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起乍冷,透指森凉,因我执意不肯穿衣架上的那些华丽衣裳,缀彩无法,只得翻箱倒柜,好歹找出了件昔年做下的丝棉夹袄,匆忙服侍着穿上。虽是短小了一些,又许是压在箱里久了,衣襟袖口之间褶皱醒目,还有阵阵樟脑气息扑鼻冲来,熏得人昏沉渴睡的,却也勉强把通身的寒气赶去了一些。
此刻坐在梳妆台前,只觉身上懒懒的,连带着一颗头颅也是沉甸甸的,横竖提不起劲儿去多费神思,于是便拿手支起下颌,放任着自己痴坐镜前,直愣愣的望着镜中的倒影儿,久久的,只是不肯收回目光来。
今日秋阳明媚,此刻正照在这妆台前的铜磨镜面儿上头,温润如水般的金色阳光,倒像是给在镜前照影儿的人儿,细细罩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面纱一般。
这,可还是我吗?
一旁坠儿难过的看不下去,端起杯茶水几步走上前来,俯身低声说道:“姑娘,您这身子骨儿可还没好利索哪,这一大清早的坐在这儿吹风,若一会儿再着了凉受了寒,嬷嬷可又是要发奴婢几个的脾气了……”
话虽听在耳朵里,却一时做不出任何反应,两眼依旧追索着镜中的人影儿,目不错睛的,深深的望了进去,望的镜中人儿先是吃了一惊,急忙凑近前来细细打量,待好容易看清楚了,继而又眉心微微做蹙,拿一口糯米细牙紧紧咬起了嘴角来,直咬到疼了破了,舌尖都尝见腥甜了,兀自还是不肯去信,忙又伸手探了探眉梢,发狠点了点脸颊,目光在脸颊上搜罗过一遍又一遍,直看得两眼发花头晕目眩,几乎坐立不稳,方才不得不收回眼神来,身子在妆凳上头依旧还是稳当当的坐着,只是在这心底里面,却已陡然颓然沉下去了。
这,可还是我吗?
五娘心细,自打我醒转过后,便早早把这屋子里的菱花手镜、螺钿磨镜之类统统收了起来,而昨日当我能够下床行走以来,她不但将通身穿衣镜也藏了,更是连水盆更漏也不敢装水了,唯独只剩下这面铜镜,因是与妆台连为一体不好搬动,只得寻来块不透光的黑布,层层叠叠仔细的掩了起来。
想到此时,面上不觉惨然一笑,五娘啊,你能掩的过一时,可还能掩的住这一世吗?
此刻只见镜中的人影儿,由缀彩蘸着桂花头油,细细梳起一条油光水滑的大辫子来,两条秀眉也修整的甚为精巧,不是远山娇媚,不是柳叶灵巧,倒是两弯云山雾罩的笼烟眉,衬得一双眸子越发水亮精神,顾盼流转之间,竟是平添了几分情思神往,楚楚可人的模样。
只不过,恁是缀彩如何用心的装扮,也掩不住我那面颊之上,如被啃噬腐蚀过后一般的,狼藉混沌模样。一眼看去,从额角到下颌,从眉心到腮旁,星星点点,无不遍布着大小深浅不一,又是红又是紫的痘儿印,手指轻抚上去,只觉如抚在泥灰涂抹的墙面上似的,又干又硬,毛糙扎手,迎着一线光芒投照,整张脸孔越发显得凹凸斑驳,麻癞可怖起来。还有脖子,手臂,甚至胸口上面,目所及处也一样儿满是这些梦魇一般的痘儿痕,一个挨着一个,密密麻麻连成一大片,包裹在紧小的夹袄里面,只觉浑身刺痛,直叫人不忍亲睹。
我,这就是我吗,眼前这个麻脸肿胀的丑鬼,可就是昔日的赫舍里芳芳吗?
看着看着,心头不由得一酸,泪却积压在眶里,咬着牙不肯坠落下来。织瑞一旁看的心焦,陪着小心上前轻声劝道:“姑娘莫要在意,只因那破浆的创口尚未愈合,所以此时看着还有些疤痕,原也不打紧的,只要奴婢几个好生伺候着姑娘多吃些多喝些,三五七天之后,管保姑娘就可大好了……”
傻织瑞,虽是嘴上需得这么劝,其实彼此心里头又个有什么不明白的,我那昔日曾如羊脂白玉一般光滑细腻的面庞,经此天花破相的一劫,即使有龙肝凤胆可吃,又岂是说一声好,就能轻易好的了的嘛?
