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神色很平静。
穆青一时愣住:“尹先生,您真的能……”
“是,我能。”
那笃定的语气终于让穆青回过神:“尹先生有什么要求请讲。”
“我要你们全部出去,并不得靠近主屋五十步内,一个人都不许留在这里。”
穆青别无选择,事到如今只能赌一把,当即站起身,抱拳深深作揖:“我信先生。”
说完命令小丫鬟们:“大伙都出去。”并去拉阿如。
阿如正哭的乱七八糟,不知反抗的被穆青带出屋子,跟着众人出了主院才想起问:“穆总管,为什么要出来?姑娘还在屋里呢。”
“尹先生说有法子救姑娘,但不许大伙盯在跟前。”
穆耳和一众侍卫懵懵懂懂,听穆青说可以救莫离,都露出喜色。
只阿如略警醒些,当即就要转身回去,被穆青拽住:“你做什么?”
阿如急的跺脚:“穆总管你糊涂!那尹怀瑜来历不明,若他趁这会加害姑娘怎么办?”
穆青踌躇:“不会吧……”又解释:“阿如你想想,姑娘只剩下一口气了,不用加害便……再说,我在这里,半个人都逃不出去,尹先生若心怀不轨,何必费此周折。”
阿如挣开穆青的手:“不行,我要回去看看。”
“阿如,站住!”穆青无奈叹气:“你现在不够冷静,还是我去吧……”
穆青担心阿如冲动,打扰尹怀瑜给莫离治病,只好自己折回去,悄悄听屋内动静。
屋里面无声无息,穆青耐心的等着,过了很长时间仍旧听不到任何动静,不由疑惑起来,转到靠卧室的窗户一边,用手指捅开薄纱纱窗往里面看。
尹怀瑜背对窗户,一只手扶着莫离坐在对面,一只手平伸向前抵在她心口处。
莫离则两眼紧闭,有雾气在头顶氤氲,神色极痛苦。
如何是好
明显的,尹怀瑜正在用内力逼出莫离体内热毒。
穆青看了片刻,越发放心,他累了几天,这会才觉支撑不住,顺着窗户根滑坐地上。
安宁府的夏夜并不安宁,风吹树叶沙沙,蝉虫呢喃蛙鸣阵阵,野鸟在空中掠过,惊乱满天星斗,亦如穆青此刻的心情一样,百般凌杂。
他本是奴隶,从阔叶逃到昭玥帝京,能吃饱饭就心满意足了。
可是人生际遇总是出乎预料,他成了长公主府的清客,献药方立大功,(炫)经(书)历(网)战火硝烟中找到自己的亲兄弟,如今,他是长公主手下响当当的第一忠臣,统领千名侍卫,便是护国军中,亦无人敢不尊敬。
穆青真觉得自己活成人样了。
他这一生,唯剩下报答长公主大恩大德一样事情可做。
长公主若要杀回帝京,他便杀回帝京,长公主若重病不治,他便引颈尽忠——这就是穆青敢于放手让尹怀瑜治病的缘故,救不活公主又怎样呢?
总之他会陪着长公主,不让她在九泉之下孤孤单单。
更响梆击,夜悠长,蝉虫鸣叫一夜疲倦睡去,黎明前最黑暗最寂静,人的感官最脆弱也是最敏捷的时候,穆青突然听到有人说话。
隔着窗棂,尹怀瑜的声音暗哑,他说:“离儿,我等着你来杀我……”
穆青全身汗毛倒竖,打了个激灵,腾地跳起来,就欲往门口冲。
跑了几步又猛然刹住脚步,穆青浑身发软,慢慢的挨着墙根坐在地上。
该如何是好?
