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弄紧挨着王门郎大街的一条小巷,原是一户官宦人家的私巷地上以青石铺就,后来那家家主因罪下狱,儿孙们又不上进,将老宅典卖租赁,住得人多杂了自有不在意时,有年除夕众人皆在院中放炮竹,不想却引一场大火。把一片宅子烧得净光,只留下这一条青石铺就的小巷。
后来这条巷便改名叫做“青石巷”,又因它紧挨了王门郎大街,有那机伶地便依着原先的墙垣宅基搭间小小的茶肆卖些吃食,数年下来,倒也渐成了规模,这条长不过十五丈,宽只五尺有余的小巷内竟也开二十来家小茶肆,且因价廉物美,倒成信安府极有名的一个去处。
润娘他们来时虽过了饭点,然各家茶肆门口小灶台都冒着袅袅地热气,不时地有人去来买吃食,或是孩童或是小妇人。润娘一行人沿着巷子且行且看,见那小灶台上或是蒸着肥胖粉白的大肉包,或是色浓味香的酱肉烤鸡,而铁架上码放得整整齐齐金黄酥脆的韭菜饼更是惹人垂涎。
行到一家店前,却见门口支着一口油锅,旁边摆着一个大案板,边上站着个腰圆体阔的妇人,把湿面团拉扯成羊角的样子丢下油锅去炸,旁边一个七八岁的小丫头拿着双尺余长的大木筷子翻动着油锅里的羊角。
“娘子,走乏了吧,里头坐会吧。”那妇人往旁边的巾子上抹了抹手。笑着招呼润娘他们。
“嫂子,你这是在炸甚么呀?”润娘一面问一面进了店,见店内只好摆两张不大的仙桌,东北角落上搭着窄窄的胡梯,虽然狭小却收拾极是干净,日头照在桌面上噌光瓦亮的。
那妇人提了只大铜壶进来,笑道:“这是俺自己摘的杏仁做的杏酪,寻常客人俺可不拿这个招待,说了也怪见着娘子就觉着亲切,”她说着话,润娘的茶碗里已盛牛乳似的杏酪。润娘端起尝了口很是清香,却没甚么口感。
那妇人给众人倒罢了杏酪,转到柜台后抱出个青瓷大盖盅来,见润娘已吃进了口,笑道:“还没搁糖呢,怕是没甚么味儿。”说着拿了个长柄的木勺舀里一勺子桂花糖搁进润娘的茶碗里:“娘子再尝尝。”
润娘依言再吃了口,果然是香甜无比,不由赞道:“大嫂,你这杏酪快赶上牛乳了。”
那妇人憨憨笑道:“娘子真真会夸人,一点小吃食哪里就及得上牛乳了。”她才说罢,小丫头走了进来道:“阿娘,都炸完了。”
那妇人吩咐道:“拿几个进来,多沾些糖啊!”
“知道了!”小丫头高声应道。
润娘又问道:“大嫂子外头炸的是甚么呢?我倒从没见过。”
那妇人笑道:“噢,不过是俺家乡的小吃罢了,俺们那里管它叫羊角糖。因俺当家的姓杨,也不知乡邻们怎么传的,如今都叫杨嫂糖了。”
妇人话才说了,小丫头端着七八个羊角糖进来,金黄酥软的糖身上裹了一层细碎的桂花糖,看得人不由咽了几口唾沫。
周慎先就夹了个一送进嘴里,润娘这才发现,这糖外头金黄,里头却是糯白的,本想问那妇人如何做的,想了想这是人家吃饭的本事,岂会轻易说的。当下也夹了个吃,咬下去时极是酥脆,吃进口中却极软糯。
那妇人笑道:“诸位吃着,我把外头那点面团做了。”
润娘忙拦着问道:“杨大嫂,你这家茶肆只做这个么?”
