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离一会蹙眉,一会傻笑,一会又摇头,一会点头,喃喃自语着。
阿如提灯悄悄地进来,见到她如中魔怔在殿内轻飘飘的走来走去,不禁唬了一跳:“公主,您怎么了?”
莫离站定身:“锦墨呢?”
“在落枫院啊。”
“哦。”
莫离又开始踱步,沉吟。
阿如好笑道:“奴婢以为公主睡着了,半天不敢进来上灯,既然公主没睡,不如叫人把晚膳送进来,您趁热吃一点,可好?”
莫离这才发现殿内光线昏暗,天色已黑。
阿如击掌叫人,几个丫鬟进殿点亮烛火,摆置小几上晚膳。
莫离却没胃口,潦潦草草吃了几口菜,就放下银箸,吩咐阿如将饭菜撤了。
走出殿门,一轮满月悬挂宫宇檐角,映照一地白霜,廊下的宫灯摇曳,紫藤花香,树木扶疏,本是良辰佳境,可惜夏夜闷热,风吹拂面,无一点凉意,莫离越发地烦躁。
沿着长长的游廊,九曲汉玉水廊,花墙长廊散步,不知不觉,却又走到熟悉的小径上。
莫离抬头,看看落枫院的门匾,自嘲地弯弯嘴,吩咐身后的阿如:“不必跟着了,回去罢。”
“……是。”
阿如几不可闻地叹气。
落枫院树下悬一盏灯,灯下竹席上置一小几,几前盘腿坐一人,他对影独酌,袍角徐徐,浅淡的就像要被风吹散。
寂寞惹祸
莫离静静看了一会,走过去,笑道:“怎么一个人喝酒,也不叫我?”
锦墨手中酒盏顿住,慢慢抬起头,灯火温暖,却难掩他眸中落寞。
半晌,他才浅浅地勾唇:“请坐罢。”
莫离微微吃了一惊。
锦墨的语速平稳,但很慢,分明不胜酒力,看来已经一个人喝了好半天酒了。
莫离蹙眉:“斗儿呢,怎么不劝劝你?”
“劝什么?”
锦墨困惑地望着莫离,忽而不悦:“若不想饮酒,就请离开,如此高高在上地站着,我看着头疼。”
果然是醉了。
莫离无奈地盘腿坐下,这一坐,踢倒了几个酒壶,空荡荡地撞在一起,碰碎静夜岑寂。
锦墨犹在往自己的酒盏里斟酒,莫离犹豫一瞬,没有劝他,只从几上的酒具里挑出一个酒盏,含笑道:“给我也斟上。”
几上的菜几乎没有动几筷子,已经凉透,好在两个人重在喝酒,谁都没有理会。
好半天过去,锦墨都没有说一句话,一杯酒一杯酒仰头喝下,好似要借由那辛辣的液体浇熄身体里的什么东西。
莫离无端端地为他心酸起来:“锦墨……你想怎样都成,只是……别伤着自己,那不值得。”
锦墨先是一愣,然后赫赫地笑出声:“我想怎样都成?我有资格么?”
他的笑声凄凉苦涩,更像是哭。
“公主一定瞧不起我吧……”
莫离急道:“没有。”
锦墨却不在乎她的回答,径自摇头,一面喝酒,一面断断续续道:“莫说是他,莫说我母亲,就连我自己都瞧不起自己……可我没法子,没法子,他们的罪要我承受,我逃不开……”
“你随时都可以离开公主府,锦墨,别这样。”
锦墨突然问:“公主,你真的喜欢我?”
你喜欢我
锦墨突然问:“公主,你真的喜欢我?”
莫离大窘:“……我……”
“千万不要,千万别上我父亲的当,你若真的喜欢我,迟早会变成另一个我……”
莫离糊涂了:“什么意思?”
“我恨他,恨不得杀了他!”
