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望陛下和皇夫开恩,容我们师徒一聚。”
良久,锦墨道:“就依少傅。”
悔之撑直身体想说什么,被锦墨拦住:“陛下,师者如父母,少傅殷殷思徒乃人之常情,没有理由拦着。”
倒春寒,乍暖还冷,睿和宫正院的几株合欢树尚未发芽,粗大的干枯虬枝直刺云天,更显天高风冷,宫廷寂寞。
时隔一月,少傅沈竹青跟随皇夫锦墨进睿和宫,站在游廊上远远看见站在合欢树下的人时,先开始还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待认出那蓬头垢面,消瘦失形就是长公主时,沈竹青涕泪纵横。
昔日,合欢树花开盛艳,穿淡绿纱裙的少女衣袂飘飘,巧笑嫣然,是夏日里最美丽的色彩,碧蓝的天空,风吹落英缤纷,皆成为衬托背景。
曾几时,明媚的少女面目全非。
树下的人瘦的已然失形,头发打结乱七八糟的缠在头顶,这样春寒料峭的天气里,身上只穿着已经看不出是什么颜色的单衣单裙,风一吹哗啦哗啦要被吹走一般。
已经不能用“潦倒”二字来形容长公主境地。
眼前情形对于倾尽十年心血,希望能教出一代明君的沈竹青来说不亚于一场噩梦,忍不住大声呼喊:“公主,公主!”
沿着游廊疾走,可任凭沈竹青怎么喊,莫离都不回应,木头桩子般站在树下,神色呆滞半天不曾动弹。
长公主怎么了,真的疯了?
怒骂皇夫
沈竹青蓦然刹住脚步,简直要以头抢地,向死去的先皇自杀谢罪了!
老天不长眼啊,月氏将亡,先帝,你若泉下有知,看到最爱的长女变成如此模样,心该有多痛!
沈竹青嘴角抽搐,质问锦墨:“你们就是这样照顾长公主的?!你们如何向先帝交代?!”
又骂:“说什么姐妹情深,全是假话,假话!”
有人因她又吵又闹,莫离全完不予理会,亦丝毫不觉自己龌龊脏臭,她咬着黑乌乌的手指头望着天,眼珠子都不曾朝游廊这边移动一下。
被先帝宠爱呵护捧在手里的长大的长公主;锦衣玉食,昭玥最尊贵荣宠的长公主;张扬跋扈,聪敏狡黠的长公主;朝议上侃侃而谈,舌战群臣的长公主,现在只不过是一具喘息的行尸走肉!
稀世珍珠变成烂污泥,十年心血白费,惜煞,怜煞!
沈竹青捶胸顿足心痛不已,锦墨也是震惊难以置信。
这一月,锦墨忙于国事,大婚后也为避嫌,再不曾踏进睿和宫,他也绝没想到,已经登基称帝的悔之会为难一个已经没有威胁的疯子。
沈竹青指着正院数十个木头桩子似的侍卫和宫女:“你们是在看管犯人么?滚!”
书呆子也有气急败坏的时候,沈竹青见那些侍卫宫女对他的话置若罔闻,愤怒的挥手怒喊:“都给我滚!滚!”
沈竹青抖着手指着锦墨:“皇夫,你若还念及长公主当初对你百般维护,百般信任的份上,就好好对她!
你知不知道,你去仓州救灾失踪,长公主几天几夜未眠,她担心你,日日站在门口等候邸报!承泰求婚,她拒绝,先帝和韩相动了杀机,欲除掉你,是长公主跪在驾前为你求情!
长公主……长公主自我认识的时候,除了跪天跪地跪祖庙祭奠,她没有跪过任何人包括先帝!
她把能给的全给的你,锦墨,你是不是人,你还有良心么,你是不是人啊你!”
心痛难挡
沈竹青连哭带骂,完全没有形象,更不顾尊称体制,手指头直戳锦墨,恨不得把他碎尸万段似的。
末了,跪地大哭:“先帝,微臣对不起你,对不起长公主啊!微臣没脸见你们,微臣死罪啊!”
