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青赶紧撩起竹帘:“尹先生请。”
尹怀瑜顾不得端详起居布置,径直进里间卧室,疾步走近,未到床边,已然僵在当场。
在山上,莫离虽然神志不清,可是眉目如画肤色健康,她生机勃勃,会生气,会发怒,会喊会闹。
而现在躺在床上的莫离嘴角起一层白皮,眼圈乌青肤色煞白,除了胸口起伏证明还有微弱呼吸外,短短四五天变化之大,宛如两个人。
尹怀瑜因为震惊完全呆住,阿如认出他,不由疑惑:“穆总管,他来做什么?”
穆青解释:“尹先生通医术,在街上看见外面张贴的悬赏告示,特来为姑娘治病。”
阿如“哦”了一声:“正经大夫都没法子,他一个书生行不行呀?”
穆青叹气:“事到如今,试试吧。”
穆青做了个请的手势:“尹先生,请给姑娘号脉。”
尹怀瑜毫无反应,穆青又催:“尹先生……”
阿如不耐,跳下床推尹怀瑜,压着嗓子喝道:“你发什么愣!”
尹怀瑜恍若梦中惊醒:“啊……好,我试试。”
阿如好容易安抚住莫离,怕她被吵醒了又闹腾,便在一旁帮忙。
条件苛刻
因方才已经/炫/书/网/整理好莫离所穿的中衣,又盖着薄被,不怕生人看到什么不该看的。
阿如坐在床边,扶出莫离的一只手托在腿上,小声道:“就这么看罢,姑娘好容易睡着了,尹先生动作轻点,莫惊扰她。”
尹怀瑜定了好半天神,方才把自己的三指按在莫离的脉位上。
触之便觉得热烫。
莫离在昏迷中眉头紧紧皱着,垂下的睫羽投下深重的阴影,越发显得脸色白的几乎透明,甚至能看到青色血管。
她那么脆弱,似乎轻轻一碰就会碎掉,然而她又有超出常人的坚韧,高热五六天,突然睁开眼,唇角微动,吐出一个字:“滚!”
尹怀瑜手一抖,被莫离杀气腾腾的目光击中,唯有苦笑以对,表情僵硬之极。
听莫离清晰的说出一个字,阿如穆青尽皆扑倒跟前:“姑娘!”
然而只是病中胡话罢了,莫离的眼睑阖上,又是无声无息。
阿如失望之余,不由哽咽:“要是在帝京就好了,至少御医的医术比什么乱七八糟的江湖郎中强些。”
穆青尴尬地瞅瞅尹怀瑜:“尹先生,这丫头急了,请你莫介意。”
尹怀瑜丝毫没有介意的意思,为莫离切完脉,缓缓收手,沉吟道:“穆总管,若在下说可以医治好你家姑娘,是否能答应在下提出的要求?”
穆青愣神:“真的可以治好我家姑娘?”
“是。”
穆青大喜:“什么要求,您尽管提,我们没有不应承的!”
“在下要求四周不能再有术士巫婆出入,且诊治的几天内,在下要住在主屋,时刻观察姑娘病情。”
穆青尚未说话,阿如先沉不住气:“孤男寡女如何能共处一室?我不同意!”
尹怀瑜似乎料到阿如会这么说,站起身,挥手探轻弹月白长衫:“那好,请恕在下告辞。”
穆青急拦:“等等,尹先生,您确定真能治好姑娘的病?”
“是。”
任凭处置
阿如则不退让:“凭什么相信你,多少大夫都束手无策,你一个书生,说不出个道道来,我不会信你。”
尹怀瑜淡淡笑道:“你爱信不信,在下只有一句话,你家姑娘淋雨发热事小,心病才是关键。试问,五六天了,请来的大夫找到姑娘的病因么?”
阿如低头细想片刻,迟疑再问:“尹先生如何知道姑娘得的什么心病?”
