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十支儿臂粗的巨烛将政和殿照的灯火通明,丹墀之上龙椅宝座旁边设一锦杌。
钟吕鼓乐声中,众内监宫人簇拥着莫离缓缓登殿,于锦杌上落座。
庆功酒宴
织十二赤色翟纹小轮花的青色翟服,配玉革带,青袜青鳥,头上十二树金花,中间龙衔明珠,华盖翠羽将衬托莫离尊荣华贵,一扫少女稚嫩之气。
众臣跪拜,朝空置的龙椅先三呼万岁,再拜公主千岁千千岁。
莫离抬手,请众卿平身。
謦声三响,内监手捧明黄绢帛缓缓上前。
众臣再拜,跪地接旨。
内监大声宣读乾安帝犒赏三军的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护国军大将军韩承泰率军大捷,破桑城,歼敌三万,令阔邺丧胆,振昭玥国威。朕帝心大悦,封韩承泰大将军称号,赏银五千,贡锦二十匹,赐将军府邸一所。其余立功将士皆官升一级,赏银一千,赐宫女各两名。钦此。
群臣齐呼皇恩浩荡,万岁万岁万万岁。
承泰上前接旨,三跪九叩谢主隆恩。
说实话,大伙都对乾安帝的圣旨有些疑惑,其他将领皆官升一品,恩典本就平常,而承泰是护国军主帅,立下赫赫如此军功,反而连手底下的将领都不如,官阶不升,大将军封号听着风光,实际仍旧是只有三品。
莫非乾安帝忌惮韩承泰手里兵权,才有所保留?
也是,楚王尚世胜的例子就放在那里,权高位重,最后就威胁到皇帝。
只大伙在心里疑惑,表面不敢露出来,纷纷端着笑脸上面给承泰道喜。
今日是犒赏三军的贺功之宴,所以众臣神色皆轻松。
承泰是主客,谢恩后便坐在丹墀下面的左侧首位,护国军立下军功的众将领两人一案,互相招呼着嘻嘻哈哈地落座。
楚王尚世胜亦出席御宴,他的座位在丹墀下面的右侧,后面是韩明忠,其他三品以上大臣按品阶设位。
一时宫乐起,歌伎们踏着丝竹之声妖娆起舞,宫女们流水般上酒菜,庆功的酒宴方才正式开始。
老奸巨猾
莫离被满头的金花揪的头皮疼,可到了此种场合,亦不得不收敛着,打点百般精神,笑如春风先为护国军众将领敬酒。
说实话,莫离很喜欢这些征战沙场,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将领。
他们举止粗鲁,说话直爽,不像居于京城的大臣们心眼多,诡计多。
他们心里想的是什么就说什么,恩怨分明,就算得罪人,也是明着来,不会暗地里使绊子。
尤其让莫离高兴的是,这些将士似乎对她很尊重,敬过去的酒,皆起身豪爽饮尽,并真诚的大声感谢长公主赏酒。
莫离并不知道,当初自己意气用事,动用公主府的私房钱为阵亡的将士们追加抚恤银两在军中引起很大的反响。
军人们不介意长公主如何荒诞不经的流言蜚语,他们只在乎,那些死去的兄弟的家属因为那多出的五两银子可以多过几天好日子。
所谓皇恩浩荡,五两银子便知分晓。
十万两银子就收买了数万人心,楚王尚世胜对此甚是咬牙切齿。
早在送长公主麒麟珠的时候就发现不对劲,她的心机,她的强势或许稍嫌稚嫩,但绝非自己所想的那么不堪一击。
尚世胜怀疑自己当初是否太过轻敌,才会相信她做出的种种荒诞行径是出于本质。
也是啊,月氏的子孙哪一个是好相与的?即便乾安帝,半年死不活的没几天日子了,也能躺在龙床上运筹帷幄。
看看现在,护国军众将领对长公主感恩戴德,就差起誓拼死效忠了!