看着看着,只觉心头酸痛的很,哀哀就想放声,可两只眼睛却仿佛早已僵死了一般,兀自直勾勾看着镜子,干涩红肿,只是不见零星半点的水气。
看着看着心头一动,不由伸手去抓腕上的念珠,指尖儿刚刚碰上那滑不溜丢的珠子,却好似是被烫到了一般,赶忙一下又缩回了手去,恰巧袖边儿又勾着了个首饰匣子,被我发力一带,连碰着妆台上的四五个盒子都要倒落,慌忙中就要伸手去扶,却是一个坐立不稳,擦身就要摔下妆凳了去。
“姑娘留神了!”一旁坠儿和织瑞吓的心惊肉跳,赶紧一步上前紧紧搀扶住了,再不敢扶回镜前,只得一左一右架着我,小心绕开散落满地的金玉宝器,蹒跚着就要朝床铺走去,却被我摆手制止,示意着来往书桌前,待扶着桌子好容易坐下,才发觉方才那一口伤痛全呕在心口,此时回过神来,两边的太阳穴兀自肿胀着颤动不已。
耳旁只听得“扑通“两声,显是膝头磕碰在砖面儿上的声响,还不待我定睛看去,只听见是织瑞的话语夹着哭音儿,在地下凄凄说道:“都是奴婢们不会伺候,明知姑娘身子不适,还要扶着主子在窗口边儿一坐那么久,这会子害姑娘吹风着了凉,都是奴婢们的过错,就请姑娘随意责罚,奴婢们绝不敢有半点怨言……”
心中着实的疲惫上来,一面却也甚为感念织瑞的用心。前两天景嬷嬷为我号脉后曾经说起,我这几晚梦中每好哭泣,皆是因为肝火旺盛不得宣泄所致,单靠药物调理见效甚慢,不若每次想怒便怒,摔东西骂人都好,只是不可再强忍着不发出来。那时我只笑了笑,也没太当真,想来织瑞必是记在了心里了,此时借着了个茬便口口声声要我责罚,必也是想我能及时发泄怒气,也不至于再因急怒伤及肝脏了。
心中虽是大为感动,脸上却不肯带出零星半点。听她说完之后,只信手一挥,自己边扶着靠背在椅中慢慢坐正,边随口说道:“那么几子小事儿,不值当你们这么又哭又跪的,都免礼平身了吧。这会子我想看书,这里只留坠儿下来伺候,其他人等都出去吧。”一句话说完也不抬眼,只伸手取过一本《全唐诗》翻动了起来。
织瑞无法,只得轻声应喏,一旁又小声吩咐了坠儿几句后,便带着其他人轻步退出去了。
一时室中安静了下来,我捧书半靠在圈椅里面轻诵出声,坠儿垂手摒息站在身后,却是一句话也不敢多说,只是唯恐我喝了凉茶伤胃,于是便一趟一趟蹑手蹑脚的更换上热茶来。窗外偶有南去的雁儿飞过,声声啼鸣哀哀,似也有不忍离别之伤感。
面前这张书桌居东南一隅的隔间里面,背后有道采光天窗,一步开外便是层层叠叠数排书架,琳琅满目皆是古籍通鉴之类的经史子集,前一个月卧床静养闲来无事之时,倒是把这些故纸堆搬在床头好好读了个遍,才发觉这其中多为有价无市的孤善本,每字总可以金计,更有一类馆藏书籍,虽多不见主人实名印鉴,字里行间却每有拿小篆楷书做下的眉批脚注,字迹或温婉流畅或大气磅礴,论道讲解更是精妙新颖,更有语不惊人死不休之感,读来叫人齿颊留香,每每抚掌大笑起来。
此时手捧着宋版《全唐诗》,却如嚼蜡一般,虽是强迫着自己默念出声,心湖却如翻卷起大风大雨,久久不得平复,满篇诗文只是看在眼里,丝毫落不下心间,慢慢的眼前认字儿也逐渐模糊起来,自觉头又昏厥了上来,一口血气全憋在胸口,堪堪就欲冲撞出来。
玉淇2
也不知用力压制了多久,我一抬头,正撞见坠儿一脸担忧的看过来,见她满眼皆是惴惴不安的模样,心头不觉惨然一笑,自觉腰肢酸痛再难坐住,便随手放下书本,撑着书桌便想起身,坠儿赶忙过来搀扶,奈何她身轻力小不得要领,连试了几次皆不成事儿,眼看着急得额头冒汗,嘴角一撇,几乎不曾哭出声儿来了。
