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婶跟在后头,到得大门时,哭了起来:“老安人,求你少说得一句吧,娘子身子弱,哪里经得起这般吵闹。你虽不是她亲娘,好赖也是看着她大的,怎么就这般狠心,为了点子聘礼硬逼她打胎,前儿大夫说了,果真小产了,就娘子的身子,怕是不好呢。难不成你非要逼死了她才甘心么!”
苏陈氏冲着大门内叫道:“不识好歹的小贱蹄子,果然嫁给钟员外,还不是她享福,我能有甚么!我晓得,她以为周家太翁做过两天小官,便以为自己的官家娘子了,指着肚子里那块肉给她挣诰命呢,我且看着,也不用远说,看到时候带不带柄!”
此时正值午错时候,冬日农闲,庄户人家不论男女老少,多坐在路旁晒日头,苏陈氏一翻吵闹,那些人远远地着围了一圈,指指点点嘀嘀咕咕。这些人都是周家的老邻乡了,周家官人下葬第二天,周家娘子被逼得撞了墙,此事人尽皆知,这会听苏陈我骂得凶了,几个老村妇实看不过,都劝道:“老安人罢了吧,怎么了也是自家女儿。”
华婶亦苦苦哀求道:“老安人,你也给娘子留些脸面吧。”
苏陈氏见人渐渐围了起来,又有人来劝,倒越发来劲了,大口啐道:“脸面?她跟她那死了的娘一样,识得两个字眼里都没人了,我好赖也养活她这么大,就是劝她改嫁也是为她好,就赶我出门,也不怕老天响雷。”
华婶哭道:“安人哪里话来,咱们也是怕话说得急,两下里闹得不好看。况且娘子又有身子,她素来身子弱,官人去后越发病蔫蔫地,成日里提不起精神来,倘或闹出点事来,肚子里那点骨血还在其次,大夫交待地过,她的身子可是经不起的。”
苏陈氏冷笑道:“身子弱!适才同我争闹的时候,倒是有气力的很,这会来装病呢,唬谁呢!老娘才不上你的鬼当呢!”
苏陈氏正骂着,只见鲁妈急匆匆地赶了出来,向华婶道:“老姐姐,你快进去瞧瞧吧,娘子哭得歇过气去了,且下头又见红了。”
华婶一面折身回去,一面急道:“哎哟,铁贵快去请大夫。”
铁贵答应一声,关了门冲苏陈氏狠狠瞪了一眼:“这下你称了你的心了!”言毕急急而去。
苏陈氏看了眼紧闭的乌油大门,啐了一口骂了几句,拂袖而去。围观的人摇头叹息,渐渐散去。
润娘听外头渐没了声响,得意一笑。鲁妈、华婶松了口气,道:“总算遮掩过去了。”
润娘撇了撇嘴,甚是不然,因见华叔还在跟前,忽想起一件事来,问道:“差不多到时候收租子了吧。”
华叔道:“在往年早就该收了,只因今年家里大事不断,一时间还没顾得上。前日我倒跑了两趟,那些佃户竟没一家肯就交的。”
润娘想了一回,道:“明朝你拿着地契带了铁贵、知盛去趟老樟窝子,一来去踏看地方察访佃户,回来咱们再议如何收租,再来将华婶今朝买的物事,捡几样好的捎去瞧瞧咱们姑奶奶,也替我带声好。”润娘一面说,一面已使鲁妈取了地契来交给华叔:“至于这边那些个佃户-----”说到此处,抬头四下瞧了瞧,问道:“怎么不见知盛?”众人都说没见着,华叔走出去扯着嗓子叫了两声,大奎跑过来道:“起先我见他出门去了。”
华叔骂道:“越发没规矩了,出门也不告诉一声,回来不打断了他的腿。”
润娘隔着窗户道:“罢了,等他回来让他到我屋里来一趟,我有话问他。”润娘又做了会针线,觉着屋里渐暗了下来,往窗外一瞧,原来日头渐已偏西,况且脖子和腰都酸吱吱的,因华婶与鲁妈去厨里做饭了,跟前没有人,润娘便丢了针线,一个人悄悄地溜出房,想到前院围房去找华知芳聊天,刚出了房门,就听到后罩房小院里传来劈柴的声音;润娘随脚就拐了进去,见大奎把棉褂子脱了放在柴堆上,只穿着个葛布单衫,卷着袖子,露了大半个黑壮的胳膊在外头,劈柴劈得一身臭汗,润娘不由皱了眉头,取了他的棉褂子走到他跟前道:“都这时候了还劈柴呢,一身的汗叫风吹了做病呢。”
大奎被她吓了一掉:“哎哟,是娘子呀。”他接过棉褂就往身上套,润娘连忙拦道:“先用热水抹了身子,再穿衣裳呀。这一冷一热的-----”