脑中一片空白。
穆青曾随锦墨去过仓州,这世上,他最敬莫离,最服的却是锦墨。
穆青吃过苦,知道一个深陷泥淖中的人想爬出来,需要多大的耐心和多大的毅力,忍常人不能忍,受常人不能受,若想爬到最高处,更需承受无法承受的代价。
死里逃生
穆青只是一个蝇营狗苟的平凡人,他做不到的,锦墨做到了。
英雄不问出处,这话说的轻松,每个人都想,每个人都盼,但每个人的斤两不一样。
仓州之行,锦墨临危不乱的本事,直至后来发生的一切,锦墨逼宫,释父权,清君侧,谋霸业,取代帝位,步步为营终成万人之上。
穆青有多厌憎锦墨,就有多激赏锦墨。
试问这世上,论手段暗黑,论谋略狠准,论忍辱负重,几人超出锦墨?
没有在社会底层跌打滚爬过的人,永远也不会懂得那种卑微与尊严矛盾纠结的痛苦有多么激烈。
穆青懂,所以他犹豫。
心中滋味真是百般复杂,是冲进房内,揭穿锦墨的身份,还是放过锦墨?
只消一声警号,相信外面千名侍卫会把锦墨剁成肉沫。
可是,该如何是好?
长公主病入膏肓,明显为情所伤。
锦墨孤身入安宁,明显为补救。
该如何是好?
穆青百般思虑,拿不定主意。
门扇响动,穆青惶然四顾,才发现天色已经大亮。
尹怀瑜从门内走出来,阿如穆耳和侍卫们涌进院子,双方人同时止步对视,阿如颤声问:“姑娘如何?”
尹怀瑜淡淡道:“无妨了,我保证,她会醒。”
阿如捂嘴喜极而泣,众侍卫欢呼,穆青站在原本应该对立的两者之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尹怀瑜,长衫发白,脸色发白。
他站在白墙碧瓦花红绿柳的背景中间,犹如多泼了一层水的水墨画,颜色褪却,整个人变浅变淡,变的极不真实,仿佛一抹幽魂摇摇晃晃,晨风一吹,就可散去。
为莫离死里逃生而庆幸的人们注意不到施救者已经精疲力竭,穆青犹豫再犹豫,踌躇再踌躇,慢慢挪步到尹怀瑜跟前,不自然的扶住他:“尹先生,去好好休息吧,姑娘醒了我再叫你。”
话说完,忽然轻松。
耗尽内力
话说完,穆青忽然轻松。
——锦墨孤身一人不惧生死赴险而来,必然用情已深,那么他的结局,自然该由莫离决定。
莫离又昏睡了半天,在中午时醒过来,自此,一天天的好转,能吃下粥饭,几天后下床走动。
她很少说话,常处于沉思状态。
反观尹怀瑜,自那夜救助莫离之后,就没走出过所住的耳房,每次侍卫送饭,都见他在床上睡觉,再去,碗空,人依旧是睡着的。
侍卫不放心,告知穆青,穆青却知道尹怀瑜必然是耗尽内力才导致体力虚弱,只吩咐侍卫按时送饭过去,其余时间不得打扰。
阿如断断续续向莫离说过她昏迷时所发生的事,后来见莫离总是一付默然的态度,渐渐又有些担心。
穆青也发现莫离比以前沉默许多,和阿如商量了几次,两个人都摸不清莫离心里想什么,只得静观其变。
这日阿如服侍莫离用午饭,莫离突然问:“那位尹先生走了么?”
自莫离病愈后,这还是第一次主动开口说话,阿如觑看莫离的脸色,小心翼翼回答:“还没……穆总管安排尹先生住在旁边耳房里。”
“怎么从未见过他?”
“嗯……奴婢也不清楚,听穆总管说尹先生这些日子疲倦的很,极少走出房门。”
莫离慢慢地喝完半碗粥,示意已经吃饱了,阿如正要收拾碗筷,莫离又道:“一会我去看看尹先生。”
阿如愣了片刻,方才想起答应:“是……”
这番收拾完了,阿如兴冲冲去找穆青,说莫离要见尹怀瑜,穆青心里咯噔一下,追问:“公主还说什么没有?”