看着她这模样,不禁打心底里叹了口气,却也不多说什么,只听凭着坠儿一旁执意相扶,好容易才从这圈椅里面站了起来,信走几步四处打量了下,转而看着床榻,微微伸手示意,坠儿赶忙引着步子往床榻上去了。
靠在枕头上面喘了口气,轻声吩咐坠儿去门外看着,没有我的吩咐,不许叫任何人进来打扰。说完之后便不再言语,背向侧身躺了下去,感觉坠儿轻轻为我拉上了被子,摘下帐子,捻着手脚挪出门外去了。
直至听见房门轻轻关上的那一声响,那憋在心头的一口泪总算才敢放了出来,起先还忍了一忍,终归还是忍耐不住,不由得一个放声嚎啕大哭起来,也不想去管什么礼仪风度,也不能去管什么体面气质,满腔只觉干灼生疼,熊熊如有把火在烧一样,疼得我泪流不止,疼得我痛哭出声,撕声哭喊兀自还觉得不够,索性边哭边坐起身来,一双拳头在被褥上连连擂击,恨不能将整个击碎了一般的癫狂。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如此的害我,为何不索性整个夺了我的性命去,为何还要叫我受这生不如死的苦楚!
但凡世间的女子,无不因姿容秀美而沾粘自喜,无不为红颜将逝而唏嘘烦恼,哪怕是班婕妤文君之流非凡女子,一样也难于此处免俗释怀,尽留下团扇白头千古唱和之音,而我芳芳,不过是纷扰红尘中的一介小女子,曾几何时,每每对镜暗喜,每每照影痴迷,也曾深夜推枕顾影儿自怜,心头暗忖,不知这羡若桃花一般的美人儿,将来又该会采撷于何人之手……
可是,如今呢,这桃花也不是桃花了,美人儿也不是美人儿的,只空留下这一颗玲珑空盼心,随着欺骗的摧残,随着阴谋的伤痛,随着无声的怜悯,如窗外残菊般,一片片一瓣瓣儿的,尽都随风碎开去了……
呵呵,额娘,您明白吗,您的芳儿,怕是再也做不成那高占枝头的凤凰了……
玉淇,你这上得起马拉得起弓的莽夫,若见了此时此刻罗刹鬼怪般的我,可也会被吓的个失魂落魄,落荒而逃……
还有啊,龙世兄,龙广海,若此时被你见着我这张脸孔,你可还愿意,应承给芳儿那个,当日你凭心许下的承诺?
想在此时,心头陡然一空,全身仿佛霎时间便耗尽了全部气力,身子摇晃不定,一个支持不住,颓然栽倒了下去,任凭满头的乱发遮在眼前,和着泪水沾成一缕一缕的,惹得脸庞飞痒,却再无力气抬手擦去。
就在此昏昏欲睡去之时,突然听见帐幔外头有人轻叹声音,似有不胜怜惜之意,那一声叹息幽幽入耳,竟激的我满眼干涸的泪水,不自觉又潮水般涌将了上来。
是谁?此时此刻,咫尺之间,送来给我这样一丝怜悯的伤感?
是谁,是谁胆敢如此居高临下的,要来可怜我赫舍里芳芳来了!
不管如今剩下的是什么模样都好,我赫舍里芳芳,当朝首府索尼的孙女,伊犁将军的女儿,也绝不用任何人来发的什么可怜!
一口怒气腾时涌上心头,竟是一个发力重新坐将了起来。随手一拢头发,正了正衣襟,盘膝端坐于前,冲着帘幛外面一声厉喝:“好大的胆子,没有我的吩咐,是那个不要命的奴才就敢擅闯进来!”
帘幛外的人听我这话,似是一下愣住了,诺诺半晌儿不知该如何作答。待了一会儿,便听见脚步声近,似是那人朝着床前一步一步走了过来,那脚步声听上去沉稳有力,落地有声,显见不是女子的步伐。
这会是谁,想这避暑山庄里面,只有几个小厮和杂役是男子,平日里也根本进不得这三门以内,更莫要说这般张狂的登堂入室了,此时明知被发现了,偏还要步步紧逼上来,显见不是府中随行而来的家人。
那么,这必是外来的人了,可坠儿明明就在门口守着,这人又该是如何进来的呢?