“不碍的,不碍的,我哪里就这么容易病了。”
润娘横了他一眼,道:“我晓得你身子好,只是这时气忽冷忽热的总是注意些好”润娘抽了帕子替他抹额头上的汗,大奎左避右闪的,润娘强拉住他,不悦道:“多大的人了,怎么跟个孩子似-----”润娘话未说完,瞥见他黝黑的脸堂上仿似有抹红晕,登时捂嘴笑道:“哎哟,你才多大的人呀,竟学着人家脸红。”
大奎恼道:“转过年我就十五了,不小了!”说完挣开润娘一溜烟的跑了。
润娘敲着自己脑袋嘀咕道:“真是的,还以为自己三十呢。你也不过大人家三岁,凭啥笑话人家呀。”
“娘子,你怎么出来了呀!”华婶从裙房出来,见润娘站着发呆,忙架着润娘往回去,话跟倒豆子似的:“大夫说了,你该在床上静养的,你硬要在炕上做些针线我都由着你了。你还在风地里站着,如今天也晚了,回来吹了风倘或受些凉可怎么好。也是要做娘的人了,怎么就这么不让人放心呢。”
润娘低着个头,任由华婶嘀咕,心里哀叹道:“报应啊,报应!”
润娘才进了堂屋,秋禾已迎了出来:“娘子哪里去了,适才知盛过来了。”
润娘还不及答话,华婶已然训道:“你还敢问,娘子一个人在跨院风地里站着,你倒是怎么服侍的!也不晓得跑哪里躲懒去了。”
经华婶一提,润娘倒想起来了,这大半天确实没见她的人,不由多瞅了她两眼。
秋禾低着头,讷讷回道:“我也没去哪。”
就在秋禾低头的那一刹那,润娘看见她后脖颈上露出一根红线,因润娘怀着身孕,秋禾每夜都在拔步床的地平上打地铺守夜,今朝早起穿衣服时还没这根线的,且自早起她就没离过自己身边,要说离开也就是那会躲羞出去,可这么会功夫,她哪里弄了根线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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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九、琐碎的后半晌
华婶还要教训被润娘劝了回去,她在炕上坐了,瞅着秋禾上下打量,秋禾被她看得心虚不已,不自觉的捂住胸口:“娘子,你,你瞧甚么?”
润娘本想问她脖颈上红线的事,想了一回,微叹一声:“你去叫知盛过来。”
秋禾正在倒茶,听了这话惊的连茶盅都打翻了,润娘:“知盛?叫他做甚么?”
润娘盯着她,试探问道:“怎么了,这么慌手慌脚的?”
秋禾四处躲避润娘的眼神,慌慌张张地收拾茶盅:“我,我,我没甚么,娘子叫知盛有甚要紧事么,这会天也暗了,有话不如明朝再说吧。”
“叫你去就去,哪这么多的话,真是欠华婶捶你!”
“这------”秋禾兀自站着不动,直待润娘沉脸喝了一句,她方才磨磨蹭蹭地转身走了出去。
润娘看着她的背影,不由皱起了眉头,认识这丫头的时间虽不长,却也看得出她是个极沉稳聪明且的孩子,这几日来,自己吩咐她做甚么,她从来都没有二话的,今朝还真是奇怪了。何况自她得知自己怀孕后,连日来是寸步不离,甚至非得要在地平上打铺才罢。又怎会因为自己取笑了她两句,就丢下自己这个极需仔细看护的孕妇消失大半天,回来的时候脖颈上多出根红线绳不说,还这般魂不守舍。种种迹像都表明这孩子有心事,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且先前都好好的,怎么出去一会子就添了桩心事,润娘思来想去却总不得要领。
“娘子,你叫我。”
润娘正自出神,知盛已挑帘进来,甚是凝重地站在地上。润娘看了他一眼,且唤秋禾道:“我做了大半天的针线脖子到现在都酸吱吱的,你过来帮我摁两下。”
秋禾答应一声,走到她身后在她脖颈上轻轻揉捏,过得一会,润娘闭着眼道:“我叫你来,是为了地租子的事----”
知盛脱口叫道:“原来是为了地租子!”
