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芳笑道:“你也就在咱们跟前说说硬话,要我说盛小子都不用来你闹,给你个硬脸子,秋禾再掉两滴眼泪,你还不就都依了他们。至于我爹娘,你发了话再没有不依的。”
润娘剜了知芳一眼,叹道:“罢了,如今这屋里也没大小了----”她话说了一半,知芳便抢断道:“倒是你再三再四的说,不要那些虚礼,如今倒怪起人来,既这么着,你去告诉我爹娘去,让他们教训我。”润娘佯怒的指着知芳道:“你是越发能干。”再看了在一旁偷笑的鲁妈,她突地瞥见扣在炕几上的书,拿了起来,笑道:“我自有收拾你的法子。”
果然知芳皱了眉道:“又来了!”
润娘笑得极甜,轻言缓语:“不疑灵境难闻见,尘心未尽思乡县。出洞无论隔山水,辞家终拟长游衍。自谓经过旧不迷,安知峰壑今来变。当时只记入山深,青溪几度到云林。春来遍是桃花水,不辨仙源何处寻。-------”
正文 十四、维权(上)
扬扬洒洒的大雪直落了一日一夜,次日一早起来,日头照着白雪好不耀眼,大奎带着三个昆仑奴大清早就在院子里扫雪了,前院、正院、后院一通扫下来,四个人已是浑身大汗,正了笤帚要去偏院,恰巧遇上润娘与周慎吃了早饭,出来走动也看看雪景,不想院子里已是干干净净,雪都已堆到角落,且花白花的,哪里还有昨日洁白的身影,也只有花盆子里还有点子白雪,看得润娘好不怨念,周慎也是哭丧着脸,润娘直埋怨大奎道:“这么勤快做甚么,又没钱拿的。”
大奎拿袖子抹了抹额头上的汗,道:“这雪积着可是打滑的,进进出出的,或是跌了怎么好。”
润娘白了他一眼,道:“就这么笨,你只扫一条路出来就是了,何必把这个院子的雪都毁了。”
大奎动了动嘴唇,不知说甚么好,润娘白了他一眼,道:“还不进去,出了一身的汗在风地里站着,你又做病呢!”
大奎嚅了嚅了嘴,道:“偏院还没扫呢。”他话一说了,周慎便甩开润娘奔了去,润娘急声吩咐:“小心些,当心滑。”转向大奎道:“偏院又没人,你扫它做甚,留着给阿哥玩不好么。”
“可是,可是-----”不等他可是出甚么来,润娘已牵了周慎往偏院去了,大奎忙丢了笤帚跟了上去:“娘子,等阿娘忙完陪你一起吧。”
润娘看都不看他,径自行去,拐进偏院却见周慎在墙边一蹦一蹦的,润娘先是不解,后听到外头孩童的嬉闹声,不由一笑,来到周慎身旁道:“阿嫂陪你出去玩好么。”
“真的!”周慎一蹦三尺高。
润娘点了点头:“咱们现下就去。”
大奎慌忙拦住:“娘子,这可使不得----”
“你跟着一起来!”
这招是她上一世看美剧学来的,要想反对的人接受你的提意,最好最快的办法不是解释与劝说,而是继续自己的计划,使对方明白这件事绝无更改的可能,非得按你说的来不可。果然大奎稍一犹豫便赶紧跟了上来。
华叔、铁贵并知盛都不在家,知芳估摸着在屋里,易嫂子还在正房的内屋收拾碗筷,因今朝是二十四节气的大雪,鲁妈和华婶都在厨房忙着,秋禾自然是在打下手。润娘适才听易嫂子说,好似说要炸芋头饺,大雪这日吃芋头饺也是本地的规矩。
润娘当时听得直咋舌,自立冬起,规矩便多了起来,当然基本都是做些吃食,前两年一是日子过得紧巴,二来也是因着周恒终日病着,哪里能想到这些没要紧的事,今年先是收了那么些租子,且又没甚大的烦心事,自然一样一样的讲究起来了。
总之呢,这会润娘是没人盯着的,因此她极顺利的带着周慎偷溜了出去,这还是她来到这个世界头一遭出门,虽然前些日子去了信安府,可是她是在马号上了车,由人拉着从侧门出去,眼里虽看着,哪里有这般脚踏实地的感觉真切。
远处的山峦白雪皑皑,田埂地头、路旁树丫以及农家高低错落的瓦顶墙头都被白雪覆盖着,一眼望去倒似一幅笔触缥缈画意迷蒙的乡村水墨画。
润娘立在门口的田埂边轻笑着,看口中呵出的气,化成白雾笼在眼前,登时感觉心都飞了起来:“大奎,你见过这么美的景色么?”
