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不阻亦不愿如往昔般日日入宫。
两月间明凰共入宫七八次,因凤辰昱忙于政事、先帝与太皇太后国丧,来向母后请安的时辰偏早,两人不曾撞见过,倒是如先前太皇太后在时般,在太后处遇着过几次来请安的翃王。
这日,因国丧已过,凤辰昱复了昔日请安习惯,在母后处遇到了陪皇妹进宫的九儿。
明凰已两月不见凤辰昱,今非昔比,紫金蟒袍易为了朱黄龙袍,对方已不再是可以任由她白眼的“笨太子”。
凤辰昱上一回见着她是在暮春末,父皇弥留之初,宣两位皇妹进宫,她陪悠儿同来,但那时岂有闲暇与其言语。
事实上早在年前冬月,先帝卧榻不朝起,太子凤辰昱便日渐无闲,直至先帝驾崩前,前后五个月,他见着九儿的次数不足双十。
除了暮春末外,其余多是在永寿殿匆忙请安时,彼此所言屈指可数,这日相见,彼此间倒是显得生分了。
☆、金钗识忧,生辰之约
凤辰昱在皇妹与九儿来时正欲告退,因见着九儿便多留片刻,细细打量下,小丫头比去年七夕长高不少,性子也静了。
不多时,新城公主亦回宫看望母后,凤若悠与皇姐互道了几句便起身向皇兄与太后告退,凤辰昱亦起身向母后告退。
凤若悠已是“过来人”,见状便识趣地独自先往寿安宫母妃处去了,将九丫留给了皇兄,让这二人道上几句私语。
凤若悠的离开令明凰不由自主拘谨起来,但当凤辰昱开口之际,却听她抢先一步:“昱哥哥,你瘦了……没睡好嚒?”
凤辰昱一怔,与她半年“未言”,她已会关心他人,一双俊目勾画面前墨瞳皓齿,倏然淡淡一笑,他竟忘了她已至金钗之年。
“昱哥哥……你笑甚么?”明凰心里有些没底,爹爹说往后见了他不得再目无尊卑,是不是应该改口称他“皇上”?
“再过几月,朕稍得闲,九儿陪朕去天香斋用斋可好?”
少了笑颜的九儿令凤辰昱即欣慰其成熟了几分,亦心疼其已识忧,他更想带她郊游散心,但身为天子,出宫与出城天囊之别。
“‘几月’是多久?”明凰凝眉,她不要这种没个准星的约定,不给个日子,难道要她天天盼着。
“……”朝政之事,如何料得准,才刚夸她,又幼稚了。
“等到九月,月末前昱哥哥若是不去,月末九儿自己去……赊账!”是他自己说要请客的,他就是不去也得他付银子!
凤辰昱怔了怔,随即“恍然大悟”,九月末是她的生辰,半年无闲,以致一时间竟未想起此事。
凤辰昱想起头年她瞒着他“诓”了一顿斋宴,去年直白索讨,龙颜一舒,柔声承诺:“好,九月末,天香斋,不见不散。”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明凰伸出右手小指,要求盖印。
“……”凤辰昱顿觉哭笑不得,身为天子金口玉言还嫌不够,还要盖上“玉玺”?
