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墨终于肯走出自己结成的牢笼了!
天色大亮,远远传来三声炮响,大朝会结束,接下来按例是祭祖告庙。
一直坐在床边出神的锦墨忽然站起来,道:“师弟,我想起咱们离开帝京后需要银两生活,趁这会接应的人没有来,你找武进勇支些,拿到银两不用回宫了,直接去南城门等着我。”
殷兆勇犹豫:“你出宫,若是被发现怎么办?”
锦墨微微一笑:“放心罢,我已安排好了,你在南门外等着,若天黑后还未见我可直接联络师傅,他的本事你还不信么?”
殷兆勇大喜:“竟是师傅亲自接你,那好,我这就去找武进勇要银子。”
说着,大步往门外走:“师兄,那我走啦。”
锦墨点点头:“一路平安。”
屋子的门正朝东方,冬日晨光瑟寒,浅浅照见屋内。
细小的尘埃在空中沉浮飘移,锦墨就站在那雾光的中间,剪影棱角分明,似迷途的人终于找到宿命的归宿,他英姿沉稳,从未有过的坦然。
殷兆勇走后不久,果然不出锦墨所料,一队内侍和御林军侍卫奉离帝圣旨前来拿他。
离帝并未遵循昭玥惯例,新年大朝会后她下令取消祭祖告庙仪式,而是直接去了帝陵拜祭乾安帝。
乾安祭日
冗长的皇家仪仗队伍浩浩荡荡出帝京,锦墨被囚禁于封闭的马车上,他看不到外面情形,同样,外面的人亦看不到车内。
如此一来,反而放心,影楼刺客千余,楚军将领几万,纵有翻天覆地之力,然消息阻塞,没人会来多管闲事。
锦墨双手绑缚在背,窝在马车角落,勾唇笑了笑——离儿做事越发谨慎细心了。
皇家仪仗从北城门出京,行几十里,至乾安帝陵停止。
山峦如黛悠远起伏,一条宽阔的青石路尽皆被皇家仪仗队伍占满,只听华盖旌旗迎风飒飒,万余人,静寂无声。
锦墨被御林军推搡下马车,目光只朝着黄旗青骆方向远眺。
祭祀大事,月氏皇族都来了,包括被禁足在家闭门思过的月正玺,许多人前后左右将御驾青骆围得严严实实。
越过层层人群,终于看到着紫色翟服的莫离,她侧头对身边侍卫说了句什么。
侍卫匆匆朝后跑来,命令看管锦墨的御林军:“圣上有旨,着押人犯上山祭奠先皇。”
锦墨不等御林军发话,径直向莫离所在方向走去。
然莫离并未等他,转身先行。
莫离身后,皇族亲属近臣,近万名御林军侍卫持皇家依仪仗跟随。
锦墨腿伤未痊愈走路不方便,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追上莫离,只好兴叹,慢慢跟随队伍后面上山。
至帝陵行宫高大穹门下,莫离才停住脚步,又下旨意,只命思王敏王沈竹青梁寒山月正玺礼部官员及近身侍卫百余人入行宫拜祭乾安,女眷则全部留在山下烧香遥拜帝陵聊表追思,这也是昭玥惯例,怕惊扰先皇在天之灵的意思。
锦墨不在拒绝之列。
当初尚世胜于除夕夜发动宫变,锦墨顺水推舟篡位夺权,乾安二十一年新年第一天寅时,昭玥皇宫传出丧钟九声,莫离疯癫偷生半年后才逃出帝京,于峡谷中箭射锦墨,发誓要锦墨在她父皇面前以死谢罪。
——今天,是乾安驾崩的第三个年头,是乾安的祭日。
人头祭拜
昔日狠誓历历在耳,锦墨自腊月二十三小年之后,便知他和莫离的路已走到尽头,便料定今日之事——莫离终要实践誓言了。
被侍卫押上祭台乾安行宫墓碑一侧,锦墨目光始终追随莫离,在生命的最后时间里,多看莫离一眼是一眼,以后再没有机会了。