尹怀瑜慢慢踱步到窗边,望着阳光下翻飞蹁跹的蝴蝶出了半天神,才缓缓言道:“在下也不知……”
阿如气急,险些说出难听话来,被穆青死死拦住:“听尹先生说完!”
尹怀瑜声音萧索:“你家姑娘昏迷不醒,热症只是其一,大约她自己不想醒过来才是关键……人生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在下愿意倾尽平生所学试一试,治她的病根,解她的心结。”
他转过身:“两天,在下只要两天时间,若还不能使忘生姑娘醒过来,要杀要剐任凭你们处置。”
阿如穆青皆愣住。
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尹怀瑜竟愿送上门一命换一命,他是书读傻了还是自信医术高明能够起死回生?
尹怀瑜一身准备出远门的简单装束,月白长衫纀头束发。
他和大街上随处可见的书生并无两样,普普通通的五官长相,只身材挺拔些,一双眼睛清澈些。
然而正因为他那份难得清澈,让人产生信服感。
阿如,幼年吃过苦,被昭玥宰相韩明忠收养,后被承泰送给长公主做丫鬟。
跟随长公主做了几年贴身丫鬟,阿如并不是没见识的,她上上下下的打量尹怀瑜,找不到任何破绽。
或许……尹怀瑜真的能治好姑娘也未可知。
那就试试吧。
——死马权当活马医……阿如和穆青脑子里涌出同样念头,各自心惊又强迫自己生生压住那不祥的感觉。
生死线上
见阿如穆青同意,尹怀瑜当即要来纸笔写下一付药方,让他们派人去抓药。
穆青又问清楚尹怀瑜住宿的客栈,让侍卫将他行李一并取回。
莫离所住的主院闲房很多,因要及时照顾她,穆青把尹怀瑜的房间安排在主院一侧的耳房里。
尹怀瑜并不关心自己的落脚地如何,一下午守着莫离,视线片刻不离,观察她的动静。
他的开的药熬好了,阿如强灌莫离喝下去小半碗,两个时辰过去莫离仍旧没有苏醒的迹象,只脸色转为潮红。
阿如心中焦急,直问:“尹先生,这药真的有用么?”
尹怀瑜耐心解释:“忘生姑娘迟迟不能退热,是没有发汗的缘故,这药便是强驱走她的体内虚火,过程或许痛苦,却是最见效的。”
“先前大夫也开过发汗的方子……”
“等会罢,若还不行,再喂她喝一碗药。”
……
又是近半个时辰过去,莫离开始呻吟,牙关紧咬手脚乱踢。
尹怀瑜按住她的手臂,叫穆青:“给姑娘嘴里塞布巾,仔细她咬伤自己。”
“是……”
穆青忙找来干净的布,团成布条,欲赛到莫离嘴里。
却不想,莫离突然拼命挣扎起来,嘴里呜呜乱喊着,双手并用揪打自己头,十分痛苦的样子。
阿如穆青皆慌了,幸亏尹怀瑜冷静,命令:“阿如上床,按住你家姑娘。”
阿如慌乱的爬上床,按住莫离的手臂,可莫离或许太痛苦了,挣扎的力气很大,无论如何也按不住,穆青尹怀瑜亦上前帮忙。
莫离的头摆来摆去,想逃出控制,眼看她嘴角渗出血丝,穆青腾不出手急的满头大汗。
就在此时,尹怀瑜做了一个谁也没想到的动作,他把自己的手送到莫离唇边,莫离张口,死命咬住。
血,顿时滴滴答答流了出来,阿如穆青皆惊,下意识的放开莫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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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试了一次,终于可以更。
今天的更完了。
十指连心
十指连心不用尝试,便可想象尹怀瑜有多么疼,他的脸在瞬间变成煞白色,神情却风淡云轻,缓缓俯身抱住莫离,轻轻拍打她的后背。
阿如穆青竟忘记把莫离从他怀中抢回。
他们看不到尹怀瑜的表情,只觉他拥抱莫离的背影无端端让人看着心酸,宛如即将情人将要离别,缠绵不舍,希图用自己的体温暖和她,希图阻止她从尘世逃脱的意愿。
很久之后,尹怀瑜用另一只手试探莫离的额头:“出汗了……”
阿如和穆青连声呼喊:“姑娘,姑娘!”