不远处,少保上官青峰一声尴尬的轻咳,令明凰猛然间意识到对面这位岂止是“君子”,那是九五至尊……自然是一言九鼎。
纤纤柔荑缩了回来,明凰讪讪吐舌。
☆、“金钗”为后,太过荒唐
暄和二十二年(因国号未改,当年仍称暄和)八月,距国丧止已逾三月,上至宫中,下至黎民百姓,久不脱悲。
中秋后,以先帝太师常衡为首,多位七旬老臣当朝上奏,请天子大婚,新皇后恩慈黎民,母仪天下,以修郁郁民生。
丞相明轩父子、大将军司徒曜父子未言,然而除去那几位老臣,殿上其余官员驳议者远多于沉默旁观者,十数倍于上奏之人。
纵使身后驳言迭起,老太师常衡仗着为先帝师数十年而固执己见,坚持请新皇立后以安民心。
凤辰昱一言不发,任由底下文官武将舌战,半晌,见底下仍无歇停之兆,遂命内侍煮水泡茶。
当内侍们鱼贯而入,将一盏盏冒着热气的宫中御茶置于吵干了嘴的人的人面前,大殿内顷刻间鸦雀无声。
“众爱卿府中大抵都是新茶,吃不惯宫中陈年旧物……并非朕吝啬不予新茶,实在是诸位百余人……爱卿们还是将就着用吧。”
“微臣惶恐,请皇上降罪——”一名跟随丞相明轩多年的文官率先回神,立即跪地请罪。
“臣等惶恐,请圣上降罪——”除老太师常衡外,方才出过声的官员皆齐声跪罪。
“徐爱卿何罪之有?”凤辰昱微挑眉道。
“……微臣,微臣喧嚣朝堂,有罪。”依旧是那名灵活大胆的官员。
凤辰昱淡淡一笑,甚为满意,老太师常衡脸色铁青,因寡不敌众,大殿内身为先帝太师的他嗓门最大。
“自古道:忠言逆耳利于行。臣一心为我大凤皇朝江山社稷,望圣上明查!”常衡跪地硬声道。
“老太师快请起,众爱卿都平身罢!朕不过是不忍见爱卿们说干了嘴,送些陈年茶水润喉,何曾道诸位喧嚣朝堂大不敬?”
跪臣们闻言更不敢起,反而先前未作声者亦跪了下来,大殿上茶水,讽刺朝堂如茶肆,开国至今闻所未闻,可见天子已盛怒!
凤辰昱轻叹一声道:“汝等熟读史书,可曾听闻有哪位明君立‘金钗’为后,朕若准奏,岂非为后人笑柄?”
☆、三年勤政,不纳后宫
老太师常衡为人古板,与明轩道不同素来不睦,原先因先帝而不便谏言,如今新君年少,便欲以大将军司徒曜女适龄推举为后。
天子之言再直白不过,相府千金年芳‘金钗’,尚且年幼不便册为皇后,圣意坚不可摧,常衡与司徒曜一派碰了壁,面如死灰。
然而常衡为官数十载,岂会因此而罢休,老太师退而求次,谏言道:“皇上,‘金钗’虽不能为后,‘笄龄’却可为妃。”
“……”凤辰昱蹙了眉,常衡当殿明指司徒曜之女,欲求先纳妃,再于九儿及笄前以皇嗣晋后位。
“天子大婚,新皇后恩慈黎民,母仪天下,以修郁郁民生。”先前所奏无非是荒诞托词,凤辰昱初次感受到身为天子的气恼。
凤辰昱肃容沉声道:“先帝驾鹤西去不足半年,且不论朕无心于此,列祖列宗在上,世祖二十有六得世宗、世宗得先帝已过而立、先帝亦是而立得朕,待为君有所成方立后纳妃传嗣,朕自问初为君,对社稷尚无建树,何来颜面纳妃。”
天子将三代先帝俱请出相助,此言一出,大殿上何人再敢多言,老太师常衡、大将军司徒曜只得冷了此心。
“传朕旨意,昭告天下,朕初登大宝,效仿世祖、世宗、先帝,三年之内以国事为重,不纳后宫,暂请皇太后母仪天下。”
为防这几个老臣冥顽不灵,不日旧事重提,凤辰昱当朝下诏,三年勤政,不纳后宫,百姓见后无不欣喜,纷纷赞扬新君仁德。
凤辰昱此举的确是为九儿而起,然而先前义正言辞却也并非全为借口,初为帝王,朝政尚未得心应手,一两年内难有闲暇,若迎九儿入宫,也仅是令她深宫烦闷,她如今稚气尚未全脱,不如让丞相再照料三年。
当夜,大将军府据说不慎走水,烧了将军千金的闺阁,所幸司徒小姐的丫鬟察觉救了小主,可惜好好的姑娘烧坏了脸。
而相府里,明凰扳着手指数日子,还有三十六日才到九月末,日子过得可真慢……
☆、想他念他,初初情动
九月十五,深秋清晨,明凰如常起身到院子里转悠,等着樱桃喊她用早膳。
荷花池里,一夜间漂了好些落叶,明安正命两个家丁清理,她蹲下来,指触秋水,凉凉的,恰是心中的冷清。
池子里突然倒映了个人,正巧一束晨光洒下,紫金蟒袍散出一圈耀眼的光环,晃眼得很。
明凰不由自主地闭眼,却因此身子一个不稳,朝池子里坠去,落水之际,一股强力将她拉了上岸。
“小姐——”在厅里备好早膳的樱桃出来请小姐,岂料竟瞧见这一幕,赶忙惊呼着上前,本在各忙各的丫鬟小厮也纷纷聚来。
“小姐,都快入冬了,万一得了伤寒可不好受,你要玩水,让明安把池水舀上来,咱们进屋……”
樱桃急声喋喋不休,她后怕呀,若有个闪失,还不翻了天。
“恒心,樱桃姐,我错了……”明凰垂首喃喃道,随即拨开众人独自回厅,却并没用多少早膳就回了房。
樱桃心道自己话说重了,小姐这回应当是受了惊,她没安抚还念她,为表愧疚亲自煎了副压惊汤送来小姐闺房。
窗台边,明凰望着窗外落叶,心境不觉如秋日般萧瑟,轻声一叹:“哎——”
樱桃进来即听到这声叹息,暗道:至于这般严重嚒,往日胡闹过了头,不是也说过她,这回的话也没多重吧!