润娘睁开眼,睨着他道:“不是为了地租子,还能为甚么?你想甚么好事呢!”
知盛的神情登时放松了下来,道:“不是,不是。娘子只管吩咐。”
“前儿我听你说得还有些道道,因此我想把咱家们那一百五十二亩地交给你去收租子,如今你可有甚想法。若再像那日一般被我问住,我可就另委派别人去了。”
“那日娘子问过后,我回去想了想,不论咱们是每年只认一定的数额还是按先前的四六分成,咱们都先要弄清楚佃户们一年有多少进项。就算咱们每年收一定的数,大致上也是一样四六分层,不过就是定死四六的数目,这样做咱们是省事了,倘或遇上灾年佃户们怕是要闹的。若按每年的总收成分四六,咱们就麻烦些,每年都要同佃户们算账。偏咱们的地又是难讲清楚的,这一年一年的,难保将来租子能按数收上来。”
润娘听了摆手道:“且先不管这些,我听华叔说前两他去收过租子,竟没一家肯交的,我只问你这会可有甚么法子叫他们把租子交了。”
“这-----”知盛为难道:“那些佃户们吃准了咱们好讲话,拖欠地租也不是一两年的事,一时间怕是-----”
“好讲话,哼!”润娘撇了撇嘴角,问道:“咱们非要佃户们么?”
知盛沉思半晌,道:“农忙的时候也有人家请帮工。依我想咱们家若是请帮工,若是他们不经心,那些山地水池子都可惜了。就算他们上心,也保不住他们私扣暗藏的。况且-----”
秋禾抢道:“你也太老实了,非请不可么,就不兴咱们拿这个吓唬吓唬那些佃户。”
知盛道:“吓唬吓唬?你当那些佃户是傻的么,你讲两句话,他们就老实交租子了!你也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润娘微微笑道:“所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说没有用,咱们就做给他们看。我要让佃户们自动上门来交租子。”
“让佃户自动来交租子?”知盛好奇的看着润娘:“娘子,真有办法让他们自己来交租子?”
润娘也不答话,只吩咐道:“老樟窝子那一顷地,是外祖给我娘的陪嫁,自我娘嫁进苏家后从没去收过租子,算到如今也有二十年了,遗失、典当、转租,甚到出卖,这些事想是不会少的。明朝你跟你爹去到了,一寸半点都要给我算清楚了,该是咱们的丁点不许让。你爹是个敦厚长者,别人说句软话,他就经不住了,你要把持住了,果然有那十分难的人家,也不许你做好人,轻许甚么。咱们宁可先做小人、恶人,再则说了那老樟窝子虽离得不远,毕竟隔着几十里地,若先不做起规矩,往后他们也跟这边的佃户一样咱们越发是难管了。至于这边那些佃户------”润娘手拧着帕子,问道:“除了雇帮工还有别的么?”
秋禾抢道:“是啦,大户人家家里多半都养着奴隶,那些奴隶一辈子不许赎身的,主人家只需管饭即可。”
润娘奇道:“还有这种事?”
知盛答道:“是的,再过几日信安府就有奴隶市场了,那些奴隶多半是军俘、死囚,也有犯了死罪的官眷。只是咱们这样的人家,哪里敢买,真把那些军俘、死囚搁在外院,夜里还能睡得踏实么!”
润娘笑道:“咱们这地,终归是要靠佃户们侍弄的,不过不做点子事,怕是唬不住他们,等你们从老樟窝子回来,就去信安府买两个十几岁的男奴来。十几岁的小子,总不怕他且做的事。尔后咱们再去催租,今年的租子咱们三七开,要交就交,不交就让他们搬。佃户住的屋子都是咱们的地吧?”