尚世胜扫视君仁臣忠的场面,暗自冷笑,可惜已经迟了,他布下好棋请君入瓮,月莫离再机警,奈何乳臭未干,终究成不了大器!
含沙射影
被尚世胜阴隼的目光逼迫,莫离只觉后背凉飕飕的,就好像自己是个经验不足的幼兽,被老奸巨猾的狐狸逼到死角无路可逃。
这感觉非常不好,但莫离不后悔当初按捺不住性子,在没有足够能力与之对抗前过早地暴露尖锐的爪子。
人都是逼出来的。
想她以射箭比赛为终身职业的运动员,偏偏要在步步惊心的政治倾轧中闯一条活路,变成一个完全和自己本性背道而驰的人,全都拜尚世胜所赐!
丹墀之上,笑靥如花的少女和下首心机重重的楚王良久对视,方才还热热闹闹的的气氛突然就冷凝至极点,大殿里群臣皆有点不知所措。
连正在歌舞的宫伎们亦放缓舞步,迟疑着是否要继续下去。
当然,也有人丝毫不为所动。
韩明忠,承泰,锦墨三个人隔着十几张案几,各自眼观鼻鼻观心,默默饮酒。
尚世胜突然大笑,站起身,高举酒斛:“长公主如今替陛下主持朝政,不止朝臣拥戴,且八万护国军亦以长公主马首是瞻,想来过不了多久,陛下就可安心颐养天年了,老臣敬长公主一杯,祝您早日达成所愿。”
尚世胜此话大有深意,许多大臣都变了脸色。
楚王这是暗示莫离拉拢人心,要取而代之乾安帝的皇权。
自古皇家最忌讳的就是父子,兄弟之间的皇权之争。唐太宗军权在握,武门之变杀兄逼父,虽一代明君,史记上却留下不可抹杀的污点。
现莫离尚未正式册立为储君,行使的却是储君也过之而不及的权利,势头不亚于皇帝亲政,大臣们都明知这帝位迟早是长公主的,可叫尚世胜如此说出来,便有了别样的意味。
伤人伤脸
莫离到底经验不足,怔愣着不知该如何接尚世胜的话,仓促之下也举起面前酒斛,努力维持平和笑容:“楚王言过了,我父皇只龙体欠安而已,待痊愈了,自然还是由他继续执掌朝政,这杯酒,就祝父皇早日安康吧。”
莫离先自饮尽,待抬头,却见尚世胜一口酒也未喝,似笑非笑:“要说祝陛下龙体安康,老臣倒觉得这杯酒应该敬另外一个人,听说悔之公主日日衣不解带不眠不休地侍奉陛下,若陛下果真痊愈可以执掌朝政了,她才是记首功当之无愧的人。”
尚世胜不看莫离脸色,转而环顾四周:“诸位大人,你们觉得本王说的可对?”
大臣们面面相觑,有的人低头不语,有的人不屑一顾,但也有人应和:“是,悔之公主孝心感天动地,的确应该敬她。”
“我朝以仁孝治天下,却不知今天的场合,为何不请悔之公主呢?”
……
一时间大殿嗡嗡之声不断。
沈竹青愤而起身,为莫离说话:“楚王,长公主整日操劳国事,亦是为陛下尽孝,你这番言辞是何居心?”
本以为,尚世胜必要反击沈竹青,却不想,他故作【炫】恍【书】然【网】道:“哦,原是本王考虑不周言语失当了,少傅莫怪,长公主莫怪。”
尚世胜便将酒饮尽,末了,又漫不经心地补充一句:“便是看在犬子锦墨久居公主府的份上,本王也不可能对长公主所作所为有任何非议,今个本王高兴喝醉了,玩笑而已,玩笑而已……各位别当真。”
这句话说完,沈竹青的脸色铁青,韩明忠动容,连一向沉郁少言的粱寒山都洒了半杯酒,紧抿嘴唇极力克制。
更别提承泰腾地从案几后面站起身,便是要与尚世胜起冲突的样子。
伤肝伤肺
承泰下首坐着的一众将领见势而动,纷纷起身与尙世胜怒目而视,虽参加皇家御宴不准佩武器,但征战过沙场的人自有一股杀气逼人。
这边,楚王一党文臣武将亦不甘示弱,场面顿时剑拔弩张。
韩明忠咳嗽一声,狠狠地扫视众将,沉声命令承泰:“一点规矩都不懂了么?长公主既敬过你三杯庆功酒,还不赶紧回敬?!”