锦墨的声音渐厉,沾了酒气的眼眸泛出红丝,妖异如修罗。
他完全醉了,说话语无伦次,可是酒后吐真言,他的苦,他的悲,他的自厌,他的不甘,他的挣扎在这一刻展露无疑。
霎时间,锦墨似乎被自己的声音吓住了,意识到失言,微愣片刻,神色恢复恬淡,只默默饮酒,再不说话。
莫离却是百味呈杂。
谁能想到,卓而不凡的锦墨,内心千疮百孔,唯有说不尽的无奈与苍凉——不能自己选择出身,无辜背负上一代人的爱恨恩怨,他不过是尚世胜利用的工具而已。
他说的连母亲都瞧不起是什么意思?莫非楚王妃白妙心也……
莫离摇头抛开脑海里不可思议的念头,尚世胜对锦墨不好还可以理解,但楚王妃怎么可能?
她毕竟是锦墨的亲生母亲,血浓于水,所以锦墨才会因为她被尚世胜所控制。
白天见到白妙心的样子在眼前浮现,绝世美人,居然沦落至此,这一对母子究竟遭受过怎样的苦痛呢?
而莫离终于可确定,锦墨绝非甘做尚世胜的傀儡,且他们父子间多猜忌,无亲情。
莫离千思百转,心有疼,又有隐隐的欢喜。
心疼锦墨承受之重,苦衷难言。
欢喜锦墨和尚世胜终非一路,不是她的敌人。
自从去楚王府探视过白妙心之后,锦墨几乎足不出户,更加寡言。
这日,莫离让丫鬟去落枫院三请四请才把锦墨请至内书房。
预留后手
这日,莫离让丫鬟去落枫院三请四请才把他请至内书房。
莫离在书房读书,锦墨做账。
两个人隔着桌案面面相对,莫离很想问问楚王妃的情况,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改成别的:“锦墨,公主府的账目你看完了没有?”
“嗯。”
“我现在有多少余钱?”
锦墨报出一个数目,让莫离目瞪口呆:“这么多!”
“公主让我算这个,可有什么目的?”
莫离支支吾吾:“我就是想知道。”
她犹豫一会,才说:“我想把多余的钱在别处买地置办宅子,最好是江南一带,我不放心让府里原来的管事办这件事,锦墨,你可愿意帮我?”
锦墨从堆叠如小山的账本中抬起头,审视莫离许久,才说:“好。”
锦墨不问原因就答应,让莫离松了一口气。
“去办事的人手最好不要动用府里的人,锦墨,你有合适的人选没有?”
“杜怀远正好在仓江,他不是好奇的人,办这件事定让公主放心。”
“嗯,那就好。”
锦墨猜测的不错,弹劾杜怀远贪污的折子果然别有内情。
原来历年仓江筑坝修了漏,漏了修,加上工部官员在中间捣腾,就欠了河工不少工钱。
杜怀远初上任时估算了一下,上报户部十五万两修水利的银子,户部只批了十万两,实际到账五万。
杜怀远全部清偿河工的工钱,最糟糕刚刚发完银子就失火了,账本付之一炬,而水利修建迟迟不能实施,仓江所在的州官就上了弹劾的折子。
江南房产
幸亏韩明忠派去的大理寺御史厉害,他去仓江先不查账本被烧是否属实,只日日留恋仓江两岸走访河工,搜取人证证实五万两银子的确发放到河工手里,又揪出上届贪污官员,然后追究余下的五万两银子户部迟迟不发的原因。
仓江账本被烧死无对证,案子再审下去,原来是上任工部治水的官员贪污,然后买通盗匪火烧仓江账本栽赃杜怀远。
只可惜工部的官员畏罪自杀,没有问出设计这件案子的主谋,不过结局总算差强人意,至少证明杜怀远是清白的。
御史审完案子回京,替杜怀远带回一样东西送到公主府的锦墨世子手上,锦墨又把它交给莫离,就是江南的房产地契。
话题到此结束,后来谁都没有再提这件事。
封锦墨为礼部仪制清吏司郎中的圣旨终于下来。
礼部仪制清吏司郎中五品官,不大不小,且是个无关紧要的闲职,恰好可作乾安帝感谢锦墨救了长公主的人情回礼。
便是如此,乾安帝也和韩明忠商量好几次才做出的决定。
西府捷报频传,昭玥大军长驱直入阔邺境内号称天险的桑城胶着数日不分胜负。
阔邺大旱天气干燥,两军都有疲态,阔邺国王有求和试探之意,护国将军周正齐送密折至京,乾安帝朱笔御批“战!”