锦墨被沈竹青指戳痛骂,茫然未觉,只是痴痴睇凝合欢树下,那个毫无反应,对周遭吵闹已无知觉的莫离。
她疯了……独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竖起厚厚的墙壁关闭了所有伤害——她敬爱的父皇,她呵护的妹妹,她守护的昭玥江山,和她,曾经用尽全部来爱的人……
所有的人,都背叛了她,乾安弃她而去,悔之抢她所爱,而他,夺她的江山!
锦墨忽然觉得心口处,痛不可挡。
捂住胸口,身体缺失了一部分,飓风肆虐,空荡荡横冲直撞。
锦墨踉跄后退弯下腰,想要阻止那摧心挖肺的疼痛,然而不能——至此,才知自己已经动情动心,至此,才知自己的残忍,至此,才知自己从来没有明白过自己!
江山社稷,真的那么重要么?
总想着,待到所有事情都办妥了,朝务理顺了,安抚住不听话的大臣了,随着时间推移,他的根基稳固,再为莫离看病,实现当初对她许下的诺言——富贵荣华。
总坚持,终究有一天,他会将莫离呵护在自己的羽翼下,任外面雨打风吹,再不会(炫)经(书)历(网)半分。
总以为,一切还来得及,目前局面只是暂时,所以他忍着,在必须利用悔之的身份之前忍着,总以为一切还来得及补偿。
然而,“补偿”二字不过是自欺欺人。
莫离疯了——若是莫离永远不能清醒,不能回到过去那个时而古怪精灵,时而温柔缠绵的莫离,荣华富贵余生平安对她来说还有什么意义?
那么,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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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就更新到这里,亲们看文几分钟,山水要写几个小时,心力交瘁,累了。
补充一句,从现在起,开始慢慢虐锦墨,一点一点,钝刀子磨死他!
受尽折磨
那么,他呢?
江山迟早是他的,得到江山之后呢?他把莫离的感情置于何地,把自己的……感情,置于何地?!
锦墨悚然而惊——他和莫离还有未来么?
若莫离永远这样疯下去,怎么办?
锦墨不知道,他活了二十岁,一直认为,只有站在世人之端,江山之定,才能堂堂正正说一声——我锦墨,虽是私生子,被世俗唾弃,然,我比不任何人差。
他全天下的人拜服,他要尚世胜后悔,他要母亲看着他,把这尘世的一切踩在脚下!
他做到了,可是为什么丝毫不觉得欢喜,又为什么心无所归?
世人唾弃,他以牙还牙全部讨回。
可假若莫离有一天清醒过来,恨他,怎么办……
多日来,锦墨用忙于朝政的借口来逃避内心惶恐,在看到莫离的第一眼时,终于无可遁形——他的残忍,是那么的不可饶恕。
合欢树下的莫离终于脖子仰困了,扑通腿一弯,坐在地上。
忽然抓了一把土塞嘴里,吧唧吧唧的吃开,犹觉不够,舌头伸出来仔仔细细的舔着手指头,好像那是世上最美的美味。
沈竹青冲出游廊,连滚带爬的跪在莫离跟前,抓住她的手阻止,语无伦次的泣道:“公主,脏,您不能这样啊……先皇看见会心疼的。”
莫离使劲的把自己的手往回拽,呜里哇啦嘟囔着,对沈竹青十分不满。
距离近了,沈竹青才看清楚莫离不止身上脸上脏污,伸出袖子的手腕更瘦如干柴,尤其上面一道道青痕连着青痕,明显是被人虐待所致。
“先帝那么宠爱您,舍不得让您受一点点罪,公主,您不能这样,您让微臣怎么办才好啊,老天爷啊,你不长眼!不长眼啊!”
沈竹青捶地嚎啕:“早知道如此,先帝爷,您还不如带公主一起走,昭玥江山算什么,天下社稷算什么,公主,您疯了,微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不如大伙一了百了……”
忍辱偷生
莫离对沈竹青失态的举动丝毫不觉奇怪,伸出一个手指头:“饿,你吃不吃?”