他并不觉得悲伤,哀莫大于心死,既然不能在一起,那么,死亡对他来说是种解脱,且死于心爱人之手,上天总算对他慈悲一次。
昭玥自开国至今,以人头祭拜帝王尚属首例。
祭台上,两名刽子手站于锦墨身后,手中钢刀霍霍明亮,可清晰反射在场所有人的表情。
礼官无动于衷的唱祭词,莫离拈香拜祭乾安,三跪九叩尽皆发自真心。
父爱如山,有女不孝,便是将这昭玥大好江山讨回来,亦觉无言愧对。
思王敏王沈竹青肃穆神色中透着欣慰,月氏延绵后继有人,他们终可以向乾安在天之灵交代了。
月正玺目露精光,时不时扫视周围松树林,显得心不在焉。
在场的,唯一一个无法自处的便是梁寒山,昔日恋人之子就要死在面前,他不能拦,揪心般的伤感。
祭台四周松涛起伏,丧仪磬钟回荡远山,为祭奠仪式增添几分苍凉之感,冗长的拜祭仪式结束后,莫离转身,朝锦墨一步步走去。
她走的那么慢,目光似在看他,又似穿透他看到别的什么地方。
锦墨错眼不眨的盯着她的脚步,两丈,一丈,九步,八步……三步,两步……终于,她站在他面前。
自乾安二十年的最后一天,除夕夜逼宫之后两年时间,整整七百三十日,她第一次主动的靠近锦墨——在他将死之时。
紫色的裙裾上面是玉带罗裳,再往上,是尖小的下巴,红唇如樱,鼻梁挺直……
莫离的眸漆黑,眉毛浅淡疏长,锦墨用目光描绘了一遍又一遍,似要把她的样子刻进心里,永远记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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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更完。
死性不改
莫离的目光终于有了焦距,落在锦墨身上,骤见他发如雪,瞳孔猛的紧缩。
昔日情人,终于走到绝路,锦墨痴缠的目光融化不了莫离心中坚冰。
莫离在刹那震撼之后,又恢复淡漠表情。
只不过人之将死,且死在先皇灵前,莫离给了锦墨最后体面:“松绑。”
刽子手脚麻利的松开绑缚锦墨身上的绳索,他身上白色袍服缓缓平展开,于寒风中起伏。
莫离穿越之初,看到锦墨第一眼时,他身上所穿袍服和此刻白色锦袍一模一样。
远处,松林颓绿幽深,映衬锦墨袍服和披散在肩的满头银发无比刺眼。
莫离怒叱:“锦墨,你死性不改好心计!还想诱我上当么?!”
锦墨苦笑以对:“离儿,事到如今,在你眼里我做什么都是错。”
莫离广袖朝后一挥,思王敏王沈竹青等人识趣的退下祭台,背身而站。
曾有过一段孽缘两个人,如今势同水火刀戈相见,对一个即将奔赴黄泉的昔日恋人,莫离没有心软。
只冷笑:“锦墨,你知道我最恨你什么,便是你这副至始至终无辜样子,口口声声说错了,但在你心底,你何时认过错?!是呵,你文稻武略惊才绝艳样样高人一筹,你玩弄人心于股掌,何曾在乎过别人的感受?!
锦墨,你以为我还是从前的傻子么?
别以为,护国军过仓江,你令楚军佯败退守陵县我会感激;别以为,护国军夜袭陵县,你围而不攻我会感激;别以为提出两军合营,你推荐承泰为帅我会感激;别以为在阔邺战场,你处处替我树立威信我会感激;别以为,你拱手让出昭玥江山我会感激!
尚锦墨,你何时将我放在眼里过?!何时将我当成平起平坐的对手?!”
