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累啊,若是能就此昏睡而去,不用再管是非对错,那该有多好啊……
也不知这样又呆坐了多久,耳旁轻轻传来大娘说话的声音,那声音似远还近,仿佛隔着重重幔帐似的,过了好久才叫人反应过来:“姑娘看书,没有香炉可不行,老奴这里有上好的片香,点起来为姑娘提神可好?”
我也不知自己是点头还是摇头,只见大娘说话间已经轻移脚步去往后堂,转眼间手捧着一只翠色流转的双耳三足小玉炉回了来,轻轻往桌上一放,打开盖子点起线香,随即往贴身带着的荷包里伸手探进,取出一块指甲盖大小褐色的香块儿,含笑着看了看我,接着凑近线香,极为小心的点燃了,轻轻给搁在炉膛里。
我的眼虽一直跟着大娘动作,心头的沉痛并没有消减分毫,神识依旧还笼罩在一片浓重的自责和恍惚里,然而随着香炉之中经小心烘培终于燃起第一股白烟,听见大娘朗声笑了一声:“可算好了,请姑娘凑近品品”,此言一出竟是不由分说,像是怕我闻不分明似的,伸手将我从炕上一把拉起,半推半送着就来在桌旁,一低头,刚好嗅见了那片香蒸腾起的气息。
我还没来得及为大娘的冒失行为着恼起来,谁知一低头正撞见了这香气,乍一闻见,心头先是一暖,紧跟着情绪顿时一滞,仿佛被施了定身法一般,当场呆在桌旁难以动弹了,恍惚中鼓起力气狠掐了下手指,痛得透骨,却还是不敢信,赶忙又深吸了一大口,心头顿时激起一片狂跳不已,慌乱中抬眼望向大娘,只见她朝我只是微微一笑,伸出一根手指轻点下嘴唇示意噤声,接着便伸手往袖中掏出一件什物,极为小心的凑近灯火,举到了我的眼前。
我低头一瞧,只那么一瞧,全身就仿佛过电一般,眼前当场一花,忍不住打起一阵寒战,手指颤颤微微的伸出去点在那件什物上,心里兀自还是不信,待反复点了又点,直至一把抓在手里时,感觉那什物捧上手心的微凉,头一阵阵晕晕乎乎的,然而森凉的泪珠儿,却早在不知不觉间,已经依依滑落下腮旁。
这是一件什么样的东西啊,不是美玉,不是珍玩,不是敕令金牌,却是当日和龙广海游园之时,我亲手为他编制的那一只柳条蝈蝈笼子!
我双手紧紧合着这只蝈蝈笼子,眼只是盯着大娘流泪个不停,心中明明有千言万语似的,也不知怎么就是一句也说不出来,只把喉咙哽咽的生痛,一时间什么也顾不及,飞身扑到大娘身旁,伸手一把牢牢攥住了她的手腕,就如同海中将溺之人,在彻底沉入水下的那一刻,终于抓住了一根赖以活命的浮木,如何也不肯再撒手了。
大娘看着也是眼眶泛红,不过转眼间已经克制住了,伸手一把反握住我的手,四顾左右确定无人监视,便带着我往后堂飞步而去了。
一路上我除了紧紧握住大娘的手,能做的就只是死死按住自己的心口,生怕一个把持不住,我就要激动的昏厥过去了。
在房间家具中七拐八拐,也不知穿过了多少间房舍,我已经开始有些上气不接下气起来了,大娘终于带我来在了后厨房间里的一间库房深处,在后厨的一排架子前面停住了脚步,转身对我点了点头,接着她一松手,后退几步,在门边站定了下来。
此时我身处在这间小厨房里,光线昏暗难以分辨,眼前隐约有好些个半身高的大肚圆坛子,有个小厮模样的瘦弱男孩子,背对着我,正拿着块抹布,在挨个仔细的擦个不停。