沈竹青哭声戛然而止,惊问:“公主,你说什么?”
“饿……”
莫离吝啬的把自己的手指头往回缩了缩,傻乎乎咧嘴一笑,嘟囔:“我才不给你吃呢,饿,我饿……”
一连串断断续续的“饿”击碎了沈竹青最后的底线。
呆了半晌,沈竹青搽干净眼泪,跪直身体,郑重其事朝莫离磕三个头,站起身,弹去袍角灰土。
经过锦墨身边时,沈竹青略停顿瞬间,只说了一句话:“锦墨世子,你扪心自问,公主可曾有半分对不起你!”
沈竹青大步走出睿和宫正院,留下莫离坐在地上,仍旧傻傻的呢喃。
锦墨不知道自己如何走到莫离跟前的,静静看了她许久,弯下腰,抬手摘去她头发上的枯叶,低声问:“离儿,你恨我么?”
莫离痴呆无表情,目光茫然无焦距,她眼睛里没有他,亦或者,从此以后都看不到他了……
锦墨心下忽然大恸,不自禁展臂抱住莫离:“离儿,你记住,我叫锦墨,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在皇家中秋游园宴会上,你身穿一身大红锦纱裙,抬着下巴问我‘你是谁’,我回答‘敝姓尚,名锦墨’。离儿,我是锦墨……”
合欢树,绿荫如伞,花似团绒,日出而开,日落而合。
合欢树,寓意美好,合而喜乐的意思,
可是他和她之间,在错误的时间地点认识,是错长在合欢树上两朵错误的花,日出前凋谢,日落后枯萎,看不到天亮的时候。
锦墨喉结滚动声音哽咽终究说不下去。
就算这样静静的抱着她,也成了一种奢侈。
“锦墨,你做什么?!”
悔之在锦墨身后尖叫:“她疯了都不放过你!我不许你们这样,不许!”
夫妻离心
悔之抓住锦墨的胳膊强迫他转身,厉声质问:“你是不是喜欢月莫离,你是不是打算拥立她取我代之?!”
锦墨挥开悔之的手,长眸尽皆怅惘:“她疯了,已对你我没有任何威胁……”
“我不信,你说的话我半句都不信!”
悔之神色狂乱,甚至不顾帝王体面,一叠声的嘶吼:“我对你挖心掏肺,你却从不肯对我开诚布公!马场我给‘风印’下毒针,你斩杀‘风印’,后来我买通刺客,你又以身挡剑,要不是除夕夜情势所逼,暴露你影楼楼主的身份,到现在我都不知自己买通的那些刺客就是你的手下!锦墨,中‘绝杀’者必死,你为月莫离命都不顾,再三再四舍身相救,敢说没有对她动心?!”
锦墨要说什么,被悔之大声喝止:“你不用解释,好,就算是为了得到麒麟宝珠,你将计就计利用月莫离。那么除夕夜没有斩草除根留着这个祸害,至今不和我圆房,你还敢说不是因为心里有她的缘故么?锦墨,你回答我!”
锦墨抬手,示意周围侍卫宫女退下,等人都走了,方才缓缓言道:“悔之,当初我们协议,并不包括我必须与你做真正夫妻,现在皇帝你也当上了,宫禁谁都要看你的脸色,还有什么不满的?”
“可是……”
悔之被锦墨淡漠疏离的神色吓住,愤愤半天,左右权衡不敢逼他太过,不得不放低姿态,嗫吁:“可是我们现在是夫妻了啊,我哪里不让你满意,你说出来,我可以改……”
被妒忌的怒火烧的五内俱焚,悔之表面上仍可怜哀求:“现在昭玥江山都是我们的,锦墨,我是皇帝,你是皇夫,我们本因该恩恩爱爱让天下所有人羡慕才对,难道你不喜欢我么?”
手死死掐住腰间金丝缀缧的蟠龙络子,手心硌的生疼,悔之忍着,含泪于睫,只盼自己的软弱能打动锦墨。
锦墨嗤的一笑:“喜欢?”