“那些佃户都是住在地边上,那些屋子自是咱们的地。”
“好。”润娘坚决道:“谁不肯交租子,谁就给我走人!”她说到此处,突然动了动鼻头:“哇,好香啊!”
润娘正四处闻嗅,鲁妈端着个青花玲珑的盖盅进来:“娘子,趁热把这鸡汤吃了,老华家的炖了一天了。”
秋禾赶忙接过盖盅放在炕几上,润娘她本不喜欢这种清炖鸡汤的,可自她来后就没尝过荤腥,此时面对着黄澄浓香的鸡汤,她也顾不着烫嘴,很没形象的猛喝了几大口,小小一盅鸡汤早见底了,她嘟着油腻腻的嘴问道:“阿哥、芳姐姐呢?可都有呀!”
“阿哥那份叫易娘子端了去了。”
“那芳姐姐呢?”
鲁妈不做声,润娘叹道:“也不晓得芳姐是不是华婶子亲生的,一碗鸡汤也舍不得。秋禾,你去再去盛盅鸡汤,我同你一起过去瞧瞧芳姐姐,适才我就想去同她讲讲话,便被华婶子押了回来。”她下了炕,揭了帘子就往外去。
秋禾拿过斗蓬追上前:“我的娘子,你也披了斗蓬再出去呀。”
此时天色将晚,脂胭般的晚霞铺满了天空,小院内方砖漫地青石做阶,院中一株银杏已是满冠金黄,晚风拂过,又有几片金黄的小伞自树梢飘落,方砖地上已铺满了落叶,黄昏静寂,倒有几分凄惶的意味,润娘拾起一片,送倒鼻下轻嗅,原来不时空如何转换,有一些味道总是不会变的。
“夕夕,毕业后你想做甚么?”
“嗯,我想开一家书吧,守着几面墙的书啃啊啃。”
“我要挣钱,然后随心所欲的生活,去很多的地方,看不同的风景。”
两个瞢懂的女孩坐在一棵老银杏树下,看着夕阳一点点的落下勾画着未来,明明还是那么清晰,却在转身瞬间已是隔世。
“怡宝,你感觉出那个我并不是真的我了么?还有爸妈,你们过得好么,虽然只才几天,我却那么那么想你们,可是我回不去,回不去呀-----”
“娘子,怎么了?”鲁大奎拿着笤帚从后群房过来,却见润娘迎风落泪,他自幼与润娘一起长大,润娘的娇弱与眼泪他见得多了,可从未有一次如此翻这般,噙着浅笑默然落泪,一眼望去仿若一株长在墙角的白梅。
润娘听得声音忙拭了眼泪,回身笑道:“怎么又是你呢。”
鲁大奎道:“院子里叶子落得太多了,娘让我来扫一扫。”
“这一地的金黄多好看,扫它做甚,树叶子又有甚么脏的。”
鲁大奎自不觉得这落叶有甚好看,因此他倒有些为难:“若娘看到这一地的叶子,定要训我的。”
“娘子。”秋禾拧着个提盒站在月亮门前,小声的冲润娘招手。
“不准扫啊!”润娘给鲁大奎丢下一句话,就奔秋禾去了。
主仆二人过了月亮门,润娘问道:“你怎么同做贼似的。”
秋禾答道:“哎哟,可不是做贼,我进厨子里装碗鸡汤,华婶子瞧见问了我一车子话,我说是娘子要的,她就说等会她给娘子端去,我是瞅她注意才偷了这么一碗出来,等会华婶子问起来,娘子可要替我遮掩遮掩。”
润娘笑道:“要想我替你遮掩也容易,往后你只别看犯人似的守着我。华婶、鲁妈不在跟前的时候,你也容出门透透气,咱们家不是还有个小花园的么,明朝若天气好咱们去瞧瞧吧。”
秋禾白了她一眼,道:“这可是为难我呢?”
润娘站住脚:“你既不肯,就别想出我替你遮掩,华婶问起来,我只推不知就是了。”
“罢了,罢了,没见过你这样的主子。”
俩人说话间已进了围房院,这围房院是在前院的西首,也有小小三间正房,西边一间厢房,并几间倒座,华叔一家并鲁大奎都住在这里。二人进得院来,秋禾先高声问道:“芳姐姐在么?”
“是秋禾妹子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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