樱桃单手托盘,合上房门道:“小姐,心口是否堵得慌?”
“嗯。”明凰仍在出神,耳畔有问便应了一声,压根没注意是谁,问得甚么。
“奴婢煎了副压惊汤,用了心口就舒坦了。”樱桃端着药盅上前道。
“啊——”药味令出神的人猛然间“惊醒”,起身退到老远。
樱桃放在托盘,一指药盅旁的小碟哄骗道:“小姐,有三分甘草,不苦,用了药吃个蜜饯甜一甜。”
明凰捏着鼻子连连摆手道:“我好端端的,又没伤寒,也没中暑,吃药做甚么?”
“小姐,你哪里无事了,从恒心在池边救起你,就只会点头,一早上就‘嗯’了几回,早膳才用平日三成……快来把药喝了。”
“……”她只是在想昱哥哥,在想去年、前年这时候在做甚么。
☆、盼来盼去,却为情伤
由于抵死不从,那一碗压惊汤最终也没入明凰口中,樱桃不忍浪费自己喝了,说到底她也为此受了惊,且不输于小姐。
随着月末日益临近,樱桃发现小姐多次含笑出神,套了几次话却无半点头绪,她犹豫着要不要禀报夫人。
近一月东洛公主已非日日进宫,月末前一日,明凰主动请缨陪八嫂进宫,期望能撞见昱哥哥提醒他明日之约。
入宫后,姑嫂二人向太后请安,告退时明凰却被太后留了下来,凤若悠了然自行去了寿安宫。
王太后为人娴静,观新城公主即可见一斑,明凰入宫的两年多来,即便十分喜爱,却并不曾单独召见过她。
明凰也喜(炫书…提供下载)欢这位昔日的皇后、今日的太后,但比起前一位太后少了几分亲近,或许这便是投缘与否。
王太后并无他意,只是替儿子将人留下,好让他们见一见,她许久不见昱儿展颜了,如今天下怕是只有她能让昱儿放松精神。
太后不多言,明凰不由得忐忑起来,但她未得太后“教导”,倒是等来了昱哥哥,立即高兴起来,原来太后不是要训她……
凤辰昱见到九儿果真舒眉展颜,殿内无旁人,于自己母亲面前也无须过多避讳,说了片刻话方起身告退。
明凰跟着起身告退,在殿外“追”上了凤辰昱:“昱哥哥,你没忘了吧?”
“九儿指何事?”凤辰昱故作不解,让她敢反复质疑天子诚信!
明凰刹那间凝了面色,鼻尖莫名酸楚,眼前竟模糊了,未等凤辰昱再言,一撅嘴提裙跑开了,倏然令天子心中一紧,满怀悔意。
“青峰,如何是好?”凤辰昱苦笑,原以为天下唯她不同,看来往后再无人可说上半句戏言。
“……”上官青峰因没法给天子白眼,只得仰首望天,只作未闻。
凤辰昱看了一眼无声的旁人,自觉问错了人,这根木头二十有四尚且孤家寡人……他干咳一声,询问:“礼物可曾备妥?”