禽兽求婚
锦墨忽然抬手握住悔之的脸,直直的看尽她的眼睛里,讥讽道:“你就敢说自己真的喜欢我么?悔之,别在我跟前演戏,你是什么人,我最清楚。你要当皇帝,我就让你当皇帝,知足吧,不要在我面前演戏,留着这副可怜样子骗骗满朝文武骗骗百姓同情或许更有用处。”
悔之脸色倏然煞白:“锦墨,你不会真的……”
“我不会,有你当皇帝,我可以抽出心思治理朝政,所以悔之,你乖乖的你的皇帝,对莫离好一点,别轻举妄动!”
锦墨拍拍悔之的脸,拂袖而去。
尚御城被封为散衣侯,有身份无权利,是个闲职,忽然上折子,请旨赐婚,求长公主月莫离下嫁。
早朝时,尚御城的求婚折子一经内官念出来,朝堂上炸开了锅。
谁都知尚御城文不成武不就,欺男霸女是个禽兽。
以沈竹青为首,一干老派臣子最为激动,齐刷刷跪了一地,恳请悔之体恤长公主身体欠佳神志不清,若为人妇,夫家长辈定然不喜,反而扫了皇家体面。
这些大臣顾忌锦墨在场,没有说难听话。
悔之听完,脸色非常难看,冷笑:“诸位的意思,我姐姐这辈子不嫁人,就符合皇家体制了?”
沈竹青梗着脖子,丝毫不退让:“微臣不是这个意思,但有一日,等长公主清醒过来,再议此事也不迟。”
沈竹青忽而对锦墨道:“无须长公主嫁入尚家,皇夫的家势已经显赫如日中天了,请皇夫三思,切莫做出追悔莫及的事来。”
悔之和一干大臣争辩的时候,锦墨一直低着头,以手撑额头不说话。
此际被沈竹青点名,锦墨微微转脸,似笑非笑的问:“陛下,御城求长公主下嫁,真是他的主意么?”
锦墨声音很低,嘴角噙笑,可是目光却如冰凌,尖锐萧杀似要看透悔之。
悔之如芒刺在身,不由的喏喏:“我也不知情。”
悔之心虚的错开目光,不敢和锦墨对视。
欺负莫离
良久,才听锦墨提声道:“少傅说的有理,当下最要紧的是给长公主看病,其它的以后再说罢。”
闻言,沈竹青大松一口气,险些瘫软在地上。
国丧终于过百天,百日祭、祖奠、启行、谒陵,安奉等一系列繁杂程序完成,乾安的梓宫终于入陵寝,于明慧皇后合葬。
他们生不能同时,死终于同穴,也算告慰了乾安十多年的寂寞相思之苦。
安奉那天凌晨,锦墨打算亲自去接莫离参加葬仪,总想着她心里一定惦记着亲自为父皇乾安送行,只是因为脑子不清楚,说不出来罢了。
却因为其它杂事耽搁了,锦墨与庆州回来的密探在御书房商谈完事情,天已大亮,他匆匆往睿和宫走去,刚进大门,就听到吵闹之声。
锦墨沿着游廊拐过转角,一眼就看见正院宫女嬷嬷们拉扯侍卫叫骂,双方几十个人乱纷纷,场面煞是哄乱。
而原来的黎美人,现在的黎太后叉着腰,呵斥侍卫们驾前无礼,胆敢冲撞哀家,都不想要命了么?!
莫离这日穿的还算干净,只是一身素白衣裳被黎太后带来的人拉扯的不成样子,抱着头缩在宫院墙角浑身发抖,比上次见到时更可怜。
睿和宫的侍卫已经全部撤换成可靠的人手,侍卫们奉锦墨之命保护长公主,倒也尽心,再没发生过莫离衣衫破损吃不饱饭的情况。
今日一早,黎太后突然带着一群宫女嬷嬷来睿和宫教训长公主,侍卫们倒是想栏,可是没法拦啊。
太后毕竟是太后,不敢推,不敢打,更不敢伤着她,还得恭恭敬敬的行礼,弄不好一个大不敬的罪名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