“只做这个?”妇人笑道:“那可混不出饭吃,这羊角糖只是个零嘴,主要还是以饭食为主的。”
“看这杏酪并这羊角糖,想必嫂子定有几个拿手的好菜!”润娘笑盈盈地套着那妇人的话。
那妇人红着脸谦虚道:“哎,不过是些粗陋的吃食,哪里有甚么拿手的好菜。”她话未说了,自外头走来个后生,问道:“杨大嫂。你还有韭菜,借些我吧。”
那妇人道:“怎么又使完了,买卖这么好么!”说着转到后头取了一把
碧绿鲜嫩的韭菜出来交给那后生道:“我也就只剩得两把了,晚间炒蛋还要用呢。”
那后生接了韭菜,叹道:“哎,买卖好了成开就愁这些菜蔬………”他还待
再要说一会话,就听一道哄亮的嗓门叫道:“野小子,借了菜还不赶紧回来,人家还在等着呢。”
那后生应了声,向妇人道:“嫂子我先走了。”
妇人挥着手打发了他去,润娘开口问道:“……………”
正文 五十、买卖(上)
五十、买卖(上)
润娘待后生去了。方笑着开口道:“嫂子你们也真真是糊涂,买卖人家怎么连一点子菜蔬都不备齐了,弄得这么般手紧。”
那妇人听了,叹道:“娘子不知道,哪里是我们不备齐了,实在是有钱也无处买。”
“不能吧!”润娘故作诧异道:“不过是些极寻常的菜蔬………”
“哎哟!”不等润娘说完,那妇人便抢断道:“如今才甚么天呢,地里的野菜本就极少,隔个三五日或有农户挑一些来卖也都只十来斤的样子哪里能够呢。”
润娘又道:“我瞧前头汤家铺子里就好些山货野菜呢,嫂子何不同他们买一些。”
“汤家?”那妇人撇了撇嘴,道:“他们家的东西专供给大酒肆的,咱们这样的买卖人家哪里看在眼里。”
润娘听了这话心中狂喜,就是知盛、秋禾他们也面露喜色,润娘向刘继涛看了眼,压抑住激动的心情,故意说道:“那就不要做那些罢了。又不是缺了那些菜蔬就不行的。”
那妇人只笑了笑,拿了只小盆把韭菜搁在里头便向外行去,唤了女儿进来打理,自己到后头洗过手,仍旧出去做炸羊角糖去了。
润娘倒不好再说下去,蹙着眉不时地探头向外望去。刘继涛看她这般坐立不安。不由劝道:“人家哪得工夫来同你闲磕牙,不做买卖了么。”
润娘也知道自己急躁了,可是好容易才撞上这么个机会,若今日不谈出个一二来,万一又被人捷足先登了怎么办?况且自己本来就是个说风就是雨的急脾气,话开了个头又撩在这里,她自是心烦意乱的。又在坐了一会,见那妇人还没忙完,索性不等了起身向外走去。秋禾见了自是赶紧跟了上去。
“嫂子,你一日要做多少羊角糖啊?”润娘倚在门口笑问道。
那妇人见她走了出来,先答道:“百十个总是要的。”接着又问:“娘子是还添加些杏酪么?”一面说她一面就要擦手。
润娘忙拦道:“不不不,我是在里头坐得有些发冷,出来晒晒日头,也陪嫂子聊聊天。这人啊,说来就怪我与大嫂子倒是头一次见,看着就合眼缘。”她这话虽大半是为了套近乎,却也有三分是真的。这杨家娘子虽长得一张柿饼脸偏还细眉细眼,可听她一开口说话,润娘就对她生出几分亲近之心来。当然润娘本质上是个很现实的人,就算她看杨娘子不合眼,为着买卖她也会想着法子的给她闲聊,想当初在前一世,她同理发店那几个穿着花哨的发型师处得可不是错,不就为着他们帮自己做头发的时候能用点心么。
人啊就这么奇怪,虽然那个人并没有真的替你做甚么,就是随便那么奉承你几句,说了几句合你心意的话。可做事的时候你自然就添了寻么一两分认真上去。
杨家娘子听了笑道:“俺也是呢,一见着娘子就像见着自己亲妹子似的………”一句话出口又觉着不妥,忙笑道:“俺一个粗妇不会说话,娘子别见怪。”
润娘使着秋禾搬了小杌子来坐了,又命他将自己那盏杏酪拿了出来,她端着吃了口笑道:“我倒真没甚么姊妹,嫂子要是不嫌弃,我就认了嫂子做阿姐如何?”
杨家娘子停了手,看着润娘怔了半晌,仍旧低头做糖,道:“这可高攀不起,俺们一个商户人家,看娘子的言谈做派家里怕是个读书的人家吧。”
“读书人家又怎样了!”润娘故意高声道:“所谓百无一用是书生!嫂子当我为甚挺了这么个大肚子满处乱晃,家里但凡有个男人,也不用我这般操心劳累了!”
