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旁传来他低沉压抑的话语声:“你瞧着吧,一会儿咱们可有场好戏要唱!”
病无常1
说完这话提鞭催马,带着我顺着街道一路往西疾驰而去,马蹄踏在青石板的街面儿上踢踏作响,沿途卷起一地疾风,引得街两旁店铺中的大小伙计主顾无不好奇,纷纷伸头出来瞧个热闹。
越往深走,道路就越来越僻静了,虽然通州号称天子脚下第一县,但城镇历经多年战祸摧残,损毁已经过分严重了,此时走到这里,与方才的繁华热闹越发疏离,渐渐只觉满目疮痍起来,街道两旁随处可见断壁残垣,白灰墙面儿上被大火焚烧过的焦黑依旧清晰可辨,各种建筑倒塌的梁柱和碎瓦残砾混在一起,在泥泞积水的路面上散落得到处都是,稍微还能派些用场的东西早已被周围的居民捡了回去,剩下的就是些碎砖烂木头,横七竖八的挡在道路中央,堵的道路越发难走,马儿渐渐不肯再前行了。
皂衣人似乎满不在乎,见此情形,信手勒住了马一跃而下,带着我将马匹藏进一旁的巷子里头,再出来时,只见后头隐隐绰绰,果然见那一胖一瘦的两个家伙跟过来了。
我瞟了皂衣人一眼,只见他一面以手示意我嘘声,一面不慌不忙从怀里掏了一把铁镖出来,托在手里掂了掂分量,一个人挡在我前头侧身贴墙站定了身子,支起耳朵仔细听着那两人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待他们终于离我们只有两三丈的时候,只见皂衣人唇角轻蔑的往上一勾,也不用怎么瞄准,就那么抬手一扬,那喂了剧毒的铁镖竟仿佛是长了眼睛一般,“嗡”的一声夹着风音,朝着那两人的马腿直奔而去了。
只听得“稀溜溜”一声马嘶,那片毒镖果然正中那个大白猪似的贼人的座骑,马儿吃痛不过,眼看身子一歪就要往下俯倒,马上坐着的那胖子许是还没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儿,身子就已坐立不稳,不由自主跟着马儿就要一起往下栽倒。
另一旁的瘦子眼看此情景,竟然安坐马上纹丝不动,照理来说按他的身手,别说是那白胖子,便是一整匹马他也能一块儿全拉得起来,可此时他却好似压根没于瞧见一样,依旧寒颤颤的将整个身子一概缩在棉袍里头,只露出一片趣青的头皮,远瞧过去,他竟是连眼睛甚至整张脸,都一概掩在了棉袄后面了。
我透过墙上的破洞瞧见这情形,心中不免开始打起鼓来,这病鬼不但有一身深不可测的功夫,没想到竟是连性情也阴沉至此,眼见身旁同伴遇难却毫不在意,反而能将自己的心意掩藏的滴水不漏,轻易不肯出手,好叫偷袭者捉摸不透,显然是个处变不惊,极有应战经验的老手了。
虽然皂衣人也有一身过硬的本领,可是他毕竟年轻经验尚浅,身边又有一个受伤的我在拖累,而那病鬼的同伴虽然不足成事,但病鬼在高深莫测和耐性上头却胜过我们一头,所以此时两队人马虽然一个在明一个在暗,看似我方占先,其实却是个不分伯仲的对峙局面。
皂衣人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不露声色收起了手中另一片毒镖,牙关微微咬紧盯视着对面的一举一动,一双寒光如炬的眸子几不曾把墙壁也烧出两个窟窿出来,只见此是那大白胖子已经跌落在了地上,一身滚得都是烂泥臭浆,痛得连声惨叫不止,而那匹中了镖的马儿也侧身躺倒在地,仰头不住地哀鸣嘶叫,在泥里痛苦的翻来滚去,一个不留神,那马竟是一个侧翻,几百斤的身子恰好压在了大白胖子的一条腿上。