许是听见我的喘气声,那个男孩子身形微微一震,手里的抹布也跟着停顿了下来,然而他却并不急着转身,待了一会儿,只见他竟又开始了手里的活计,只顾弯腰在一堆散发着酸味儿的泡菜坛子中间忙上忙下的擦个不停,声音懒洋洋的开口说道:“你可算来了,也不枉我这些日子擦的这九十二个坛子了……”
随着他的声音响起,我的体内仿佛凭空腾起了一股不知哪里来的气力,身子顿时轻盈的如同一片羽毛似的,随着他的话语声音,飘啊飞啊一般的,也不知怎么转眼已跳过了那许多大坛子小坛子,落在了他的身旁,闻见他身上的那熟悉的龙涎香的气息,就如同那翠玉香炉里燃起的一般,难么温暖的,那么叫人踏实……
才一个月没见,他好像又长高了一些呢,只是看着身形倒是清减了好些,连下巴都瘦的有些尖了,不过他的声音,还是那么傲慢的,就好象他的眼神一样的,冷冰冰的还有些严厉的响起:“你这丫头,可是让我这通好找!说起来你也真是够厉害的,不但被鳌拜老贼追杀,还进了黑店,险些逃不出火场,又改扮男装,现在还进了丐帮大殿,你瞧瞧,怎么才这么些日子没见,你居然把自己搞的这么一身伤病的,你这丫头,你这丫头……”
一开始说的还分外流利的,越往后说,声音越发颤抖起来,直说到后来,只还有一双眼睛恶狠狠的瞪着我,手里还攥着那块抹布,却是泪涌上喉,和我一样除了死死将对方看着之外,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我的心啊,此时就如同被人塞进了一大团又粘又甜的麦芽糖似的,一口口满是说不尽的甜蜜,同时却又搅动着一腔说不尽的黄莲,苦涩难当的,只是一口口的往外泛着委屈和伤痛,几次试着想说点什么做点儿什么,尽是都不能够,只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自己不小心在石阶上磕破了膝头,眼看着阿玛额娘,嘴一扁,半是撒娇半是疼痛,半是认真半是连自己也说不清楚的,放声的哭出了声来。
转眼间只觉身子被人朝前猛地一带,顿时撞进了一个软绵绵又硬梆梆的怀抱里,感觉他宽阔的胸膛,身上穿着的一件粗布衣裳沾着到处是灰,还有渍透的汗水和身子里烘烘的热气,却是什么都不顾了,一双手臂肆情的将我紧紧扣在胸前,就如同我也死死扣着了他一般的,用胡茬扎人的下巴生硬的抵着我的头顶,彼此的眼泪顺着克制不住的颤抖,淌进了我的发髻,他的胸口,烫的叫人刻骨铭心。
在这一刹,我们两个人的体温霎时间将我们交融在了一起,身子如同泥捏的一样,霎时就软了,化了,沾住了,不听使唤了,湿漉漉的只是想化在一起,融在一块儿,长在一起,仿佛唯有这样,才能够长相厮守,才能不用再次冒险分离,从此不再去受那失落了彼此的惶恐零落和牵肠挂肚,死不如死,相思之苦。
那一刻,若是可以的话,我愿意就容我们这么怀抱着彼此,什么也不去想,什么也不去做,从此便是生生世世,便是永恒……
为什么这见不着你的一个月,明明不过短短的几十天嘛,为什么竟仿佛是隔了一个甲子,一道轮回,一段沧海桑田,跨越了一道生与死的鸿沟一般,叫我这么不安,这么无助,竟会在此时明明怀抱着你,却还要这般想你呢?