杨家娘子恰地把面糖一个个全拧进了油锅,拿着灰黑的大木筷子边翻动着锅里的面糖,边朝里头努了努嘴道:“里边那官人………”
润娘真没想到她会做此联想,面上不由微微地有些泛红,强装不在意道:“他是咱们家先生,嫂子想哪里去了。”
杨家娘子是开门做买卖的很是有些眼色,润娘那抹一闪而过的淡红。自没逃过她的那细长细长的眼睛:“也不是我看错,任去问谁不说是一对儿呢!”
润娘一来是不好意思了,二来也觉着近乎套了差不多了,才想着要把话转到正经事上,那小丫头走了来道:“阿娘,菜都打理了。”杨家娘子便把大木筷子交给女儿道:“你来炸糖,我打理打理别的菜。”说着走到里头端了一大盆子菘菜和几个大白萝卜出来,润娘便笑道:“嫂子不是有这么些菜蔬么!”
杨家娘子挨着润娘坐下,手上刨着萝卜道:“这些菜都是农户们自家做的,集市上日日有卖的,谁去愁它!俺们愁的是那些时鲜的野菜,虽市集上偶也有卖哪里能够呢,便客人们又都爱吃个新鲜,唉咱们年年都犯愁。”
“我倒瞧这里的店铺卖的吃食各有特色,难道缺了那点子野菜就不成么?”润娘提着心问道,她只怕如果这条弄堂里的茶肆是以卖特色小吃为主,对四季的时鲜菜蔬需求不大,虽然买卖依旧能做,利润却要小的多呀。
杨家娘子手脚麻利地刨好了两根大白萝卜,叫女儿取了干净大碗、盐罐子并一个鱼鳞刨来,自己在旁边水桶里舀了手洗了手,把鱼鳞刨架上海碗上捉着大萝卜就“唦唦”地刨了起来:“哎,那一点小吃食不过挣些人气,哪里真能挣多少钱,譬如俺这里这羊角糖名声是响,可谁家也不会日日吃它的,不过偶尔小孩子嘴馋了买一个哄他,也不过才两个钱的事,我一日就是做满一百个也就两百个钱。这还不算本钱,俺娘俩真指望它早喝西北风了。说到底俺们还算好的,这糖啊不过是面粉雪花糖,倒没甚么难的。那些野菜就是短一些,我也不怕同娘子说大老实话,譬如那韭菜炒蛋,我韭菜少搁些总是成的。可老齐家就不成了,噢,就是适才来借韭菜的那户人家。”就着朝前头努了努嘴:“就在前头,他们最拿手就是韭菜饼,买卖好得了不得。”
润娘抬眼看去,果见小油锅前还等着三四个孩童。适才那个后生忙得头都抬不起来了。
杨家娘子又拿起根萝卜刨,接着道:“还有巷口子上的小崔他们,那肉丸果做的是真不错。可是要使的菜蔬也多,旁的都还罢了,那冬笋实是没法子,今年天又冷,那些农户只偶尔挖一点来卖。他实在急了,想着没有笋就不搁了吧,客人也不是傻的,你少了一样东西就是少了一样东西,那味就是不对的。从二月里起,买卖差了许多。小夫妻俩个成日愁眉苦脸的。”
润娘激动得连嘴唇都抖了起来,生怕眼睛出卖了自己的想法,于是垂下眼眸看着满满一大海碗的雪白的萝卜丝,道:“实在不行,还是去求一求汤家吧,我看他们一筐筐往里搬呢,咱们虽小买菜可也不是白要他的呀!”
杨家娘子冷哧了一声,舀了两勺盐洒进碗里边挪着萝卜丝边道:“这还用娘子说,且不说早年咱们就去求过汤家,就是小崔他们大年初五汤家一开了铺子,就拧了东西去拜年。他们是一次不应,二次不应,三次还是不应!你能怎么办,人家不卖你就是不卖你!”
润娘听她话语中带了气恼,端起温凉的杏酪抿一口,低头垂眸挡去面上得意的笑容,过得半晌她方缓缓抬起头,道:“嫂子,我倒是有个主意。”
“甚么主意?”杨家娘子滤掉海碗中的水,随口问道。
“嫂子可知我为何挺着个大肚子进城来么?”润娘不说却问道。
杨家娘子摇了摇头,笑道:“俺又不是半仙,怎么能知道娘子进城来做甚么。”
润娘又问道:“前些日子汤家门口闹了场大事,嫂子听说了么?”