承泰方才极力压住火气,端起酒斛,转头注视丹墀上面坐着的莫离。
手,紧紧攥着酒斛,那一圈圈繁复的花纹把掌心刻出血痕,可是莫离觉不出疼痛,亦看不到承泰与众将的动作,只是茫然的抬头,遥遥看向宴会末席的那个人。
尚世胜恶意的挑衅,不过是为长公主好色荒诞的品评再多增添些谈资罢了。
可是锦墨所受的侮辱竟是出自他的父亲,当着诸多文武大臣,尚世胜丝毫不给锦墨半分颜面,父子之间毫无情份!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为我死,这常人难以忍受的侮辱,始作俑者是她。
是她……
莫离说不出话,只怔怔地睇睨那个垂眸独饮,孑然孤零的身影,她说不出任何话。
“公主?”
承泰心疼地望着丹墀上的少女,从未见过她如此伤感的眼神,让人恨不得立刻拥抱她在怀,给她支持下去的力量。
欲安慰她却不能,承泰恨,恨“顾全大局”四个字如同绳索,将他捆的死死的不能动弹,才让她尊为长公主,却要受臣子的嘲笑侮辱。
她只不过是任性的孩子而已,何尝懂得人心叵测,每一次无心玩闹的举动最终都要付出血淋淋的代价。
莫离默默地饮尽手中酒,烈火一般的酒精入喉,把她五脏六腑烧的沸腾起来。
——锦墨,今日你所受的,来日我必加倍为你讨还!
针锋相对
长公主丝毫没有因楚王的挑衅而气恼,脆生生生地笑道:“承泰,听说过去楚王纵横沙场令敌军闻风丧胆,这几年虽不动刀弄枪的了,然老当益壮的道理是不错的,你做后辈的该敬一杯酒。”
尚世胜眼睛精光暴现,似被激怒,尚来不及反驳,这边承泰已含笑端酒:“王爷,晚辈不才,还望王爷以后多多指点昔日经验,不吝于赐教。
莫离讥讽的意思明明白白,承泰配合的天衣无缝,楚王偏偏发作不得,干笑两声:“俗话说后生可畏,本王已经老了,不敢说指点二字。”
再入座,楚王便消停许多,与别的大臣谈笑风生,恍若方才的事没有发生过一般。
庆功御宴又顺畅的进行下去,群臣看歌舞,赏美人,酒觥交错,又入佳境。
宴散已至亥时末,莫离喝了不少酒,晕沉沉被人送回公主府,倒床上就人事不醒了。
半夜突然感觉熟悉的清冽气息淡淡萦绕着,莫离努力睁开眼,挣扎着拽住锦墨的袍袖:“锦墨,你怨不怨我?”
锦墨站在床边,背对着一盏未灭的烛火,眸光幽暗,如一泓无底的深渊,缓缓摇头:“不怨。”
莫离颓然跌在枕上:“我只后悔没早点恳请父皇赐婚,让你受今天的侮辱。”
“我不在乎,这不算什么……”
“比起楚王,我太沉不住气,不过锦墨你别担心,楚王他嚣张不了多久了,我会为你和王妃讨还公道,把他欠你们母子的,都要回来。”
良久,锦墨替她盖上锦被,叹息一声:“睡吧……”
翌日醒来,莫离第一句话就是问阿如:“锦墨昨夜有没有来寝殿?”
