她飞快的低下头去,拭了拭眼角,他的心一下子便痛楚起来,定定的看着她。
她勉强笑道,“嫔妾没有梳妆,失仪了……”她的话来不及说完,他忽然打横将她抱起,扬声道,“吩咐下去,让御膳房准备宵夜,朕要陪郭贵人用膳。”
她像是一个已经冷极了的人,突然遇到了温暖,在他怀里竟不由自主地战栗。她是在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奈何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泪水悄无声息地落下来。
他感觉到肩上有异,想要去看她的脸,她却别过去,不肯给他看,他强行握住她的下颔,把她的脸扭过来。
她巴掌大的小脸上湿漉漉的一片,她知道自己挣扎不掉,索性望着他,一双眼波光潋滟,如同两池清幽的泉水,汩汩直往外冒,他用手去擦,如何擦得完,叹道,“朕都来了,你何苦又作践自己?”
她哽咽着摇头,缓缓吐出几个字来,“所有人,都可以弃我、疑我,唯独你,不可以。”
她一字一句说出来,他心口重重一震,竟然说不出话来。她哭的十分安静,除了偶然的抽噎,几乎悄无声息,素白的小脸上一颗颗泪珠缓缓流过,犹如带了露水的荷瓣,她似乎是极力压制着,并不想让他看见。
他的心抽痛得厉害,她每低低地啜泣一声,就好像有一把小矬子,上下划着他心头的血肉。他亦从来不知道,会有一句话,能叫他心痛如斯。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那么痛,看她哭得那样伤心,他竟然有恨不能替的感觉。
“朕不会弃你,你更不能自己放弃。”他的语调是从未有过的温软,他握住她绵软无力的小手,低声哄着她,“朕这不是来了。你还哭什么呢?不许再哭了。”
她别过头去,他自然是不明白她哭什么。他们的时间是那样少,她恨不得一天当做两天来过,他却一走就是二十多天。
他紧紧拥着她,她终于觉得身上有了些气力,御膳房的人把夜宵送来了,他手执银勺,喂她喝汤,乌鸡与参芪同炖,她一闻便喝不下去。他叹口气,自己喝了。
他今日甚有耐心,一样一样给她送到嘴边,她不吃的,他统统自己消灭。小曲子躲在屏风后面,瞪得眼珠子溜圆。
她的抽泣声渐渐低下来,他夹了龙井虾仁喂她,“好赖吃些,你这样叫朕如何放心?”她勉强吃了两个,他稍微松了口气,又半哄半骗地让她喝了些燕窝。
她的身躯终于不再那么僵硬,他让人撤了席,方笑道,“朕这辈子,还没有这样侍候过人,今日是栽在你的手上了。”
何浅浅微红了脸,他又道,“朕若是再晚几天来,清颜岂不是要饿昏过去。”
她低了头,“皇上都不来了,还在乎这些做什么?”
他叹道,“朕不来,你难道就不会去找朕么?”他的手交握着放在她的小腹上,“你说朕弃你,焉知不是你弃朕?朕也是有情绪的人啊。”()
卷一 第七十七章 托付(上)
她望着他熟悉的眉眼,淡淡笑了笑,“皇上原来在等嫔妾的解释。可是嫔妾也想有人能给嫔妾解释解释呢。”
“既然皇上设宴,为什么嫔妾进门的时候,没有任何人把守,一路畅通?为什么外臣所在之处,贤妃娘娘可以毫不避讳,与皇上同进同出?嫔妾想不明白这些,又怎么能给皇上解释呢?更何况,”她敛了眉道,“那样人来人往的地方,特特跑去与故人叙旧,这样愚蠢的事情,嫔妾还真是做不出来。是非一目了然,端看皇上愿意相信什么,皇上若是相信嫔妾,自然明白嫔妾的冤苦,皇上若是不愿意相信嫔妾,嫔妾再说什么也是没用。所以,”她顿了顿,道,“嫔妾委实没有解释的必要。”
她的眸子一眨不眨地望着他,熠熠生辉,他却侧首避开了,握紧了她的手,低声笑道,“朕信你便是。那天一声不吭,今天却这样慷慨激昂,清颜几时变了个刺猬?”