尚未打到阔邺真正低头,此时停战,前面的功夫白费不说,且无法对昭玥边境的百姓交代,
京城这边也到了秋试的时候,韩明忠主持文试,长公主莫离主持武试。
乾安二十年八月十八日,武举进贡院,封场。
来自全国数百名武生先比试拳脚功夫,二场比骑射,三场比兵法策论。
围场赐宴
拳脚功夫和骑射都是真刀真枪真功夫,几场下来,能者胜出不劳莫离费心,可对于策论莫离压根就是一窍不通,只好求助锦墨。
锦墨做了礼部仪制清吏司郎中以后,正职没有多少事,反而成了莫离的贴身跟班进出如影相随,替她批阅武举的策论卷子更不在话下。
没两天,武试就选出一二三名,莫离连同韩明忠将文进士和武进士结果一同呈报给乾安帝。
上心大悦,放榜后赐宴京城南郊围场,由长公主代为召见文武进士,与秋猎一并举行,特旨各府士族子弟出席。
按惯例,原本是该赐宴琼林苑的,但因边境战事影响,乾安帝兴武壮国的意图明显,一时间文武举子和士族子弟皆开始练习骑射欲在秋猎场上大展身手,以谋帝王青睐。
莫离出入都带着锦墨相随,去围场狩猎也不例外。
她束发冠穿一身紫色软甲缓缓走出螭龙青辂,英姿飒爽的身影让众人眼前一亮,纷纷拜倒参见长公主。
莫离眉目带笑逡巡跪地的人群,在尚御城头顶停顿一瞬,方才扶着锦墨的手走下青辂,道一句“平身”,大摇大摆地进了皇家围场高大的穹门。
皇家围场背面山峦起伏,初秋的风吹黄漫山遍野的树梢,在朗日碧空下翻卷金浪,波波起伏连绵不绝,远远看着就叫人心旷神怡。
莫离旁若无人地侧头与锦墨说笑,毫不在意那些举子士族子弟侧目不屑的神情。
她自然知道这些人都不服她,只是一时半会的想不出什么好法子来,索性顺其自然。
自有礼部官员按历年的琼林宴唱贺词,内官宣读乾安帝圣旨,祝贺进士们红榜高中,并赐酒三杯,几十人跪地谢主隆恩。
随心所欲
一套繁琐的程序走完,鼓响三声,莫离登上围场正中的高台,站定后提声道:“列位都是栋梁之才,父皇与我深以为幸昭玥得列位襄助。
列位都知道,我昭玥边境战火硝烟,国家正是需要人才的时候。虽然列位中间有出身缨簪世家的子弟,还有中选的武举文举四甲进士,但纸上谈兵并做不得准。
今日我代替父皇主持秋猎,便是要在列位中间选出真正善骑射,懂战术的将才,希望列位都能在此次狩猎中大展身手,不负寒窗十载练得的一身好文章好武艺,日后报效国家方才是男儿本色。”
莫离这话有重武轻文的意思,那些文举和善文的士族子弟便有不满之色,在底下小声议论起来。
莫离笑道:“自古言文定国,武兴邦,俗话说齐心协力,其利断金。我昭玥能有今日昌盛,是无数人的心血凝结而成,而非某一个人的能力。
文武兼备的天才毕竟是少数,今日狩猎就是以小见大,主要体现团队合作战术战力。
所以规矩是大家自行选择合作对象,十人文武组合成一队,以小队形式进行狩猎,二个时辰之后在这里聚合,哪个个小队的猎物多,哪个小队就算赢,如何?”