大奎倒看不出景色有多美,只觉着眼前略弯起嘴角,面目喜悦的女子牵引着自己的目光,探究着她眼角眉梢的欢喜,他开始不明白了,润娘应该是个极柔弱的妇人,可是一个多月来,件件桩桩都表明她是个极有主意且精明的女子,大奎好容易才适应了她的强势,如今她却又欢喜得如同一汪春水,清澈而温暖直抵人心。
“大奎。”润娘忽的转回头:“问你话呢,怎么不做声。”
一瞬时,他蓦地红了脸,恰见一个孩童捉了团雪向周慎掷去,他喝斥着正要上前,却被润娘拦住:“小孩子家的事,咱们少管,让他自己来。”
周慎正与一帮子小鬼堆雪人,突地后颈子一凉,回头看去,见几名比自己大一些,身着粗布衣裳的男孩子走了过来推攘道:“走开痨病鬼,不准同咱们玩!”
周慎看着眼前这几个比自己高壮的孩子,本有些胆怯,因见润娘就在不远处站着,且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倒添了几分胆气,梗着脖子冲那孩子嚷了回去:“我不是痨病鬼!”
“就是就是,我阿娘说了你哥是痨病鬼你也是,快走开,别把痨病过给咱们!”
周慎听他这般说兄长,立时红了眼睛,往地上捉了一把雪奋力向那孩子掷去:“不许骂我二哥!”
那孩子也看见润娘就在旁边,本只想把周慎骂开,没想到他竟敢那雪丢自己,当下也顾不得有大人在旁,冲上去就与周慎扭打了起来,周慎毕竟人小力弱,一交手便被放翻在地。大奎见了忙要赶上去,润娘还是拦道:“再瞧瞧。”
大奎却急了:“娘子,阿哥可要吃亏呢。”甩开润娘大叫着赶了上去,那些孩子见他来了,便一轰而散。只有个穿了一身红,扎着两根麻花辫的小女孩扶了周慎起来,拿着小手绢给他抹去脸上的脏污:“我给你呼呼,呼呼就不痛了。”
润娘也缓缓的走到他跟前,默不做声的看着他,周慎推开那小女孩,低头认错道:“阿嫂,你罚我吧。”
“罚?你觉着自己哪儿错了?”
“我,我不应该跟人打架。”
润娘屈指在他脑门连敲了几个爆栗:“哪里错了都不知道,我罚你也是白罚!”
“呼呼-----”小女孩连忙把嘴凑到在周慎被敲的地方,连连吹气,又伸了粉嫩嫩的小手在他的脑门上揉啊揉:“娘子你别打他,不是他的错。”
看着小女孩红润润跟苹果似的脸蛋,还有那葡萄似的大眼睛,润娘强忍下咬一口的欲望,缓缓蹲下身将她揽进怀里狠狠香了一口:“宝贝,你叫甚么呀?”
“二妞!”一道大喝在润娘身后响起。小丫头轻轻的从润娘怀里挣开:“阿娘叫我了,我要回去了。”甩开两条穿着红棉裤的小短腿,摇摇摆摆的朝一名面目粗糙的村妇跑去,跑到一半她忽又停了下来,冲周慎道:“等会再找你玩。”周慎登时红了脸:“谁要同你玩了。”那女孩甚是委屈的憋了憋嘴,润娘瞪了他一眼,又赏了他一个暴栗,转头指着家门向那小丫笑道:“我就住这里,你常来玩啊。”
小女孩甜甜地笑了笑方才跑开去了,润娘在大奎的搀扶下站了起来,正要教训周慎,忽听到有人吵嚷,寻声望去,只见六七个人正朝自己这边行来,走在前头的却是铁贵,看着像是在同人推搡争吵,突有人朝自己一指,那伙人叫嚷的越发大声,直奔润娘而来。润娘见了这情形便猜着了八九分,登时冷了眼色,吩咐周慎道:“去叫大家伙都出来。”
周慎见一伙人气汹汹的奔自己来,的确是唬到了,听了润娘一句话立时飞奔回家里去。大奎浑身紧绷着护在润娘身前,润娘看着他挺直健壮的后背宛尔一笑,这哪里像是个十四岁孩子,宽阔的肩膀颇有些男子的担当。铁贵见润娘竟站在门口,也顾不得同那人争吵丢下他,护到润娘身前拦住那气势汹汹的庄稼汉。
“你凭甚么加咱们的租!”