莫离没有醒过来回应,但是慢慢的安静下来,口松开,尹怀瑜右手掌侧明显几个牙齿深印,已是血肉模糊。
穆青极为愧疚,四处找布要给他包扎,尹怀瑜摇头道:“一点小上而已,没事,先照顾你家姑娘吧,她刚刚发汗才是开始,一会可能闹的更厉害。”
阿如穆青一听又紧张起来,不过现在有了经验,按尹怀瑜吩咐,又是一碗药喂莫离喝下去,立刻叠好布条小心翼翼地塞进她嘴里。
果然,片刻功夫,莫离发作的更厉害,三个人用尽力气按住她,莫离不停地出汗,头发衣领湿透,且脸色越来越红,渐渐发紫,脸唇色也变得乌青。
阿如担心憋坏莫离,心中不忍:“尹先生?”
抬头,【炫】恍【书】然【网】发现尹怀瑜亦是牙关紧咬,脸色比刚才莫离咬中手掌更白更难看,莫非他也病了?
阿如正疑惑,突听尹怀瑜低喝:“大家松手!”
莫离嘴里的布条被尹怀瑜抽出,身体弹起,一口黑血随之喷出,又直直倒在床上。
阿如穆青大惊失色:“姑娘!”
莫离双眼紧闭,不回答。
尹怀瑜却松了一口气,脸色稍稍恢复血色,淡淡道:“让她好好睡一觉吧……”
阿如追问:“姑娘没事了么?”
前生今生
尹怀瑜点头:“忘生姑娘今夜就能退烧,性命暂时无忧了,可能不能醒来,要靠她自己决定。”
阿如穆青面面相觑:“先生是什么意思?”
“在下说过,热症只是表面,忘生姑娘的病在心,若心病不除,病根难愈”
明显的,莫离呼吸比之前绵长,阿如伸手试探她的额头,体温也降下来了,至此,阿如穆青对尹怀瑜的医术心服口服,两人皆道:“请先生救救我家姑娘。”
尹怀瑜幽幽叹息:“事到如今,能救她的,只有她自己……”
阿如和小丫鬟们收拾床铺,给莫离擦拭身体重新换衣,忙完这一切,不知不觉夜已深,等小丫鬟们走了,穆青和尹怀瑜进屋继续守着。
一轮新月挂在檐角,与屋内一灯如豆遥遥辉映,折射人影在纱帐上,寂寞且又无助。
阿如穆青熬不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尹怀瑜坐在床边守着莫离。
他用布巾一遍遍擦拭她额上的虚汗,不厌其烦,似乎世界上没有比守着她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退烧之后的莫离缩在大红薄被里,小小的脸用一只手掌就可握住,皱着眉睡容不安,没有人能够知道她在昏睡中梦见了什么。
尹怀瑜的手慢慢顿住,放下布巾,忍不住用手指摩挲莫离的脸颊。
她的肌肤在他指尖如最细腻的绸缎,触之滑走,他什么也把握不住,只温热的触感像缠绵的丝,缭绕指尖钻入心底,在这伤感的夜里,结成茧,密密实实的困住他。
“忘生……你想忘记今生,还是前生?”
莫离的脸色已经恢复正常颜色,她用睡眠竖起屏障,不想醒,不想回答他。
别太残忍
锦墨在她耳边喁喁低语:“忘生……这世上,亲人杀戮父子成仇友人背叛夫妻反目,每一天,都有悲剧上演,每个人都有不尽如人意。忘生……谁活在这世上都不是无辜的……”
“忘生…你在保护自己么?你知不知道,你伤害到别人?你知不知道有很多人关心你?你委屈你愤怒,你觉得上天待你不公平,所以你想逃离这尘世,对不对?可是你想过没有,你的逃避伤害了关心你的人?穆青,阿如……还有……承泰,你怎忍心抛弃他们?”