众人一听都觉得公平,抱拳称“是”,各自散开搭配人员,不一会,五支小队组成,侍卫们送上弓箭良马,鼓声一起,几十人马窜入围场的密林中。
从高台上下来,莫离和锦墨在围场别苑殿廊下喝茶,一面看着侍卫们在广场摆桌布宴,一面闲话。
“锦墨,你一直皱着眉,是不是对我方才的话不以为然?”
锦墨慢慢地抿一口茶,“唔”了一声,又道:“也不是,公主若想在此际显示手段,就不该拉着我私自闲话。”
围场受辱
莫离冷笑:“我有过手段么?只怕在那些人眼里无论我做什么,都是随心所欲的胡乱玩闹罢了,你也是如此认为吧?”
锦墨淡淡睨一眼莫离,不置可否。
莫离不自在地别开脸,静了半晌,干笑道:“反正我名声已经不好了,无所谓别人怎么看,但你心里一定怨恨我连累你。”
锦墨以手抵唇,清咳:“没有。”
“真的?”
“真的。”
莫离抬眸定定地注视锦墨半晌,点点头:“那就好。”
两个人对视,目光中有试探揣测,片刻,不约而同地达成某种契约一样会心而笑。
两个时辰很快过去,狩猎的队伍陆陆续续地回来,皆收获不菲,侍卫们上前一一清点,将结果报知莫离。
莫离立刻颁发乾安帝事先准备的封赏赐予胜出的小队组员,便是没有赢的,亦有御赐的玉件,一时人人兴奋,山呼万岁谢恩。
尚御城所在的队伍猎物最多,莫离拉着锦墨过去恭喜众人,谁成想尚御城趾高气昂待理不理,压根不领情。
莫离心里就来了气,讥讽道:“二公子青出于蓝胜于蓝,昔日楚王做烈骑大将军驰骋疆场的时候,怕也没有今日二公子的骄傲风光,不过好歹你大哥在这里,怎么不拜见他?”
自从尚御城走进围场就没正眼瞧过锦墨,好像不认识这个大哥。
此刻被莫离揭穿他不懂礼数,尚御城仍旧是不屑,漫不经心地抱拳:“公主,我敬你身份,但并不代表我需敬你身边的人,不过是一个上不了台面的人而已,贱人生下的儿子还是贱人,我压根不认得他。”
尚御城此言一出,左右人都看向锦墨,尤其那些士族子弟略闻尚家的家事,更有抱着幸灾乐祸的心思看他们兄弟如何反目。
莫离已是大怒,脸色变了几遍,忍不住去扳锦墨的手臂,暗示他不要在意尚御城的浑话。
初露锋芒
锦墨却是神色不动,像是没听见尚御城的话一样,只是他的眸色更黑更沉,让莫离心颤。
“锦墨……”
锦墨重重地捏一下莫离的手,淡笑摇头。
“好一付情深意重的样子!”
尚御城击掌大笑:“公主,我要是你绝不会高兴,因为有其母必有其子,当娘的就会做戏给人看,当儿子自然也不会差,这颠倒众生的样子是专门要给人带绿帽子的,公主,你要小心提防啊。”
莫离狠狠地瞪眼:“尚御城,你闭嘴!”
锦墨松开莫离的手,推她:“公主,你不是要看武举们射箭吗,还不快去。”
尚御城竟不分场合地点出言无状,不忍心锦墨在众人面前难堪,莫离只好放弃计较。
她僵硬着转身,耳畔仍听尚御城在挑衅:“大哥,你配让我叫你大哥么?不要以为跟了公主几天就以为有人给你出头了,在尚家,你永远是贱种……”
莫离咬牙大步走开,文武进士和士族子弟簇拥着她走到校场,众人准备弓箭比试给她看,却听她厉声道:“给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