阿如摇头。
见穆青犹豫,阿如推他一把:“这是好事啊,公主终于肯走出屋子见客说话了!你发什么呆,还不速速告知尹先生,让他早做准备。”
“可是……”
“可是什么?尹先生给公主治病,公主去感谢一下应该的。”
平淡无奇
穆青低头思忖半晌,心道该来的总要来,躲下去也不是办法,隧点点头,亲自去耳房通知尹怀瑜。
莫离吃过午饭,梳妆更衣,阿如扶她出屋,至耳房门口轻叩门环。
尹怀瑜已经等着,门应声而开。
阿如这几日心思都在莫离身上,乍一见尹怀瑜不禁吃了一惊:“尹先生,你怎瘦成这样?”
尹怀瑜纀头束发,淡青长袍穿在身上空荡荡的,脸色也不大好看,越发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
他含笑道:“我没事,过两天就好。”
又朝莫离抱拳:“忘生姑娘。”
莫离颌首:“尹先生。”
尹怀瑜侧身相让,阿如欲扶莫离进屋,却被莫离拦住:“阿如在外面等着,我有几句话问尹先生,不叫你进来不许打扰。”
“……是。”
阿如总觉莫离病后透着说不出的古怪,无论语气神色皆有以前所没有的威严,当下不敢反抗,乖乖地等莫离进门后,替他们掩上门。
耳房布置简单,外间一桌一椅,靠窗前案几上放着几本书,再无其它。
隔断里面就是卧室了,莫离旁若无人,径直在唯一的椅子上落座。
尹怀瑜毫不介意她的无礼,从茶壶里倒一杯茶推到她跟前:“请。”
又倒了一杯茶给自己,慢慢踱步到窗前,背靠案几,低头一小口一小口的抿着,等候莫离发问。
阳光从窗户透进来,他的脸在略暗的阴影中平淡无奇。
尹怀瑜,不具备任何威胁力,没有棱角,泯然众生,若在大街上擦肩而过,转眼便不会记得。
莫离握住茶杯,手指慢慢划过杯沿,一时之间,不知该对一个陌生人说什么才好。
两个人都不说话,莫离并不觉尴尬,反而很放松。
夏日的阳光,弥漫着懒洋洋的味道,仿佛远离曾(炫)经(书)历(网)过的权势倾轧,夺位风云,伤与痛——尹怀瑜是近在咫尺,而唯一不知莫离身份的人。
人生七苦
许久,莫离才开口:“尹先生,我来是感谢你治病之恩的……”
尹怀瑜淡笑道:“忘生姑娘不必客气。”
又是长久的静默,莫离的手轻轻晃了晃,心思跟着一圈圈水波浮动,终于下定决心,问:“尹先生,我生病的时候,一直听见有人在我耳边说话,是不是你?”
“……是。”
尹怀瑜抬眸,仔细看看莫离的神色,小心翼翼问:“忘生姑娘还记得在下说什么了么?”
莫离困惑的摇摇头:“不记得了,可当时感觉听到的话就像密密麻麻的网,困住我拽住我,让我不能走脱……”
尹怀瑜不落痕迹的松口气:“忘生姑娘还记得自己病中的感觉?”
“当时我一下就糊涂了,很累很疲倦,后来睡着了,反而很安心,身体轻飘飘的,仿佛全身重担卸下,烦恼远离,那种感觉非常'炫'舒'书'服'网',真想就此脱离尘世用不受苦。”
尹怀瑜点点头:“听穆总管说忘生姑娘在菩提寺听高僧讲佛,被魔怔了。”
莫离苦笑:“或许吧……阿如说,我生病发热,他们请来许多大夫都不中用,尹先生从那里学的高明医术?”
“在下有位师傅,是和他学的。病由心生,忘生姑娘不是身病,是心病,普通大夫当然医不好。”
“原来尹先生治的是心结……先生,你能不能把当时对我说的话再说一遍?”