一时思乱如麻不得要领,心跳也随之加速起来,听着那人脚步声音逼近前来,不由越发慌张了起来,顾不上多做言语,赶忙扭头环顾了下左右,想了一想,俯身探在枕头下面摸索了一会儿,果然摸出了把平日防身用的小匕首来,捏在手里端详了一下,见这刀身总不过七寸长短,仿波斯弯刀的形状,配上鲨鱼皮制的刀鞘,一把抽出寒光闪闪,血仞昭彰,果然是一把吹毛可断的宝器。
这把匕首还是当日阿玛临行之前,特特回鞍下马塞在我手上的。记得他老人家当时说的是,我满人虽已入主中原数十载,奈何天下未定人心未归,京师四处依旧是一片杀机重重。芳儿和额娘身在深宅之中,表面上虽是风平浪静,实则更是凶险莫测,今日送芳儿这把匕首,不为别的,为的是时刻提醒着芳儿,我满家女儿生于白山黑水之间,汲天地灵气而长,绝不同于那些安守深闺绣花弹琴的汉家妇人,读书识理固然重要,然马上骑射刀弓技艺尤不可忘,我芳儿虽做不得个驰骋沙场的巾帼英雄,也必要做个游刃有余的烈性女儿,替阿玛好生照顾额娘,才不旺称得起我满家本色。
阿玛,您所谓的满家本色,可也包括这些尔虞我诈,斧声灯影,暗室操戈……
一时不敢再想下去,只一手紧紧攥住了刀鞘,一手把着刀柄,绷紧了身子单膝跪在床沿边上,摒息听着那脚步声由远及近步步前行,眼看就要来在床前了。
哼,不管你是何人,光天白日擅闯进来,不是死罪也是死罪,正好拿来祭我这柄宝刀!
心中一旦有了主意,满腹的恐慌便被慢慢压制了下去,耳边听见自己呼吸逐渐放缓,感觉自己捏着刀柄的手心微微放松了一些,心知可是好了,本来临阵之人,只要比对手多镇定几分,那么成事的把握便多了几成,想在这里,更觉有了底气,打心头默默长舒了口气,微合上了眼睛,凭听觉一下一下默数着这那人的脚步临近,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
一!
待最后一下数出,猛然睁开双目,仓朗朗匕首出鞘几欲扑杀,突然闻得幔帐外面脚步声音陡然一空,在距离床铺约有一步之遥的地方,生生硬生生停住了!
屋内重归一片死寂,帐外唯有那人的呼吸声音依稀可闻,自觉手心中有冷汗慢慢渗出,双眼死死盯着幔帐外面那条模糊不清的人影儿,心中暗想,这必定不是个简单人物。
眼见帐外那人始终身姿不变,站在原地默默无言,僵持良久之后,突然墙角的自鸣座钟报时声乍起,心头不由被震的一惊,通身微颤,身姿也随之一变,就在此电光火石之间,说时迟那时快,我只觉耳旁一阵风声吹过,眼前只见那人影踢步往前一个虎跳,激的两旁幔帐陡然洞开,握着刀柄的那只手腕随即被人往外一带,一放,竟是一个吃力不住,身子堪堪偏移向后倒去!
心下一沉,好个厉害的角色,竟有此空手入白刃的胆色!
想到此处不敢大意,急变身形往床边翻开,伸手一把榄住床柱,只听右边呼呼风响,显是一阵掌风到了,急忙揪起幔帐借力向左偏头一躲,只觉那人一掌擦着我的发梢,堪堪击在床柱上面,急飞身起反手握刀,一手扯下幔帐,冲那人蒙头罩了下去,一边伸腿猛踢了下床柱,借力展身形向前方直逼过去,眼见那个人影在幔帐下挣扎,急急抬起右手,冲着对方的要害处,一个猛子就要扎了下去!
中了!
一刀刺下,果然命中,只听“扑”一声响,匕首好似扎进了个软绵绵的什物儿上面,不似人身,倒像是个枕头!
不好,中计了!
心下大惊,急忙就要起手收刀,却毕竟还是晚了一步,只见满天幔帐陡然而起,霎时间将七寸长的匕首卷进其中,一旋之下把持不稳,随即便没不见柄了,只听幔帐中那人轻喘了口气,似发出一声不可言状之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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