本来就已经摔得够惨了的大白胖子,哪里还经得住这样的折腾,乍一被马儿压住,登时痛得他大喊大叫,不仔细听还真以为是在杀猪一般,皂衣人见此情形不由得冷笑一声,满眼写尽不屑,许是被那惨叫声搅扰的大不耐烦,只见他随手就要取镖出来越性激杀了那胖子,却被我在一旁赶忙握住了手掌,以指作笔,在他手心里飞快地写道:莫要轻举妄动,来者不是泛泛之辈,且看看再说。
也不知怎么的,那皂衣人的手被我握着,他竟仿佛是发热打起摆子一般,通身随之微微发起颤来,待我写完之后,抬头往他脸上瞧去时,发觉他那一张毫无血色的面容上,竟浮现着一种无法形容的表情,又像是喜,又像是惊,还像是怒,在眼底深处更似乎还夹杂着一些我也瞧不透的情绪,瞧上去只见得他面颊微微发红发烫,一双眸子也亮的越发吓人起来,定定的俯视着我,倒叫我一时不知所措,只能愣住了。
不过这只是一瞬间的事儿,那皂衣人转眼间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登时便恢复了平日的冷漠面孔,将脸一扭,仿佛毫不在意的将手抽了回来背在身后,只不过还是收起了毒镖,背过身去不再理我了。
我也愣愣的缩回了手,心里微微泛起些呻色上来,没想到自己一时的情急之施,竟会引得这个冷若冰霜的人儿也害羞起来,忍不住在肚皮里吞声一个好笑,也就罢了,
而此时对面那胖子已经因痛转羞,继而恼羞成怒,竟开始冲着那病鬼高声开骂起来了,因为他操着一口地方话,怪腔怪调倒口的厉害,我只能连猜带蒙听出来他好像是在骂那病鬼不仗义,明明两人是一起出来替主子效命的,凭什么就可以这样不管他的死活,要知道他可是什么姨娘的亲弟弟,和老大人那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戚关系,骂着骂着那胖子眼看急了,竟然提起马鞭,朝着病鬼的身上就抽了过去。
也就在此时,说时迟那时快,只见皂衣人瞄准时机,暗自提起一口真气,将手里的铁镖一把激发了出去,随着胖子的鞭子抽到,那薄如蝉翼的铁镖也闪电一般逼近了病鬼的胸口,料想此时那病鬼的注意力全放在鞭子上,顾的了头顾不了脚,哪里还能提防的了这片飞蝗一般迅猛的铁镖!
就在这十拿九稳的关口上,只见那始终蜷缩在马上的病鬼突然身形一动,脚点马镫陡然而起,站在马鞍上一个腾空朝后翻去,极轻松的让开了白胖子的鞭劲儿,与此同时,那片毒镖也到了,借着鞭子抽打出的风力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直逼病鬼的胸口而去,却见那病鬼此时身子依旧停在空中,竟又使出一个凌空翻转,如个在冰面飞速旋转的嘎嘎般平空向反方向一路转去,生生避开了那只毒镖,动作迅猛的几乎叫人看不清楚,我看着只觉眼前发花,耳听“叮”的一声脆响,再观瞧时,只见那病鬼已经重新坐回了马鞍,气不长出面不改色,竟仿佛从未改变过惊起过一般,而那只毒镖,正牢牢钉在他身后的断墙之上,力道未尽仍在微微发着颤!
我在一旁紧张的不由呼吸急促,双手不自觉攥成了拳头,以前只以为那病鬼精通布库,何曾料想他的身手竟然矫健如此!照此看来,不但能和皂衣人平分秋色,单就耐性和应战经验上看来,他已远远在我们之上了!