“为什么?”
“我想听。”
“在下并没有说特别的话,只一句人生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忘生姑娘若堪不破,还会重蹈覆辙。”
青云也对莫离说过,之前没觉得什么,如今听来犹如醍醐灌顶——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炫)经(书)历(网)人生七苦,仍旧怀有赤子之心,才是真正大无畏。
凤凰涅槃
莫离暗自沉思,极自然的圈起双腿缩进椅子里。
她雪白的脖颈低垂,碎发被阳光穿透毛茸茸的一圈光晕,那欣长睫羽微微颤动,忽而抬起扑扇几下,轻易就可触动人内心柔软的地方。
尹怀瑜垂在身侧的手指动了动——真想,真想把她揽在怀里好好疼惜,可是,他不能。
莫离似想通了什么,忽而抬头,微微一笑:“尹先生,谢谢你。”
便是世上最美的烟花也比不上她的笑靥——通透而又明媚,坚韧而又果断,不可亵渎需要仰视。
那幽深的眸子,挺直的鼻梁,轻抿斜扬的唇,已不复当初的稚嫩。
她是(炫)经(书)历(网)血与泪,生与死,是欲火的凤凰涅槃重生,风华卓绝不可一世。
尹怀瑜真想问:方才你想到什么?
可终究不敢问出口。
因爱生怖,因爱生惧,尹怀瑜终于知道句话的意思。
莫离将茶杯放在桌上,伸腿站起身:“尹先生,看你精神不济好好休息吧,改日我亲自设宴款待先生,以示谢意。”
尹怀瑜只好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忘生姑娘客气。”
莫离出门,穆青也在院子里候着,疾步迎前:“姑娘……”
莫离觉得奇怪:“穆青,你如此紧张,发生什么事?”
穆青慌忙收敛神色:“没事,属下送姑娘回屋吧。”
莫离也没多想,笑道:“偏偏你们如此劳师动众的,不知道是还以为我是个玻璃人。”
阿如已经扶住她,啧道:“姑娘可不是玻璃做的么?淋了场雨便病成那样,回头奴婢和穆青还不知如何给承泰大人交代呢!”
尹怀瑜隔着竹帘听他们主仆三人絮絮叨叨,拐个弯上台阶进了主屋房内,直到听不到任何声音,又过了好一会,才啪嗒关上自己的这扇门门。
三十二步
主屋门和耳房门对角相望,用步子丈量只三十二步,深夜无人时,没有人知道尹怀瑜把这段路程来回走了多少遍。
刚开始,他内力耗尽,三十二步几乎要走半柱香的时间,一步一步跋山涉水般艰难。随着体力恢复,三十二步,只喝盏茶的功夫,仍觉山高水长,不能到头。
只隔着两扇门,两扇门而已,他们却是陌路。
尹怀瑜一遍遍回味莫离方才的话语,表情,笑容。
放在桌上的茶杯,一口水未动,犹有余温,把杯沿贴在脸上,幻想着那是她手指的温度。
以前,她说:我喜欢你,比你想象的多。
她说:锦墨,我再不会让人伤害你。
她说:你别怕,我会保护你。
她说:能给的我都会给你,不能给的,只要你开口,我也会想办法给。
现在,她说:我是来感谢治病之恩的……
她说:尹先生从那里学来的高明医术……
她说:谢谢你……
谢谢你……
——他在尚未觉察的时候挥霍掉她给予的全部的爱,如今,想得,已不能得了。
尹怀瑜用受伤的手捂住左胸靠近第二根肋骨的地方,脸上表情似笑,又似哭,几近扭曲。
如果心痛之后可以得到救赎,他愿心痛而死,只要能挽回,哪怕只是一瞬,她曾给予的爱。
可惜,追悔莫及。
莫离回屋,穆青还是忍不住,嗫吁半天,问:“方才尹先生和公主说什么?”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