杨娘子滤干了碗里的水,从水桶舀了水打理菘菜,道:“怎么没听说,汤家可把那人打得不轻。”
润娘叹息道:“是啊,断了好几根胁排骨呢!”
杨娘子听了一怔,问道:“娘子识得那汉子?”
“怎么不识得,就住我隔壁的。”说着从袖里拿了帕子出来,抹着眼睛道:“要不是因着我,孙大官人也不能吃这个亏呀。”
杨娘子停了手上的活,疑惑道:“我听说是为了价钱的原故才争吵起来的,跟娘子又有甚么干系?”
“哎,我一个寡妇家,小叔子小不说,家里人也都老得老少的少,哪里做得事,因此托了孙大官人捎东西进城来卖,当初孙大官人应承我有四十贯钱的,不想最后汤家死活不给,孙大官人也是怕我疑惑他,所以才性急了些,与汤家争执了起来。”润娘极顺溜地撒谎道。
话说到这份上,杨娘子也知道她不是随脚逛到这里来的,于是笑问道:“娘子这是进城找汤家说理来了?”
润娘看着杨娘子细长的眼中透出明了的笑意,知道她已猜到自己的来意,亦笑道:“嫂子哪里话。我一个孕妇哪里敢去同他汤家理论。我进城是想瞧瞧还有没有别的出路,不想恰好撞见嫂子。”
杨娘子笑问道:“难道因着撞见我,娘子就想出法子来了?”
润娘笑了笑,道:“我也不同嫂子拐弯抹角了,嫂子有钱没地方买菜蔬,我是有菜蔬没地方卖。既然咱们遇上了,不是天做成的一桩买卖么!”说着便了秋禾去把车上那一篮菜拿了来,接着又道:“小妇人夫家姓周,在丰溪村倒也有些田产,实话告诉嫂子,不仅是这会的野菜,一年四季的各式时鲜我都能供应。”
“噢!”杨娘子听了倒细细地打量起润娘来,问道:“可是周训导家的娘子?”
润娘一愣,道:“嫂子也知道家翁?”
杨娘子笑道:“满信安府谁不知道周训导呢,虽是为官的却极是仁善的,当年在信安书院做山长的时候,每至腊月还放腊八粥救济穷苦人呢!”
“是吗,呵呵…………”润娘完全不知道自己太翁还有这种俗套的善行,只得傻傻地陪笑着。
“娘子………”还好秋禾拧着篮子及时地跑了来。润娘接过篮子,送到杨娘子面前,道:“嫂子瞧瞧,这使得么?”
杨娘子忙甩了甩湿露露地两只手,看了看篮子里的菜,道:“娘子,你里头坐,我去叫人来,大家伙一齐商议着………”话未说了,她肥壮的身影已急行而去。
正文 五十一、买卖(下)
五十一、买卖(下)
润娘在秋禾的搀扶下起身走进店中。大奎见她进来忙也上前搀扶着,润娘一手撑着腰一手搭在秋禾胳膊上,缓缓在长凳上坐了,觉着身子有些发冷,又不敢多说甚么,只吩咐秋禾道:“去倒盏热的杏酪来。”
刘继涛见她脸色微微地有些泛青,不由拧着眉伸手搭在她的脉上,易嫂子他们不由紧张了起来,低声道:“先生,娘子……………”而大奎站着润娘身后目光灼灼地盯着刘继涛,仿似他说个不好便要冲上去似的。
润娘挣扎着想要抽回手:“没事,只是有些发冷罢了。”
“别动!”一声厉喝,同时从刘继涛与大奎口中蹦出,莫说润娘,店内诸人皆是一惊,不由怔怔地向望大奎,润娘盯着他道:“过了年还真长大了啊,连我也敢教训了!”
“我…………”大奎嗫嚅着正自为难,刘继涛板着脸教训道:“怎么跟孩子似的,不动不成么!”润娘想抢白两句嗫了嗫嘴终是没说甚么,刘继涛又搭了半晌的脉。方松了口气,向众人道:“还好,只是些微受了点凉…………”说着瞪着润娘,道:“你说你身子不便还非要来四处乱晃,若是出点子事…………”
“好了,好了,不是没事么!”润娘抱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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