阿如摇头:“没有。”
原来是做梦,莫离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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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女有别
阿如欲言又止,嗫吁半天,终鼓起勇气继续道:“公主,奴婢知道先前您几次宣召锦墨世子在寝殿过夜,其实并没有发生什么事。可毕竟男女有别,现在承泰大人回京了,您就算要掩人耳目给楚王演戏看,也要顾及承泰大人的感受……”
莫离瞥一眼阿如:“你怎知我在演戏?”
“因为奴婢并没有发现,发现公主……”
“落红”两个字阿如不好意思说出口,渐渐红了脸、
莫离好笑:“那承泰就不是男的了?我和他就不是男女之别了?”
阿如认真地分辨:“那不一样,承泰大人和您自幼一起长大,感情自然比别人深厚。”
莫离懒得和阿如解释感情深厚与否,与认识长久与否不存在必然联系。。
这日晨议早早结束,承泰站在文琦殿廊下候着,见莫离出来,上下打量一番,摇头笑道:“这身衣裳不能骑马,叫阿如伺候你另换一件,穿暖和点。”
天色灰沉沉的,就要下雪的样子,承泰的笑容温暖,语气自在,好像他仍旧是昔日公主府的侍卫,从不曾离开过。
莫离也微微笑了起来,心头阴翳一扫而空:“上次你叫穆青送的马,我还没骑过呢,不过这种天气不适合去马场,咱们就在后园子骑吧。”
承泰点点头:“那我先去后园子等你。”
莫离回寝殿换一身胭脂色狐裘骑马装,与阿如去后园子。
承泰正在马厩喂马,一扭头,见莫离一张小脸围在寸长的锋毛中,粉扑扑的只剩巴掌大,不由扑哧笑道:“离儿的样子让我想起从前在宫里的时候,你偷偷地穿上陛下的镶银狐龙袍,结果小身子骨撑不起来,一走路就摔跤,哭的那叫一个惨啊,差点把屋顶都掀了。”
莫离好奇地问:“后来呢?有没有被父皇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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鞠躬。
老实穆耳
莫离好奇地问:“后来呢?有没有被父皇发现?”
“当然发现了,陛下倒没有说什么,反而是高全和我挨了一顿骂,说我们没看顾好你。”
“我小时候是不是很顽皮?”
承泰笑睨她:“你自己说呢?”
莫离怕穿帮,不敢就这个话题继续下去,讪讪地别开脸。
承泰把他送给莫离的马从马厩里牵出来,叹气摇头:“这可是阔邺国最好的马了,竟被你养成猪,简直是暴敛天物!”
牵出来的马通体纯白,无一根杂毛,膘肥体壮神骏异常,尤其那一双眼睛又大又美,黑宝石般明亮。
莫离还是一次见到如此俊美的马,不禁“呀”地一声:“承泰,这是你送我的马?它怎会是猪,明明好看的不得了嘛。”
“你懂什么,这种马形体偏瘦,适合千里奔跑。”
承泰啧啧地摇头:“你该不是从未骑过它吧?可惜了,好好的马弄成废物,你府里的马夫是怎么养马的?!”
旁边一个下人登时跪地,战战兢兢地磕头:“公主恕罪,将军恕罪,这马是刘管家交代小人特别看养的,说是将军送给公主的礼物,小人一直精心伺候着不敢怠慢。”
莫离笑道:“起来吧,我又没怪你。”
承泰先前是公主府侍卫,所有下人他都认得,却见此人面生,不由多看几眼,问:“你认识我?叫什么名字?”
“将军把小人从阔邺救回来的,所以小人记得将军,小人的哥哥是穆青,公主亲自为小人赐名穆耳。”
莫离想起来自己的确同意穆青把弟弟收留在府里,便解释:“这人本来叫猪耳,我嫌难听,替他改了。”
承泰蹙眉道:“你既是阔邺的奴隶,就该懂得养马,怎么把马养成这样子?”
穆耳都快哭了:“小人本想着要时常骑出去遛遛的,可京城不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