“咱们可是跟太翁签了文契的!”
“你说加就加的么!咱们偏是不交,你能拿我怎样!”
要不是铁贵同大奎拦在前头,那伙粗蛮的庄稼汉便要问到润娘面前来了,鲁妈同华婶一出门正见了这情形,唬得面色都变了,赶忙上前护住润娘,那三个昆仑奴也拿着笤帚帮铁、奎二人拦阻众人。
虽说那三个昆仑奴才得十几岁还是半大小子,又因长期的饥饿,身形上倒不十分突出,但经过昨日一夜的休歇,且吃饱穿暖的,力气上倒不比铁贵、大奎差甚么,三个人一上去,那伙庄稼汉立马被逼退了好几步,再不能冲到润娘面前来了。而润娘始终噙着冰冷的浅笑看着眼前怒气勃发叫嚷发狠的汉子。
“娘子,对不住,事情叫我办砸了!”华叔被知盛扶着,一拐一拐的走了过来,一脸的颓丧。
润娘看了,惊道:“华叔,你这是怎了?可是伤着哪里了?”
知盛恨恨的扫了那帮庄稼汉一眼:“叫他们推的!”
润娘安慰道:“你且扶华叔进去歇着,等我打发了这些混帐,再看要不要请大夫来看看。”言毕,她提了口气,高声说道:“你们不是问我凭甚么加租么!咱们进屋坐下来慢慢算如何呀!”
吵嚷的人群听了她这一句蓦地静了下来,一个三十来往的粗衣汉子上前一步,道:“算就算,还怕你不成!”
润娘冷冷一笑,在鲁妈华婶的护持下转身进门,在围房的堂屋坐下,而知盛已候在那里了,润娘便先向他道:“华叔怎样了,你怎么也不陪着。”
“易嫂子扶了阿爹进去,阿爹让我留在这里帮衬帮衬娘子。”
润娘点了点头,换了薄冰似的脸色,锐利阴冷的眼刀在那伙汉子脸上扫过:“是谁伤了华叔!”这一声喝问直如银瓶乍破,恍若一个霹雳震在心头。
那几个汉子嚅了嚅嘴说不出话,那粗衣汉子瞅了瞅众人,挺胸道:“是我推了他,怎样?也不过是扭伤罢了。”
“铁贵!”
“是,娘子。”
“给我把他叉出去,再不许他种咱们的地!”
“是!”
铁贵同两个昆仑奴叉着那汉子就往外去,那些庄稼汉便一齐上来帮手,同铁贵他们推搡,登时乱叫道:“你凭甚么不让周大哥种地,咱们都是签了文契的!”
堂屋里闹得乱轰轰的,润娘却视若无睹,一个儒生打扮的老汉越众上前道:“周家娘子,你可不能这样,他们可都是同太翁定了文契的。说好把地租给他们十年的。”
润娘瞥了他一眼,问道“他是谁呀?”
华婶回道:“朱先生是当年的中人。”
润娘见那汉子还在屋里,沉脸喝道:“还不叉他出去,等甚么呢!”
登时堂屋里又乱了起来,润娘突地起身道:“你们既要抱成一团,我也只好把你们都对退了。”
“你凭甚么-----”
朱儒生还没问完,润娘转过头瞪视着他,语声冰凛:“就凭我是周家主事之人!”
朱儒生哆嗦地从怀里掏出一文契塞到润娘面前:“太翁的文契你敢不认!”
润娘劈手夺过,揉成一团掷于地上,向他冷笑道:“哪一年的老皇历了,还到我面前来显摆。周家的田地还能被一张破纸给绑住了?我告诉你,我拼着不要这百把亩地,也不便宜了你们去!”说着冰凛凛的眼光又扫向那几个汉子:“你们大多住在我家的地头上吧,不要说多,住了我的屋子,房钱总是要交的,我也不要你多,前头那八年总要交了吧。一年十贯钱,八年八十贯,我限你们明日交齐,不然莫怪我赶人!”