好温暖啊,他的怀抱,他的手臂,他的气息,那么叫我安全,好久了呢,好久没有如此踏实,如此踏实过了……
当他的声音再次响的时候,我只觉得自己还在梦中似的,明明听见耳旁他在呼唤,却就是不敢睁开眼睛,生怕这个美梦会就此逝去,如同之前那千百次的叫人心碎的清醒一般:“……其实从热河我就一路派人跟着你们,只是不敢现身叫你知道,也不敢轻易出手援救,就是生怕一个打草惊蛇,那个皂衣人会对你不利,这么拖拖拉拉大半个月,我每天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着,人虽困在禁城里,心却始终牵挂着你的安危,分毫不得宽慰,直到有一天得知你遭遇黑店差点儿丧命,我就再也坐不住了,带着小魏子连夜赶到宛平,谁知道才到通州,就传来你被丐帮子弟关进了地下总舵的消息,还好这里早有我们的卧底,费了不少功夫,三天前我才假扮成火头小军的模样,好容易混了进来。”
他虽说的简要,我却听得又喜又酸,喜的是身为万乘之君,他竟能对我如此挂心,甚至不惜身涉险境,酸的是以他这样的贵重体面,为了一个我,竟委屈在这里做这些卑下的工作,他这双手,恐怕这辈子还从没有碰过什么抹布,更别说还要在这后厨里做打杂苦役,想起来就叫我一阵心疼,“真苦了你了……”我一手抚上他满是灰尘的衣襟,一面强忍着泪意,低声说道。
昏暗中怎样也瞧不清他的脸庞,他黑白分明的眸子却能点亮一切黑暗:“为了你这个傻丫头,刀山火海我也闯了,更何况是这么点儿小事儿,傻瓜,这么久没见,还是这么爱哭鼻子……”
两个人又哭又笑,又笑又说,又说又哭,直在这大大小下的泡菜坛子里头坐了下来,我搂着他的腰,他拥着我的肩,彼此轻轻摇晃着彼此,像两个小孩子似的,守着自己心爱的人,只是有无数的心里话说个不停。
到此时听他说了才知道,原来丐帮地下总舵的秘密,朝廷在几年前就已经掌握了,原因是近年来这丐帮中有一个重要人物已经归降朝廷,凭借他在丐帮中的身份地位,一点点将情报通过各种途径送出,所以丐帮今年的诸多活动,帮主舵主一干长老的情况,以及这地下总舵的结构位置更是已经早为内务府所详知,并前后派出了数十名身怀绝技的探子潜伏进这里,大娘就是其中的一名,此举意在有朝一日里应外合,由内部打开缺口,将这江湖第一大帮派一举归编朝廷,震慑那些散在民间的反清余孽,借以巩固京畿一带的皇权治安。
我在心里暗想,丐帮里那个投诚朝廷的重要人物,十有八九就是那个莫奇莫长老,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他在丐帮中兴风作浪的原因, 是打算演一出祸起萧墙,将丐帮从内部一举攻破好向朝廷邀功。
不过往深里想,这样的分析看似合情合理,不过还有两点说不通,一是若那内应当真就是莫长老,那么他必然会顾忌我和龙广海的关系,不该如此执意撮合我和左连城,二是他既然早已和朝廷里应外合,那么病无常对他来说就不过是一条无关紧要的性命了,早可以一杀了之,为什么还要费那些力气,将病无常软禁起来呢?
这两点想不通,之前的推论便都不能成立了,或许并不是莫长老,这丐帮中的内应是另有其人……
龙广海说着说着,低头发现我走神,好气好笑一伸手扳起我的下巴,拖长了语调对我说道:“对了,说到这里我想起来了,那个丐帮的少帮主好像对芳儿你极有好感,整个丐帮无人不知,这后厨里连剥蒜的都说,恐怕要不了多久,丐帮里就要大办喜事了呢……”
我正在想事儿,他的话一时没有听清,只顾咬着指甲漫不经心的“嗯?”了一声,他竟当场激气起来,捏着我的下巴的手上也多用了点儿气力:“你在想什么,可是在想那个左连城!”
我痛的“哎呀”一声,一抬手打开了他的妒气,张口刚想说:“瞧你,闲人嘴碎传出来的无聊话也当了真。”不过刚一张口,我倒又改了主意,心里怀着一点儿顽皮,一点儿奸猾,故意叹了口气,强忍着笑意悠悠说道:“唉,就知道瞒不了你,本来我还想以后慢慢跟你说呢,可是现在你既然问到这了,我也不好不说实话,其实这事情吧,叫我还真有点儿不太好张口,可是事到如今这一步,不跟你说吧,是小女子欺君,跟你说了吧,又可能给自己招来天大的麻烦,所以究竟该说还是不该说,还真的叫我有些为难了呢……”
一团昏暗的小库房里,百十个泡菜坛子的狭小空间中,随着我的话继续说出,坐在对面的他只见面色越来越沉,眉头锁紧嘴角下拉,直至整张俊俏的脸庞完全换了颜色,沉的如同一片降雨乌云,转眼就要打起雷霆怒火了,我这才停下了话头,一手小心碰着那只蝈蝈笼子,一面往前更凑近一点,轻轻贴上他的肩头,待了一会儿,才重又开口说道:“其实,每次当我瞧着那个丐帮少帮主的时候,看着他的眉眼鼻口,听着他说话的声音,心里就忍不住要去想另一个人,那个人性子又坏,脾气又大,有时候连道理也不太讲,可我也不知怎么的了,心里就老是要惦着他,想着他,一时一刻也不能不担心他,就好像他是长在我心上的一棵树,生在我梦中的一片云,没了他,也就没了我,没有了快乐,没有了所有的一切,你倒是来说说看,我的心里已被这么一个人填的满满当当,哪里还来的空档,去容得下什么别的人呢?”