“忘生……还记得先皇对你说过的那句话么?国不能倾,江山不能失……先皇那么宠爱你,你是他的女儿,是昭玥长公主,你只有这么一个身份,千万别怀疑。”
“忘生……你心里有恨对不对?那就醒过来,向你恨的人讨还欠你的。”
“忘生……你说过,谁犯你月氏,你必讨之千里……
“忘生……我不知道你来自何处,我只知道是在这个世界和你相遇,所以,求你,别回去。”
“忘生……忘生……你不能忘了我,别太残忍……”
到最后,尹怀瑜自己都不知自己在说些什么。
说的人痴了情,听的人无动于衷。
翌日,莫离仍旧昏睡不醒,好在体温降下来,呼吸平稳,睡的很沉。
阿如穆青后半夜打了个盹,好歹还能撑下去,尹怀瑜则神色恹恹,早饭只喝了半碗粥就推说吃饱了。
阿如感激他医者之心良善,背开来偷偷对穆青道:“尹先生是读书人,苦撑一夜身体受不住,你叫他回房睡会,若姑娘有动静了再叫他过来也不迟。”
穆青和尹怀瑜说了,无奈尹怀瑜不肯,淡笑道:“无妨,陪在这里我才放心些。”
三个人忧心忡忡看护病人,经过一夜,颇有点共患难的意思,说话便不像先前生分。
尹怀瑜的手被莫离咬伤,自己找了根布条随便包扎上,又在主屋里陪了整整一个白天。
病情反复
不成想,到夜里,莫离又开始发热,且比前几日更严重。
她会出汗,简直大汗淋漓,头发结成一缕一缕,汗水浸湿中衣,全身皮肤变成赤红色,奄奄一息,躺在床上莫说挣扎,连句胡话都说不出了。
阿如吓得直哭,穆青也失去主意,和侍卫要来纸笔,哆哆嗦嗦写了一封信让立刻送到楚州去。
他们没有责怪尹怀瑜医术有误,然而尹怀瑜似乎自责愧疚到极点,闷头呆坐床边不吭声。
小丫鬟撬开莫离牙关,喂给吊命的参汤,一碗汤也只进去几口而已,片刻又全部吐出来,丫鬟们慌乱收拾,阿如扑倒床边大哭,屋里乱成一锅粥。
被来来往往的人碰撞着,尹怀瑜宛如没有意识的石像,低着头,谁都不知他在想什么。
屋里乱,外面也不安生,侍卫们或许预感到什么,虽不说话,可黑压压的近千人聚集在主屋院外,阵势也足够吓人的。
莫离人尚未死,里里外外的架势就像是大祸临头般,整个明月居愁云惨雾气氛悲恸
穆耳最先沉不住气,不敢冲到屋里头,在外面扯着嗓子哭开:“老天不长眼啊,该死的人不叫死,不该死的偏偏要吃苦!姑娘碍着谁的眼了?若有个三长两短,我必杀了那个人,叫他给姑娘偿命!”
他一哭,里面的阿如更是抱着莫离呜呜哭诉:“姑娘,您说过要回帝京去讨债,不能便宜了那个人……您这样,让奴婢如何给韩将军交代啊,您醒过来好不好?您真忍心丢下大伙不管,让韩将军伤心么?”
穆青亦是眼圈通红,在屋里来回转圈,忽然走到尹怀瑜跟前,跪地抱拳:“尹先生,请您想个法子救救我家姑娘,不拘您提什么要求,要多少银子,我们绝无二话,请您一定想个法子……”
人在绝境中总要抓住一线希望,无论尹怀瑜有没有起死回生的本事,但他在这里,是唯一懂医术的人。
内力治病
尹怀瑜慢慢抬起头,含笑道:“好。我会想法子救你家姑娘,但必须答应我一件事。”
他的神色很平静。
穆青一时愣住:“尹先生,您真的能……”
“是,我能。”
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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