锦墨怔怔:“离儿,你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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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始你们嫌不虐,要求虐,现在虐了,你们又心疼,唉……
以死谢罪
“是,我知道,你越是退让,我越是恨你。锦墨,你写信说我二皇叔三皇叔自戕,便是要激怒我发兵夺位。你算好阔邺北朔趁火打劫,又故意向我泄露消息,是想在阔邺战场上让我回心转意。锦墨,你算计来算计去,无处不用心机,总有你算计不到的地方!你想不到我已与承泰订婚,你想不到我喜欢上承泰!锦墨,承泰死了,纵你将昭玥江山送还与我,其实我并不稀罕!”
这一字一句,抹杀锦墨所做的全部,无论他怎么用心挽回,无论他倾尽全部,无论他把自己放在如何卑微的位置,即使他现在要死在她的刀下,她仍觉不够解气!
原来,从头至尾,她不是不知道他的付出,而是清醒的断绝了给他重来的机会。
原来,纵然他肯付出性命,也换不回她的原谅。
一腔真心捧上前,被她轻蔑践踏,真是一步错,永无回头路!
锦墨惨淡而笑:“离儿,你比我心狠无情……”
“那是因为,你不值得我留情!”
莫离冷冷的看着锦墨:“当初我们赛马,你让我一局,我算你赢,现在可以答应你个条件,不过……我也有个要求交换。”
锦墨缓缓摇头,长眸里一片死灰:“离儿,我还是死了的好,只我活着一天,今生今世,都不可能还你麒麟珠,都不能……眼睁睁放手让你离开……离儿,我做不到……做不到。”
莫离气极:“锦墨,你信不信我将你千刀万剐!”
“我信……”锦墨赫赫笑出声,声音悲楚如呜咽:“你发过誓,要我在你父皇面前以死谢罪……离儿,我成全你。我死之后,你还可将我挫骨扬灰……我死了……又有什么法子阻止你离开呢……”
莫离倏然闭上眼睛,她不能再看锦墨,她不能对不起死去的父皇和承泰!
这样的离别太过煽情,绝非她所想象。
莫离后退一步:“刽子手,执刑!”
行刺帝王
莫离后退一步:“刽子手,执刑!”
锦墨身后,两名刽子手抱拳称“是”,缓缓举起手中钢刀,森光闪闪,莫离转身……
松涛起伏,两点不寻常的光出现松树间隙。
“离儿,闪开!”
锦墨惊吼声中,祭台下的思王敏王沈竹青梁寒山错愕回头,魂飞魄散:“圣上!”
离祭台不远的松树林里,亦是两声惨叫!
但已经来不及,莫离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回头,两支箭羽带着疾风从松树林那端朝她射来。
寸寸逼近迅疾如电,尖锐的铁质箭头在瞳孔中迅疾放大,莫离愣在当场,做不得任何反应。
突然被重重的人撞了一下,莫离踉跄,锦墨抱着她转身扑地。
身后,刽子手手起的刀落控制不住手势,眼看就要砍在莫离身上。
电石火光间,锦墨再次翻地打滚,一刀砍地,溅起火花,另一刀砍进他的肩膀,入骨噗的一声响。
这一切同时发生在眨眼之间,御林军离的太远,赶不及过来,思王敏王沈竹青梁寒山皆无武功,慌张之余大声喊着“御林军救驾!”
已有御林军侍卫朝松树林那边冲去,有人从树上掉下来,亦有更多的蒙面刺客见势不妙,索性跳下树,和御林军侍卫拔刀相向。
莫离终于反应过来竟有人行刺她,挣扎着想把压在她身上的锦墨推开,锦墨闷哼:“离儿……别走……”
他的头埋在她的肩头言语含糊,莫离惊怒之下越发的用力去推:“起来!”
手胡乱推搡着,终于将锦墨推到一边,莫离坐起身,却觉得不对,低头去看,双手满是血,不由懵了。
这厢思王敏王沈竹青梁寒山月正玺,还有穆青穆耳慌慌张张跑上祭台,围住莫离七嘴八舌的问:“圣上没事罢?可曾受伤?”