他这话分明还是疑她,她缓缓道,“那日有外臣在,这是皇上的家事,臣妾若是与贤妃争执,岂不扫了皇上颜面?嫔妾与李世兄清清白白,天地可鉴,嫔妾心中无愧,不用辩驳。”她轻轻冷笑一声,“可惜让贤妃娘娘白白忙活一场。”
她这话是逾越了,可是她一脸凛然无畏,他竟无法责备她。
他有些头疼。
“那日钰儿受了风寒,贤妃是为了他去找朕。不过也是凑巧路过,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你如今又有了身孕,不可胡思乱想。”
他粉饰太平的话叫她心凉,话说到这个份上他还装这样的糊涂。
原来他不是不明白。
“是么?还真是凑巧。”她低下头来,挡住唇角的冷笑。
她突然的沉默,他能感觉到她的不悦,他安抚道,“朕已经将李子勋任命为翰林院学士,你不必挂怀。”
她道,“皇上明鉴。”
他松了口气,“今后朕日日来看你,你不许再不好好吃饭。”
她偎在他怀中,手掌暗暗握紧成拳。
吴宁在他心中的地位,果然非同一般。
看来,她不得不走最后一步了。
他当夜便留在了浣花居,第二日圣旨颁下来,擢升她为郭昭仪。
她捧着诏书的时候有片刻恍惚,当年许她的空头支票,这次终于坐实。
太后打发人送了许多赏赐来,她转手便散给众人,一件不留。
因了这接二连三的荣耀,偏僻的浣花居也变得热闹起来,一些从无往来的嫔妃,三不五时也会来坐坐,一坐就坐到华灯初上,迟迟不挪屁股,大部分的原因,是为了看皇上,绝对不是因为舍不得她。
何浅浅享受不来这种门庭若市的幸福,挨了两天之后,每到下午,就躲到静慈的庵堂里,或者拉着丹朱出去散步,以躲避那些烦人的宾客。
郭爱的身子十分不济,她走上不多时,便觉得累,是以只在附近溜达。
天气渐渐热了,午后日头毒辣,丹朱扶着她,坐在隆禧殿后面的树荫下。
风吹的树叶儿哗啦啦响,如温柔的手掌拂过脸面,树荫下面十分凉爽,古人道,大树底下好乘凉。此话一点不假,这是一棵大树,光看这树干的粗细,估摸着就得有两三百年的光景,明皇宫是在元代基础上改建的,能留下来也是有造化的树。
何浅浅闭上眼,享受这难得的怯意,四周一片安静,只有哗哗的风声,像幼年时学校组织郊游,野外的小树林中,也有这样的宁静。
她侧耳倾听着,那风声中却夹了些别的声音进来,呜呜咽咽的甚是悠扬。她又听了一转,睁眼打了个哈欠道,“我有些热,你去将上回皇上赏的那柄紫竹烟罗扇拿来给我扇扇。”
丹朱关切道,“贵人要是热了,不如回屋歇会?”
何浅浅又闭上了眼,“不要,那群女人那么吵闹,叫人连打个盹都打不成。”
又过了一会儿,面前静悄悄的没有声音,何浅浅睁眼看了看,丹朱已经去了。她一翻身站起,疾步向那声音的发源地走去。
那地儿甚是好找,就在上回同一棵树下,半分没动。
吹得还是同一首曲子。
“我说,你就不能换个?”何浅浅头顶三道黑线,“这曲子会的人可不多。”
他撂了笛子,笑道,“无妨,他跟重臣们在前头开会,听不见的。”
“他不在总有别人在,现下这里风头正紧,你也不知道避一避,还敢过来?”她一口气说出来,他微微的笑,神情却有些古怪,“我打算离开了。”
“啥?”她被他的急转弯弄得一时缓不过神来。
“我要走了,浅浅,我原本是想要问你,愿不愿意和我一道走,可是,”他似乎是在叹息,“如今你有了他的孩子,大约我只能与你道个别了。”
他神色复杂的看着她的小腹,又道,“其实,即使没有这件事,你多半也不会跟我走的。”
何浅浅也下意识地也低头看了看,那里目前还十分平坦,看不出什么症状,她脱口问道,“你要去哪里?”
他的面容瞅着依旧有些苦涩,只道,“去周全我的身后事。”
她大吃一惊,他见她变了脸色,缓了语气道,“你不要紧张,我不过是去去给自己准备后路。史载恭王薨于正统三年,距今不过四年光景。我要是不想这样英年早逝,自然要做些准备。”
她的心又提到了喉咙,“你要和……对抗?”她的话里带了颤音。明年她就要陪着朱瞻基去见上帝,他们两腿一瞪之后,她最放不下的就是镇儿。
他笑得有些无奈,“你想到哪里去?我不过是给自己找条退路,隐姓埋名也得瞒得过仁寿宫那位才行。”
她方才放下心来,又想到祝明渊即将离开,心里突然惆怅起来,低声道,“你……何时动身?”
他神情柔和道,“还没定,估摸也就这一两个月的功夫,本想多提前些日子说与你听,不料我在这里吹了一个月的笛子,今日才将你吹出来。”()
卷一 第七十八章 托付(下)
何浅浅照着他说的日子一掐,正好就是她刚被贤妃陷害,满心愁苦的那些日子。他定是得了消息,过来探慰她,可惜她正愁云惨雾着,足不出户。
她心头一热,继而又担忧起来,“你这一个月,可叫人看见了?”
他笑道,“你是一朝被蛇咬怕了,我自个儿站在这里吹笛子,即便叫人看见又能如何?”他顿了顿道,“不过,倒是看见常常与你一道的那个女孩子几次。”
他一笑,她也觉得赧然,确是她慌乱了。
可叹那几次的相逢,应不是偶然,多半是傅敏刻意来等他的。他提起傅敏,倒教她想起一桩正事来。
“你看那女子如何?”