身在一旁的皂衣人见此情形,面色也是一惊,不自觉伸手往怀里又亮出一片毒镖,反身将我一把拉起挡在身后,随即展身形跨马步,绷紧了精神摆出一副备战的姿势出来。
当日我那一把削铁如泥的匕首遗失在了黑店火场,此时两手空空没有兵刃,只能就手从地上捡起一截木棍紧紧握住,感觉自己胸膛的一颗心,几乎的快跳到嗓子眼儿了。
就在我们忙于应战的当口儿,对面反而安静下来了,也不知那病鬼使了什么法子,只见他抬手一扬,那地上因受了惊吓而越发叫嚷着的白胖子往下一瘫,登时不再动弹了,从我所在的位置看去,只见那白胖子四仰八叉,打嘴角和鼻孔里头渗出丝丝血迹,抽了几抽,转眼就不再动弹了。
此时只见那病鬼不慌不忙,从马上慢慢下来了,信步上前,低头瞧了瞧地上的尸首,打鼻翼中发出一声冷笑:“凭你是什么姨娘舅子,在我眼里,你只是一头死猪而已。”
一步跨过尸首走到断墙旁边,转手将那钉在墙上的毒镖摘了下来,捏在手里,仔细查看了一番,又凑近鼻子闻了闻,就这么翻来覆去看了半晌儿,他那一副藏在衣领后头的憔悴病容,竟然微微松动,隐隐露出一缕笑痕出来。
如果说笑永远比哭好看,那我只能说他们是没看过这病鬼的笑容,那一张原本瘦销干瘪的长脸儿,经他这么一笑,竟然陡然变化了,变成了一张堆积皱纹的圆脸,那一道道似沟壑水渠一般深厚的皱纹,一用力都能夹得死苍蝇,随带着还咧开一口乌黑水滑的烂牙,黑黑黄黄虫眼儿遍布,瞧着叫人心口发麻,唯独两只病恹恹的眼睛,却仿佛平空点亮了两只小灯笼似的,照在冷风中忽忽悠悠的,在一张死灰般的脸上显得格外醒目阴森。
那病鬼一手托着毒镖,一手背在身后,在转身的同时,开始冲着我们说起话来了。
他的声音仿佛是扣在一口大瓮里,听着沉闷还有回声:“如果在下没有猜错的话,对面来的朋友,师承的乃是龙虎山娄真人吧,不过这一手用镖的功夫,师承的却是山东端木家,连镖用的都是他们家的蝉翼镖,而且看起来朋友似乎还有两手布库的手段,这恐怕,就是得自令尊的亲传了吧……”
我听的心口一凉,原来我们的底细早被这病鬼查透了,刚要抬头去瞧皂衣人,却听见那病鬼又接着说话了:“朋友身旁还有一位小姑娘,虽然穿的是男装,只不过没有剃头,发鬓里时不时漏出一点儿碎头发,这就瞒不过明眼人去了,在下这里有一样东西,恐怕原是这位小姑娘的器物,不如就趁此机会,由在下交还给姑娘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实在对不住大家,过年这些天小小放松了对自己的要求,在家光忙着吃肉睡觉了(呜呜,在体重秤上悔恨中……)拖到今天才更新,稍微短了也糙了一点,请大家尽情拍砖,另外还要给大家拜个晚年,祝大家晚年幸福,哈哈……
病无常2
话音未落,只见那病鬼袖子一抖,一道寒光奔我们藏身的位置直扑过来,我哪曾料到这寒光竟然来势如此凶猛,大惊之下竟忘记了躲避,定身愣在了当场,皂衣人眼见此情形,急忙一把将我挟起,一脚点地带着我飞身朝后旋转,只听有一股风声随身而至,转瞬间一道刀气夹着寒光锐利无比,竟是直扑面门而来,我吓得不由闭上了眼睛,却听见“当”的一声清响,只见一柄匕首擦着我的辫梢儿整个儿没入墙中,竟是如插入雪堆中一般,仅仅只露一杆刀柄而已!
惊魂未定之时,才发觉饶是皂衣人那样敏捷的身手,也只是堪堪躲开了半寸而已,而我棉袍的领口,也因利刃的寒气,生生被割开了一道口子,露出一片灰白的棉絮出来。
我不知道当时自己在想什么,我只知道当感觉自己的手摸上脖子,才发觉原来十个指头,早已冷的如冰棍儿一般了。
此时的皂衣人站在半尺开外,面色时青时红,双眼炯炯写满怒气,伸手一把拔出了墙上的匕首,握在手里冷冷笑说:“难怪这一路上我老觉着有人尾随,原来就是老兄你呀,好一手内外兼修的硬功夫,真真失敬的很,失敬的很哪!”
我也看清楚了,原来那柄钉入墙体的匕首,不是别个,正是当日阿玛赠我防身,又被皂衣人拿来大开杀戒,后被遗失在黑店火场中的那一柄七宝匕首!
眼见对面强敌如此挑衅,皂衣人一颗毛躁的心,反而就此冷静了下来,手持匕首站定身姿,冲着对面高声笑道:“我听兄台的口音,不像是满人,也不像是蒙古人,倒有像是几分河南来的朋友,在下听闻河南曾经有个名震江湖的习武世家,祖传一身以柔克刚的太极功夫,却因为这二十年间出了一个投靠朝廷的子弟,自觉无颜见人,从此全家迁往深山居住,不再过问江湖是非了,而那个不孝的子弟,外号仿佛是叫作‘病无常’的,不知兄台身为河南同乡,可否认识此位,英雄?”