“已备妥。”上官青峰没好气,他自太子少保晋升为天子少保,却沦落到为天子准备送佳人的礼物。
☆、天香斋里,坐等来人
次日明凰并未如往日般早起,樱桃进进出出了数次,巳时,委实看不下去,动了动小姐帐子上的彩贝。
子时才睡下的明凰闻声醒来,睡眼惺忪的人拉开床幔,外面明亮刺目,明凰缩进帐子,却又询问道:“樱桃姐,甚么时辰了?”
“小姐,已经巳时了!”樱桃又好气又好笑。
“啊——樱桃姐,你怎么不喊我?快取衣裳来!”
“樱桃姐,待会儿要是爹娘嫂嫂过来寻我,就说我去看望七姐了。”
“小姐,你……”这理由太牵强了吧,今儿相爷夫人定会来陪小姐用膳,少夫人们也都会来送些礼物,这话任谁也不信呐!
樱桃不止怕相爷怪罪,更有些担心小姐,前年小姐生辰时交代不许“张扬”,相爷以为小姐不想惊动太后给她操办,却原来是为了得空同太子去天香斋用斋,去年直言推了相爷与夫人去了天香斋,如今太子成了皇上,倘若万一脱不开身,小姐岂不伤心?
“樱桃姐,我带着恒心不会出事的,你别告诉爹爹,听说你娘要把你许给秦将军管家,你不乐意,这事儿小姐我包了……”
“……”那位管家已年过四旬,不可否认,樱桃心动了,这事也只有小姐帮她去求夫人,娘才会放过她。
樱桃不吱声,明安等人自然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恒心与其余侍卫则宁可被相爷罚,也怕遭小姐“报复”。
毫无意外,明凰将自己院子里的人摆平了,使了自家马车乘着父亲未回府、母亲在厨房亲自为她下厨的当口从侧门溜出了相府。
走到半道上,明凰猛然想起来昨儿个为何失眠,人家早就忘了约定,她还匆匆忙忙溜出府……
明凰心道:“夫子说过做人要‘言而有信’,即做了约定,纵使对方不遵守,自己也不能做理亏事。”
午时,马车在天香斋门外停下,明凰一下马车即被等候多时的女掌柜迎入门,送至三楼昔日太子、今日天子独用的雅间。
上好的龙凤茶、大师傅亲手做的糕点,作为午膳前的点心被摆上了桌,然而一人独坐,即便眼前已是一席山珍海味又如何。
开了条缝的窗外,日头挪动着,房门开合了多次,却都是店家来人换茶,等了一个时辰,实在挨不住了,用了两块点心。
☆、生辰礼,会说话的鸟
临近申时,百无聊赖的明凰起了瞌睡,雅间里屏风后有张软榻,本是为醉酒之人而设,今日成了明凰补觉之处。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朦朦胧胧间听到奇(炫书…提供下载…87book)怪的叫声,伴着扑哧扑哧的声响喋喋不休。
何人胆敢如此噪舌,拖出去喂鸟,咦,鸟拍翅好像就是这声,天香斋里哪儿来的鸟?要有也是在盘子里,但此处是斋菜馆子……明凰坐起身,仔细一听,瞌睡立时全无,只听屏风外喊得竟是一声声“小九”,短促而尖脆,扑哧扑哧的拍翅声如同伴奏。
“昱哥哥来了吗?”明凰第一个反应就是天子驾到,但凡有甚么稀奇古怪的东西出现在她面前,九成九头饰他。
噪舌祸首听着少女的嗓音停顿了下来,明凰起身落地穿鞋,未外头答应声,却听恒心禀报:“小姐,上官大人派人送来——”
“小九,小九,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小九,小九,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小九,小九……”
噪舌者突然兴奋起来,恒心的禀报被其打断,索性让小姐自己来看。
明凰没听着凤辰昱的的答应声,心里一沉却听到鸟儿的祝词,绕过屏风,墨瞳即刻放光。
只见一只与她身长一般高的大铁笼里,一只集翠绿、玄黑、蓝紫多色于一身的大鸟正在里头树架上欢腾。
这是甚么鸟,这么大个头,身上