“你-----”
几个汉子恼红了脸,若不是铁贵他们拦着,早冲了上来。
朱儒生见润娘摆出这付强硬架势,知道不能硬碰,便先软了语气:笑道:“娘子这是做甚么,有话好好说,咱们都是老交情,有帐慢慢的算就是了。”
“算帐?”润娘回身在太师椅上坐了,抬眼笑道:“行啊,先把他----”手一伸指着那粗衣汉子:“给我叉出去先!”
正文 十五、维权(下)
几个汉子听了这话又闹了起来,朱儒生忙递了个眼色,他们才稍稍收敛了些,润娘看在眼里越发笑厣如花。朱儒生凑到润娘身前笑道:“大郎性子粗野难免鲁莽了些,并没有甚么坏心,就是推了老华头也是一时失手,娘子看在本家面上恕过他这一次吧。”
润娘深知言出必行的重要,若轻易收回适才的话,放过那汉子,他们定会步步相逼,想要再掌握主动就难上加难了。所以现下就要让这些人明白,她润娘说出口的话便是泼出去的水,断无收回之理!
“本家面上!”润娘盯着朱儒生,笑容温煦,说出口的话却比挂在屋檐下的雾叠丁还要冰冷尖锐:“若不是看在要本家面上,我定拉他上衙门,问他一个伤人之罪!”
朱儒生断没想到她竟如此强硬,讪笑道:“娘子言重了,言重了。”
粗衣汉子的长臂越过众人指着润娘,骂道:“你这毒妇,我不过推了老华叔一把,哪里就讲到伤人了,倒是你心心念念的要赶咱们走,到底安的甚么心,你别把人都当傻子-----”
润娘陡然立起,圆睁双目,瞪视着那汉子,喝道:“送客!”
“周娘子莫动气,莫动气,他就是那么个火爆脾气。”朱儒生一面劝润娘,一面向那汉子喝道:“还不闭上你的臭嘴,回去灌黄汤是正经!”其他几名汉子也都帮着解劝。
润娘笔挺挺的侧身站着,直至那汉子被半劝半轰的赶了出去,她方缓缓坐下,朱儒生先赔礼道:“娘子莫往心里去,咱们还是商议地租子是正经。”
“地租子?”润娘斜嘴一笑,唤道:“知盛,咱们去年收了多少租子?”
“七十八贯。”
“前年呢?”
“八十八贯。”
“大前年呢?”
“九十六贯。”
润娘又问道:“那咱们今年在老樟窝子收了多少地租?”
“两百三十贯,还有些梗米、山货、皮毛。”
“你听见了?”润娘歪着身子道:“这里三年的租子也不过抵那边的一年的罢了,你还要跟我算帐,我倒不晓得这帐要怎么算。”
那几个汉子听了面上闪过一抹愧色,朱儒生疑惑道:“怎么咱们家在老樟窝子也有地,我倒没听说过。”
“你自是没听说过的。”鲁妈气忿忿地道:“那是咱们娘子的赔嫁,靠你们这点子钱还不饿死了人,前儿娘子还当了一支金簪呢,那可是夫人留下的,你们再这般一年几十贯钱的交租子,咱们的东西也就当光了。到时候典屋卖地的,也就不用盘算娘子安的甚么心了,倒是大家干净-----”自从润娘卖了金簪,鲁妈便压了口气在心头,平日不好当着周家诸人说甚么,这会得了这机会,自是狠狠报怨。她虽不是说给周家诸人听的,华婶的脸上还渐渐难看了起来。
“鲁妈!”润娘听她说得有些过头了忙喝断了:“咱们自家的事犯不着当他的面讲,朱先生我实话告诉你,今年的租子三百贯,少一文你们就不用交了,明年你们也不用再种了,地我自交给家里人种。为这昨日我特地让知盛新买了三个昆仑奴,就算顶不过十人,也顶五人使了,退一万步讲,果真照看不过来,我让它荒着就是了,总好过凭白便宜旁人,我劳心费神不说,还要落恶名的好。”
那几个汉子听她说到这般地步,不由面面相觑茫然不知所措。朱儒生皱着眉道:“娘子何必把话说得那么绝了,都乡里乡亲的。这几年的租子咱们确是交得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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