皂衣人言词客气,实则却是皮里阳秋满是讥讽,对面那人乍一听这番话,顿时语塞,低头沉默了一会儿,再开口时,声音越发闷响如雷:“朋友果然好见识,不错,在下正是出身河南太极陈家,当年江湖人送字号‘病无常’的就是,现跟随鳌拜鳌中堂帐下,不敢妄称英雄,不过他老大人府上一名小小的看家护院而已,今日有幸在此结识苏克萨哈大人的公子,还有索尼大人的孙女,真真三生有幸,三生有幸的很哪……”
我也曾听玛法的幕僚们说起过,鳌拜为了护卫自身安全,特意从民间招揽了一批汉人高手养在府中,名义上是看家护院,实则是他的一支亲随警备部队,每日按岗位轮流在府中各处巡查,个个身手非凡,一个人便是对付寻常三五十个侍卫也不在话下,只不过因为这批人的出身大多是些汉家叛徒,又多在江湖中浪迹许久劣迹累累,名声很是不堪,所以鳌拜一方面拿出大把的金银财帛来喂肥这群武林败类,一方面却也不肯轻易授予一官半职,唯恐这些人野性不驯向心不齐,反而会搅扰了他的大事业。
不过鳌拜毕竟是鳌拜,身经百战老奸巨滑的主儿,他早就明白一旦日久,这群武林败类眼孔撑大,自然会心有不甘,不肯再屈居做看家护院的杂役,所以他用一个“善扑营管带”的职务为饵儿,高高悬吊起这群人的胃口来,声明无论是谁,只要能为相府成一件大功劳,就可直接拿下这套管带的出缺,眼前这个“病无常”,显然就是个爱权更胜于爱财的主儿,他不辞辛苦一路缀行跟踪,不惜伤了同伴的性命,为的就是自个儿捉我们两个或者其中的任何一个回去向老贼请功,博得抬藉封官,好一举摆脱富而贱的为奴生涯!
而且既然是请功,就无分什么是死是活了,那心狠手辣的病无常此时此刻,心中必然是想过来直接取了我和皂衣人的首级,而我们此时背抵断墙,除了手中一柄匕首几只铁彪之外,竟是全无防身手段!
果然不出所料,只见那病无常一句话未说完,已经背负着手,极闲散的迈着四方步子,脸上挂着志在必得的笑容,眼底暗压着一簇被皂衣人戳破身世的怒火,一步步向我们逼近过来了,如同一只将耗子堵在了墙角的老猫,先不急着吃,却一定要好好欣赏一下猎物死前挣扎的模样。
眼睁睁看着一股死亡的腥冷逼面而来,我们该怎么办!
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在耳鼓中隆隆作响,一下急过一下,一下紧过一下,声声直如擂鼓一般,激打得我连呼吸都一声声急促起来了,脊背靠着冰冷的砖墙,全身竟是僵硬的毫无知觉,惟有领口漏出的一片棉絮丝丝蔓蔓,合着不均匀呼出的白气,吹在眼前仿佛飘落下雪片一般,零星几点飘落在我的睫毛上,微微激起些刺痒来,眼睛一酸,竟不知不觉滚落下一点儿无望的脆弱来。
一路奔波跋涉,目睹种种生死离别,此时手捏着一柄失而复得的七宝匕首,我不但无法欣慰,打心底深处却不由得生起一股厌倦,手指绵软的几乎失去了气力。明明前一刻还置身于鲜花着锦十丈软红之中,为什么下一刻却已身在这濒临死境进退维谷之际了呢,为什么我就不能糊涂一点,懒惰一点,哪怕是蠢笨一点儿都好,为什么偏偏是我,就要面对这些叫人终日担忧恐惧,伤心落泪,乃至性命不保的境况,为什么我就不能像淳儿那样,裙摆曳地指不沾水的坐在香闺里头,绣绣花儿弹弹琴唱唱曲,过些饱食悠游的恬散日子,哪怕无喜,却也无忧无虑,总好过此刻眼睁睁看着别人来取自己的首级!
泪水积压在眼眶里,反反复复来回打着转,终于忍耐不住坠落下来,烫得脸颊只是一颤,转眼就已冻结成霜了,随着泪水的喷薄,人却也渐渐冷静下来了,手捏着匕首柄上凸起的一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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