明明是满心的甜话蜜话,明明脸上是含着笑的,也不知怎么的了,说着说着,喉头开始哽咽了起来,泪珠就不由自主的盈满了眼眶,隔着一抔亮汪汪的水光瞧着龙广海,一面说,一面还要忍不住开心的要欢笑,合着泪珠儿上气不接下气地又说又笑,又笑又哭,直到后来终于克制不住,也没法克制的一头扎进龙广海的怀里,窝在他的怀里大声哭道:“这一路下来,有好几次都差点儿死掉,可我一直咬紧牙,强逼着自己活下去,你说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能和你这个不懂人家心的傻东西再见一面,你知不知道,你不在身旁的这段日子,我的心有多苦,有多害怕……”
此间少年16
越说越觉着心酸,越说越觉着委屈,眼泪越发流个不停,到后来索性话也不说了,只管将脸深深埋进他的怀中,两只手狠狠揪着他的袖子,一劲儿放声大哭起来。
乍一开头他还有些慌乱,神情之间也因我的埋怨而现出几分窘迫起来,不过很快的,他也忘记了自己,专心为我心疼了起来,可怜他粗手大脚,又不知该如何安慰女孩子才好,只能很郑重同时也很僵硬的将我一把环抱住了,想了想,开始用手笨拙的轻拍起我的头发,明明还想说点儿什么,却又想不起来该怎么说,只能继续傻呆呆的把我越抱越紧,直到抱着我轻轻摇了起来,一面摇,一面还轻轻哼起了一支我从未听过的歌谣。
那歌谣的调子舒缓轻柔,好像是额娘在摇篮边哼唱的摇篮曲一般,有一种说不出的温柔可亲,隐隐还合着一丝大漠草原的苍凉豪迈,叫人不由想起了蓝天白云下,宽广辽阔的大草原上策蹄奔跑着一群群自由如风的野马,我且哭且听的,也不知怎么了,感觉这歌谣仿佛带着种魔力,听着听着,倒叫我一颗别扭委屈的心,也渐渐恢复了平静。
以前从没听过他哼曲子,这会子乍一听见,倒叫我渐渐止住了哭声,擦着眼泪连声哽咽气紧,他见我终于肯抬起头来,赶忙也俯下身去,就势用额头顶住了我的,鼻尖凑在我的鼻尖上轻声说道:“是我不好,身为男子却没能保护好自己的女人,不但不能叫你开心,倒叫你吃了这么多苦,都是我不好,你若是要怪,就只管怪我吧……”
他的额头温暖踏实,他的声音哑哑的,明显也带上了泪意,我被他身上好闻的气息迷的一晕,更哪还经得的这般的温柔体贴,泪早就不淌了,手却还要死死扣住他的手,一半解恨一半撒娇的暗中故意用力捏了下去,听他痛得抽气,一时又舍不得了,赶忙松开了,两手捧着刚才捏痛了的地方,轻轻替他搓揉起来。
两个人就这么躲在黑暗里头,你抱着我,我搂着你,相互依偎着,十指紧紧扣在一起,贪婪的感觉着对方手心里的温暖和踏实,再也不敢再作半点分离了。
长生天,我愿耗尽一生的眼泪,跪烂一双膝头,只求眼前这一刻的幸福,能够来的更久,更久一些……
不过幸福的时光好像永远都是这样,就如汉人白居易所描绘的那样,来如春梦不多时,去如朝云无觅处。
就在我几乎快沉入黑甜美梦中的时候,门外大娘的声音陡然响起,生生惊了我一颤:“万岁爷,宗人ωωw^∪МDtxt^còm_ū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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