莫离喃喃:“我没事……”
她盯着躺在旁边的锦墨,脑子里一片空白。
信念坍塌
锦墨白袍全是血,他的银发和一边脸被地上的血染红,另一边脸煞白,而原本应该在刽子手手里的刀斜插在他肩头,血顺着刀口汩汩流淌,人已是长眸紧闭无声无息。
只是一只手仍旧攥着莫离的一只手,莫离抽了几次都抽不开,被可怕的预感攫住心脏,她张张嘴:“锦墨……”
锦墨没有应声。
莫离茫然的环顾四周,发生了什么事?锦墨要死了么?
因大部分御林军尚在行宫穹门外候命,并不知乾安帝灵前发生什么事,跟随进来祭祀的侍卫不到百人,冲入松林和刺客混战一起,刀剑横飞,血肉飞溅,厮杀惨叫声像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那么的不真实。
而思王敏王沈竹青梁寒山穆青穆耳急切焦灼的面孔亦像是隔着一层雾,他们张着嘴喊叫着什么,莫离听不清。
锦墨就躺在地上……
所有的人,都要离她而去了么?乾安,承泰,韩相,阿如,现在轮到锦墨了……
两年时间,七百三十天,天天活在仇恨中。
曾经那么的想让锦墨死,恨不得千刀万剐食他肉饮他血,可是等到他呼吸微弱,奄奄一息的时候,莫离无比悲伤——这并不是她所要的结局。
他为什么要救她?
莫离不明白,留她一个人孤零零活在世上,纵江山万里,万民朝拜,又有什么意思?
当仇恨消失之后,一直以来,支撑她的信念坍塌,全身力气瞬间泄尽,以后……她该怎么办?
侍卫抵挡不住刺客攻势,已有十余名刺客杀上祭台,浑身是血的御林军侍卫追上来,拼死抵挡刺客靠近莫离。
穆青穆耳亦抽刀冲前。
还有思王敏王沈竹青挡在莫离前面,他们手无缚鸡之力不过是徒劳罢了。
眼看刺客越逼越近,梁寒山疯了样拉扯莫离:“圣上快走!”
昏迷中的锦墨手慢慢的松开,莫离的手保持往外抽的劲力收不住,恰好撞在斜插在他肩上的钢刀锋刃口,掌侧突然的锐疼惊醒她。
成王败寇
意识比动作更快,莫离摸上去抓住刀把,在众人尚未反应过来的时候,咬牙将刀从锦墨肩膀拔出来,他的血喷在她脸上,莫离恍若心被掏空。
只此刻局势容不得她退缩,咬牙,一翻手将刀架在月正玺的脖子上,冷笑:“堂兄,叫你的人退下!”
月正玺大惊失色:“圣上什么意思?”
思王敏王回头而望,亦是惊呆:“圣上!”
可是已经逼近,眼看只有几步就要攻到莫离跟前的刺客脚步明显迟疑,莫离越发笃定,将手中刀往后一紧:“想活就别废话!”
月正玺的脖子霎时一道血痕,连声惨叫呼疼:“是,是,我叫他们退下……都退下!”
十余名刺客收步,方才临危尚不惧的思王,顿时煞白了脸色,指着月正玺:“逆子!”
所有刺客停下手中剑,局势骤然逆转,侍卫挥剑,斩杀祭台上的刺客。
眼见计划失败,成王败寇,行刺皇帝是死罪,月正玺表情几近扭曲,十分的不甘心。
只刀架在脖子上由不得他,忽而叫起来:“父亲,儿子没有错,儿子也是月氏血脉,只要杀了月莫离,这江山就是咱们的!父亲,我才是您的亲生儿子!”
思王气的直抖:“死到临头你还不认错,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
莫离任由他们父子争吵,手里的刀架在月正玺脖子上片刻不离,她脸上满是血,神色又是那么的暴戾,似乎随时都有可能下狠手割断月正玺的脖子。
月正玺终于认命,一连声的哀叫:“父亲救我!”
到底是自己的儿子,纵然犯下滔天大罪,亦是亲情难以割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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