他略略回忆了一番,道,“比这宫里的女人都强些,性子与你也有几分相似。上回她好像是为你去咸阳宫找贤妃理论,好生激烈,我见她一个人被那些泼妇欺压,上去帮了她几句。唔,约莫就是贤妃污你偷金钏子那个下午。”
她怔怔道,“原来如此。”
难怪贤妃要设计傅敏,这些故事,傅敏却从来不曾对她说过。
她咬着唇,忽然朝他揖了下去。
“你这是做什么?”他讶然。
“我这一道,一直都在连累你,十分对你不起。但是有一件事……”她雪白的贝齿深深陷进唇中,一咬牙道,“我却不得不麻烦你,希望你能答应我。”
她说的很是羞愧,她不喜http://www。345wx。com欢欠别人的人情,祝明渊自从认识了她,就没有一件好事,她丝毫不能补偿,还要再拖累他,心下万分过意不去。
他见她说的如此郑重,忙托起她道,“你我还用这么客气么?你只管说,只要我能做到的。”
她压低声音,微微道,“我希望,在我与他……死了之后,你能帮我照顾傅敏。”
他扶着她的手一颤,她是在托孤了,她决意要陪那个人去死,让他照顾另外一个女人。
他心里说不出是什么味道,苦笑道,“她不是秀女么?我今后离了宫,见她一面只怕不易。”
“我可以求皇上把她许配给你,只要未被召幸,秀女嫁给亲王原是正常。”她急切道,抬头却对上他略有些不悦的眼,她的眸光又黯淡下来,好容易鼓起的勇气迅速缩了回去,“对不起,我是强人所难了。只是傅姐姐与我手足情深,我一死,她的日子不知何等凄凉。我总是放心不下,又无人可托……抱歉是我逾越了”
她低着头喃喃自语,脚下的青草像她此刻心里的懊悔,卯足了劲地往上冒,婚姻本是人生大事,她为了自己的幸福,已经带累他遗失他原有的生活,如今又为了傅敏的幸福,或者说,为了她自己的希望,要剥夺他的幸福。她与他不过数面之缘,非亲非故,连朋友都谈不上,她有什么权利去左右别人的人生?而她居然还能说得那样坦然,真是厚颜无耻了。
她与他离得极近,近的能嗅到他的气息,干净清爽,如雨后的草地,让人总觉得轻松而充满生机。她听到他长长叹了一声,道,“我答应你。”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迟疑地抬头,他的表情有些凝重,看得她越发羞愧起来,道,“实在对不起,我……”
他截住了她的话头,叹道“傻子,你自己的生死都不顾,还惦记着别人的生死。”
她默不做声,
他微微摇了摇头,又道,“一到你不想回答的,你就沉默。你不用愧疚什么,就像你愿意陪他去死一样,我答应你照顾傅敏,也是自愿的,只要我活着一天,就不会弃她于不顾。”
这话听着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她却说不上来,讷讷道,“多谢了。你与傅姐姐如能安好,我便可放心。”
她的唇边有淡淡的笑意,是因为他答应了她而释然的微笑,又带着歉意的拘谨,她的眼神干净明亮,有微微的忧伤,他知道她与那个人的相逢并不是十分顺利,看她的这个表情,却是从来不曾后悔过,依然甘愿为那个人赴死。
他心里好像被谁狠狠拧了一下。
罢了罢了,他这个路人甲,不过也就是个路人甲。
他喉头动了动,想再说些什么,忽然听见不远处有人在唤,“昭仪,昭仪……”
何浅浅变了脸色,忙推他道,“快走,丹朱寻我来了。”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道了声,“保重。”
“你也是”她说着,扭回头去看那边的动静,再转过来,他已经走了。
茂密的树林深处黑影重重,分不清楚哪一个是他的身影,只有他方才站立过的地方,小草犹自贴着地面,尚未立起。
何浅浅定了定神,贴着草地躺了下去。
“小姐,小姐,你怎么躺在这里?”非烟大惊小怪的扑过来,拉扯着何浅浅的衣服,“小姐不能躺在这里,会着凉的。”
丹朱跟在她后面,手里抱着衣服,见到何浅浅安好,轻轻松了口气。
何浅浅双目半睁半闭,打了个哈欠道,“你真是吵死了,让人睡觉都不得安稳。”
非烟撅着嘴道,“傅小主来找小姐下棋,我巴巴的跟着丹朱姐姐来寻小姐,找了一圈找不到,吓得非烟冷汗出了一身又一身,小姐倒好,趁着我们不注意,跑来这里睡觉了。”
丹朱蹲下身去,扶着何浅浅坐起来,道,“昭仪快起来吧,这地下湿漉漉的,又有寒气,昭仪身子好容易才爽利些,莫又受了寒。”她边说边捡何浅浅身上的草叶子,薄责道,“方才那边靠的好好的,突然就不见了,真是吓死奴婢了。”
何浅浅握着她的手,只觉得汗津津一片冰凉,心下有些歉意,嘴上笑道,“谁叫你去那么久,那边太阳晒,我自然就躲过来了。”
丹朱点头道,“是傅小主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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